这再明显不过了,全都是精灵的安排。
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事实的枯楼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名为愤怒的冲动,难道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是那个被精灵玩弄在掌心的愚昧之徒——时光流逝、丧失自由、失去自我、身体异变……还有许多为了抵达这个“第四世界”而付出的代价。
这其中光是一次又一次地搜集属于自己的记忆、目睹这些记忆碎片飘浮在意识云海之上,便已经等于是在践踏作为人类的库劳德仅剩的灵魂、把自己的头往无边无际无底无尽头的金色深渊里摁下、迫使他饱受窒息的痛苦。
枯楼的面容在刹那间回想起来的记忆的影响下变得扭曲、狰狞,又在比克比面带笑容地回过身望向他时让一切的面部神情恢复了原本坦然的模样。
他很想果断地向这位坑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合作伙伴表达拒绝,尽管对方确实在“第二世界”帮助了他,但那也只是为了精灵接下去的机会与安排能够顺利进行——就比如让自己落入了现在这个“陷阱”中。
【你怎么总是往这种方面思考事情。】
枯楼并没有可以隐藏自己的思想,因而寄居在重新构成的意识海洋中的精灵自然能将他心中全部的恶意都收入眼底。
“我只是……感觉有点……‘委屈’?”窒息感扑面而来,好比是他自己用手扼住了脖颈,五指收拢强行按压下去的那般感觉。
【委屈?】
是的,感到“委屈”。
心里全部的愤懑或许只是一种将责任推卸到其他地方去的理由。
这样的情绪在他的意识海洋中勾画出了一位浑身沾满恶意的精灵小姐,而他把虚构出来的这个假象视作了现实。
心脏不停地跳动着,简直要跃出他的胸腔、闯破他的皮肤飞到外边的世界来。
比克比看见了他手中那张皱褶遍布、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纸张,见库劳德什么都没表态,好奇地伸手接过了它。
这也在精灵的预判之中,周围一切事情的走向都受到了她的操控吗?枯楼感觉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气极了。
【不,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黑脸的女士似乎压根就没考虑过希望帮助的对象会如此抗拒自己的帮助。
【不,倒不如说,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控制事态的发展趋势和走向呢?哪怕是神明也不可能做到,除非那尊神恰巧被分配到了这个世界。】
【我能做的,也就仅是‘控制几个人’罢了。】
让几个人类在自己的安排下做出合乎情理的举动,推动一件理想之中的事情按预计进展下去……其余的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如此的失态。】
“这才不是第一次。”无理由的愤怒灼烧着他的理智,枯楼咬牙切齿地回答着自己的合作伙伴,“当过去的库劳德得知除非有外力帮助否则他将再也踏不出谜之城时,肯定也会像现在的我一样。”
【……也许吧。】她没有表示认同,却也不像以往那般立即表示否认。
“噢!我的上天啊……”小警员一只手掩住嘴,另一只手紧攥着那张本就被折叠过好几次的纸,在上面又留下了更多的皱褶。
“你居然就是瑟斯缇家的那个室友……所以才是‘记错数字’了——对,没错,记错数字了!记成了你隔壁家的地址!”
他看起来很是兴奋,或许是为自己解决了朋友遇到的麻烦事而感到欣喜。
【看吧,你新交的朋友也为你感到喜悦,我也是这样。】黑脸的女士诚恳地说着,【我也是这样,我也想要让你高兴起来。】
枯楼敷衍地勾了勾嘴角,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则反映在了重新凝聚成功的云海之上。
浪潮翻滚、不曾停歇,洁白的云彩被乌云替代,伴随着犹如先前雷暴气候复制品的雷声也在意识海洋中翻滚起来。
“那仅仅是你自己的想法,精灵小姐。”
“毕竟我们对同一件事情的观念并不一致。”枯楼让自己的意识沉淀入心灵的茫茫云海之中,直面他的这位合作伙伴。
他放慢了自己说话的速度,减缓了与面前合作伙伴对峙的节奏,早在他们仍停留在“第二世界”期间,现在这般情境他也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全然不同的设想。
“你对这里的看法是什么?”即使这儿和他诞生的那片天地是何等的相似,宛如是多元宇宙中的一个平行世界。
和雷泽尔手中那座怪物的乐园截然不同,也和“第二世界”这个遭到扭曲和诅咒的“人类世界”也不一样。
【这个世界是独立的、自主的,没有人也没有神明能操纵它,我能做到的只有影响你周围的人类。】
“一个没有灵力的世界。”枯楼重述了一遍二者早已相互确认过的某个事实。
【你虽然是这儿唯一一位魔法使。】黑脸的女士如是说道,语气中的慌忙已然被她强行按捺了下去,【但却已不再是游灵,人类的武器能够伤害你、甚至杀死你。】
“我不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吗?”他将握成拳的右手抵在额上,既像是在强迫自己进行思考,又宛如是在祈祷。
【别忘了在这个世界上,可不单单是冷兵器占据人心,也有与攻击类型的魔法相类似的热武器的存在。】
“我回想起了自己的愿望。”枯楼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且沉稳,然而脚面下波涛汹涌的云海却全盘否决了他伪装出的假象,“是你允许我想起来的。”
理由,也是借口——他在杀死“水之恶魔”时,虚构出来的心里以及意识海洋中也在反复强调着这两个单词。
而现在,他也在强调这两个词汇,仿佛将它们抓住就能动摇心里因为委屈而产生的愤怒,将这股情绪转化为动力——这是他以前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是的,所以我理解了你的愤怒。】
——你又怎么可能理解呢?
正当一心沉浸在意识海洋中的枯楼打算反驳精灵的话语时,他忽地感觉肩膀一沉,紧接着便被外力拽回了现实之中。
“库劳德,你没事吧?”比克比将捏皱了的纸塞进枯楼的手中,“你的脸色更糟糕了,感觉还好吗?”
“……还行。”
“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料想过,你就是之前成为‘星期四先生’室友的人。”比克比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据说是和他同校的学生,和米诺小姐也在一个学校里……对吧?”
“这里,符合年龄的选项应该是唯一的。”枯楼咧开嘴强颜欢笑道,“不是吗?”
“不过,星期四先生已经有很久没有消息了呢。”小警员凑到被漆成淡雅的浅颜色的栅栏前,往庭院里望了望,“据说他在出国搜集写作灵感时出了意外,他的家人也只能为他的病情干着急。”
“……所以才会寻找室友。”枯楼默然了几秒,神色有些黯淡地扯了一个理由出来。
“毕竟。”空着的那只手按住心口,现在唯一能让他涌现出喜悦之情的,或许也只剩下身体内那颗不断跳动着的器官,“还有庭院里的植物需要去照料。”
“这样啊……”比克比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是在回家路上犯了低血糖,昏迷了过去,然后遗失了一小撮有关这里的记忆吧?”
“也许。”
枯楼黯然地瞅着近在眼前的院门,以及挂在上面、标有数字的门牌。
愤怒的情感——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心上,这种感情从来没能停留过长的时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悲伤和痛苦幻化而成的洪水便会让它这一朵小小的火苗彻底湮灭。
“你怎么了?”
对待自己巡逻范围内的住户,比克比向来有着良好的耐心。复杂、麻烦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也不会太过在意别人在心态上遭遇到的问题。
“我好像没能完全想起来。”枯楼语气飘忽得说着,“但还是谢谢你,热心的巡警先生。”
【你认可我做的这一切了吗?】
意识海洋内,精灵的兴致仿佛一刹那间上涨到了绝无仅有的境界,洁白的光辉自她的脸庞上散发出来,象征着她内心满载着的期待与兴奋。
“不可能。”
目送着面带关切神情的比克比坐回了他的车里,枯楼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他将这句话在现实中表达了出来,而不仅仅只是在心里回应自己这位合作伙伴。
幽绿的星辰具现在他的眼眸中,赋予了离去的巡警一路上不会碰到红灯的祝福后,枯楼像是做出了十分重要的决定一般,咬紧牙关面向身后的那座庭院、以及庭院之后的“家”。
魔法帮助他摁响了院门上的门铃,装裱着白色小花的电铃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哪怕是停留在室外的访客也能听见——这是一枚手制的杰作,至少在库劳德眼中是这样。
不出片刻,里屋传来客厅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女孩淡金色的头发在头上绕成丸状,额发清爽地被打理到了两鬓,不会遮挡她的视野。
米诺穿着一件适合春季郊游的条纹T恤,袖口缀有亲手缝上的蕾丝花边,几朵同样材质的白色小花也装点在了衣服的领口。她的下身则穿着一件及膝的收腰短裙,搭配着白色的半膝袜。
她的双脚蹬着一双松糕鞋,鞋身透着淡雅的粉色,厚厚的鞋底则还是她心仪的洁白。
枯楼不发一言地凝望着女孩一步又一步地跃入他自己的视野之中,心间的意识云海不断翻腾着,仿佛心中只要一有松懈,这些洁白的云团便会液化成雨滴,通过他的双眸来到外界。
“库劳德?”
轻轻地、女孩叫出了曾经某位少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