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滨海与向青云是同年,也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俩人的经历也很相似,都是从大队干部直接提拔起来担任乡干部的。
公社改乡之后,俩人在五草树褡裢了一段时间。对向耀斌和涂兴业这俩个小年轻,知根知底。向耀斌文化层次不高,是个小学生。而涂兴业则读过初中,文化层次在乡上来说,算是高层次的文化人。
自从这两人被招录为八大员之后,朱滨海对他们很是看重。向耀斌是做农村工作的一把好手,而涂兴业则是做办公室工作的得力干将。
包产到户,这件大事。朱滨海极其看重。他与向青云有着同样的远见:这是一场事关农民命运的历史性改革。他最先从人民日报上获知了这个消息,一夜未眠。解放和发展农村生产力,已经是箭在弦上。
散会之后,他与乡长商量一下,再次进行了分工。俩人各自联系一块,带几个工作组进村开展工作。向耀斌联系的清凉寺和涂兴业联系的油皂沟都是大村。包产到户,关键在于怎么去分土地,农民向来只会看到眼前,其间少不了各种矛盾和纠纷。
朱滨海接过向耀斌递过来的搪瓷缸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瞅了瞅他,这小子做事情挺有眼水。微微点了点头道,耀斌、兴业,包产到户你们打算怎么做?
涂兴业扭头望着向耀斌,“耀斌你主意多,你先说!”
向耀斌瞪了他一眼,这小子还没有挂犁便想着怎么耍滑头。尽管有些不满,但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肯定先得弄清楚家底,把好田好土、差地劣田先统计出来,再由村社分组按照人头来分。好地差地都掺杂着一起来分,不然的话,肯定会造出乱子来。
朱滨海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涂兴业。涂兴业“啊”的一声,才回过神来,舔着脸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方向没错,绝不能搞成三六九等,得一视同仁。不能说绝对做到公平,但起码要大多数人都能够满意才行。下来后,你们抓紧时间组织召开村社干部会议,先把会议精神传达下去,让每家每户也都能知晓。兴业也主动请一下乡长,请他尽快开一次广播会议,把政策和思想给大家讲透讲明白,不能够瞎胡来。”
话虽说如此,但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
半个月后,向耀斌的媳妇急急忙忙地跑到乡上,把向耀斌叫回去。“老向,你赶紧跟我回去。老太婆差点跟幺爷打起来。”
“咋回事?”
“还不是分土地闹的。幺爷是社长,欺负咱家想占我们的好地。老太婆当然不同意,就跟他理论。这不便闹起来了。老太婆急得要去烧他家的房子。”
向老太婆护起犊子来,那就是一只愤怒的老母鸡。她老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么多年,她熬着受着,就是靠着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谁要是敢在她身上薅几根鸡毛,她能蹬着一双三寸金莲,蹬蹬地上梁揭瓦。
向耀斌倒是不担心,幺爷能把老太婆怎么样,反而担心老太婆发起火来,幺爷要遭罪。就凭他那个要死不活的气管炎,他敢跟老太婆斗。他还嫩了点。老太婆守了大半辈子的寡,不但活了出来,还把老爷子培养出来成了干部。
那架势,那老母鸡似的雄壮,别说一般的女人不敢在她面前嘚瑟,就是过去村上的二流子也不敢过她的门前。
“咋回事?老太婆没把幺爷咋样吧?”
向耀斌的妻子,捋了一把额头前的刘海,气喘吁吁地调匀净了呼吸,方才说道,老太婆狠着嘞,她挑了一桶大粪,杵在幺爷堂屋的香火前,指天骂娘地把幺奶奶和幺爷一家子骂得个狗血淋头。
“有娘生没人管!臭不要脸!差点没把幺奶奶气死,幺奶奶拎起拐着就满屋子地打幺爷。要不是看着幺婆的份上,指不定还得出什么乱子。”
“幺爷服软了?”
“咋个不能服软,就差没有跟老太婆跪下了。”
“队上咋个分的地,咋会把老太婆惹毛了。老太婆一般都不愿意开腔,一旦开腔就要炸火药桶。”
“还能咋个,挨个抓阄呗!幺爷起了奸心,想把二台土的好土都留给自个,把咱们家屋后的老土都划过了他家。我们家的地,要到半坡上去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掺了假水。啷个不遭吗!”
向耀斌给她倒了一碗茶水,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一脸的得意和惊恐。恐怕她也没有想到,老太婆原来是这种火爆脾气。“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向耀斌见她一点都不淑女,闷头就往肚子里灌,连忙提醒道。
等她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向耀斌瞅了瞅她的肚子,越发显怀了。他掏出一支烟,又赶紧塞了回去。一脸的不惊不喜地问道,哪你还来干啥?天气这么热,走这么远的路。
她甩了一下脑后的马尾巴,噗嗤一笑,美得向耀斌心欠欠的。
“还不是幺奶奶求着我来着!幺奶奶说,这事老太婆肯定记恨她。老太婆一贯听你的话,请你回去帮着说点好话。都是一家人,没有必要弄得这么气鼓卵涨的。”
“你来啊,也没用。这事乡上有规定,干部不能参与自家的事情。”向耀斌翻了翻白眼,事情都弄成这样了,他啊回去也扭不过来。与其回去,跟老太婆添堵,还不如不回去。
“那咋办?你该不会就这么让我自个回去吧,那我怎么回去交差。”听到他这话,她一下子傻了眼,也失去了兴奋的劲头。垮着脸,满脸的不乐意。
“你啊,真是个傻子!幺奶奶求你,你就来啊,老太婆会怎么看你啊,你做事情动动脑子啊,怎么怀了孕变傻了啊!”向耀斌抓起她的小手,轻轻地拍了拍,便舍不得放下。
她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一脸的难堪。“你不知道吗,怀孕傻三年。”
“好了,别生气了,别气坏了孩子。我不回去是有道理的。这件事本身就是幺爷不地道,不占理。哪有这么坑自家人的。也就是老太婆在家,要是换做是我指不定我还得亲自揍他。从来跟我们家就起着歹猫心肠,总想着压我们家一头。”向耀斌见她生气了,只得连忙安慰道。
听到他把话说透了,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那行,我这事情当我瞎操心,帮倒忙了。那我不管了,我这么辛苦的来,你总得犒劳犒劳我呗!
向耀斌难得见她有几分女人味,当即便乐呵呵地笑道,行啊,想吃啥,我跟你买去!
“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没想过给老娘置办两套衣裳啊。大哥都给大嫂置办了一身的确良,成天在我面前显摆,都把我呕死了。”
向耀斌连忙站起身来,一把拉起她,哼哼道,走去供销社。
乡政府建起之后,供销社也修了两间小青瓦的灰砖铺子。挨着卫生所。说是乡政府,除了大院内的大礼堂,院子里栽了两棵榕树,两旁有数十间办公用房。街面上,乱糟糟的乱石路,两旁仅有几个铺子,这些铺子也都是公家的,农技站、畜牧站、卫生所之外,最显眼的还是供销社。
供销社是个让人眼红的单位。能到供销社工作,那是天大的福分。吃穿不愁,工作还很轻松。
她见着供销社里,一个穿着浅绿色的确良的年轻女子,眼珠子便不愿意再转。那身打扮,那才是个女人,哪像她一身的灰色土布,胳膊肘上还补着几块补疤。
本来是朵花,却成了狗尾巴。
进了供销社,她直直地跑去翻料子,拧着手上便不想再松手。那女子也是向耀斌的熟人,见他进来,连忙热情的招呼他。“向哥,给嫂子选点啥料子?我跟你找找!”
向耀斌指了指妻子,一脸的苦笑。
“的确良,可是有点贵哦!”那女子好心地提醒道。
“再贵也得买啊,不能光是你们漂亮吧,我老婆也总得打扮打扮。”
那女子脸上微微一红,当即呵呵朝她说道,嫂子,好福气!向哥,这么体贴人。她这才收回手里,心里还是舍不得钱,迟疑地看了看向耀斌,“要不,咱们不买了。”
“买,咱们有票!”向耀斌大大咧咧地递给了那女子几张布票。那女子给她量好尺码,便叠成了方块,方才递给她。
她连忙一把抢了过来,生怕掉到地上,粘上了土灰。
回到乡政府,向耀斌去食堂给她用镔铁盒子打了饭菜。她大口大口地咽着,不停的扬起脑袋,嘿嘿笑道,乡政府的伙食就是油气足!
“好吃吧?”
“好吃!”她快活地点了点头,像窗外树枝上的小鸟。
“好吃不急,多吃点,不够我再去跟你打。”
她连忙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道,够了够了!吃多了把嘴吃叼了!我怕你养不起。向耀斌十分享受地看着她吃得美美的样子。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个年轻的少妇。他比她大四岁。能娶到她这样的女子,他心里一直很庆幸。凡事都让着她,生怕让她受半点委屈。
见她吃完了,向耀斌掏出手帕来,仔细地给她擦了擦嘴。“看你吃个饭满嘴都是油。”她呆呆的看着他突然的这番亲昵的举动,眼珠子很快便泛起了泪光。
向耀斌装着没有看见她的情绪,自顾自地收拾好碗筷,洗刷之后,方才对她说道,走吧,趁着还有点时间,我送你回去。但先说好,我只把你送到垭口上,你自个回去。我还得赶回来,去清凉寺。
她抱着布匹,喜滋滋地跳上他那个新买的二八杠永久牌自行车。
自行车,在乡上并不多见,一般除了治安员就只有邮递员有。向耀斌当上蚕桑员后,她见他下乡辛苦,便咬牙拿出嫁妆给他添置了一辆。虽然给他买了自行车,但向耀斌在家里更加的抬不起头。她时不时冒出的那句话:三转就有两转都是我娘家置办的。你好意思吗?
一路上,她紧紧地抱着向耀斌的腰杆,美美地笑着。
向耀斌生怕巅着她,不但骑得慢,还不断地选着路走。
车轮子撵着破碎不堪的泥石路面,不时从眼前闪过的山水,在她眼里远不如眼前这个男人,让她心满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