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尘
1960年北京大学成立了我国第一个美学教研室,我有幸成为朱光潜先生的助教,长期在他的身边工作和学习。现在北京出版社即将重新出版朱光潜先生的《谈美书简》,希望我写一篇前言,我觉得义不容辞,很愉快地接受了。我愿和广大读者一道,来重温朱先生的美学思想和谆谆教诲。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毕生从事教育事业和美学研究,是我国现代著名的美学家、文艺理论家和教育家,学界亲切地称他为“美学一代宗师”和“美学老人”。他学贯中西,著译宏富,不但翻译、介绍了大量西方美学名著,如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莱辛的《拉奥孔》、黑格尔的《美学》、爱克曼的《歌德谈话录》、克罗齐的《美学原理》以及维科的《新科学》等等,在沟通中西美学方面起到了桥梁作用,而且在融合中西美学,探索中国传统美学现代化的过程中,创造了自己独具特色的美学体系。可以这么说,今天,要想推进中国美学的发展,任何人都不可能绕过他。
《谈美书简》是朱先生八十二岁高龄的暮年之作,初版于1980年。这是一本小书,总共只有七八万字,由十三封书信结集而成,文字通俗晓畅,生动风趣,读来亲切自然,发人深省。朱先生说,他写这本书是“给来信未复的朋友们作一次总的回答”。就中,朱先生针对美学界以至整个学术界多年来在“左”的思想影响下所造成的学风上的种种流弊,重新探讨了一系列长期争论不休的关键性的美学问题,借此清理了一生的美学思想,并通过回顾自己的学术道路,提供了许多治学为人的宝贵经验。因此,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小书,而是一位美学老人追求真理的宝贵成果,是对后辈学人语重心长的美学诤言。
朱光潜先生享年八十九岁,在新旧社会交替中,他向往光明,走过漫长的艰难而曲折的道路。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朱先生就已经是一个名扬四海的美学家,他的《文艺心理学》、《谈美》和《诗论》等著作,在广大青年中很受欢迎,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当时,作为爱国的知识分子,他不满黑暗现实,幻想以文化教育救国兴邦,提倡“净化人心”、“美化人生”和“人生的艺术化”,就世界观说,他是康德、尼采、克罗齐唯心主义的信徒。新中国成立后,他通过自我批判和艰苦的学术实践,终于转变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记得作家冰心女士在听到朱先生逝世的消息时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作为真正的学者,朱光潜先生给人最突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一生不断地追求真理,并且敢于坚持真理,修正错误。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国开展了一场美学大讨论,这场讨论自始至终都是以朱光潜先生为靶子,实际上是对朱先生美学思想的一场大批判。在这场大批判的高压下,朱先生开始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他一面进行自我批判,一面积极地投入了讨论。当他以相知恨晚的心情表示要进一步学习马列主义的时候,有人却摆出“假洋鬼子”的姿态,说什么“朱某某不配学马列主义”。但他毫不示弱,实事求是,既不隐瞒和回避过去的错误,也不轻易接受不正确的批判,他暗自下定决心:“我就学给你看看”,并根据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认识,有来必往,无批不辩,在斗争中学习。或许,朱先生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是被动的,但转变学术立场之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钻研变得自觉而真诚,特别是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他更把“弄通马克思主义”看做是关系到我们国家和民族前途命运的大事,把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作为自己工作的重心。在《谈美书简》中,他说:“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和克罗齐这些唯心主义的美学大师统治了我前大半生的思想……不过有一点我现在是确信不疑的,这就是:研究美学如果不弄通马克思主义,那就会走入死胡同。”
在学习过程中,他从不满足于现有的中文译本。凡读不懂的,总要找来德文原本,并参照俄、英、法文多种译本反复核校;凡发现译文有错误或欠妥处都作出详细的读书笔记,提出校改意见,有的甚至重新翻译并给予诠释。《审美书简》和另一本著作《美学拾穗集》都是在钻研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基础上写出来的,是朱先生晚年的代表作,都贯穿着坚持马克思主义,反对教条主义、形而上学,反对机械唯物论,反对把马克思主义绝对化、简单化和庸俗化的基本精神。翻译维科的《新科学》则是朱先生最后的一项研究工作,他认为维科的历史哲学和马克思主义有密切的批判继承关系,对于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极为重要,翻译它就是“为后来者搭桥铺路”。1983年,他赴香港参加第五届“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主讲《维科的〈新科学〉及其对中西美学的影响》,报告一开始,他就声明:“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针对这句话,胡乔木同志在一篇文章中说:“这可以作为他后半生的定论。”
美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是五六十年代美学讨论的中心问题,它涉及美学的哲学基础,并关系到如何正确理解马克思主义。在反复论辩的过程中,朱先生提出了美是主客观辩证统一的理论,认为美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而是主客观的统一,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他以梅花为例,说自己以前认为梅花的形象以及它的美都产生于克罗齐所讲的直觉,是一种不带概念或名理思考的单纯的美学观点。学习了马克思主义,他认为,自然物的梅花只是美的条件,梅花的美不在梅花本身;而梅花给人最初的感觉印象也并不是美,只有当这种感觉印象在人的主观意识中引起美感活动或艺术加工,形成既反映自然物又反映人的社会生活的梅花形象,这才是主客观统一的审美意义上的美。
美是主客观的统一,这是朱先生晚年美学思想的核心。为了进一步论证,在《谈美书简》中,他特别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和人的整体性观点。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给美学带来的根本变革是从单纯的认识观点转变到实践观点。从实践观点出发,文艺也是一种生产劳动,是精神方面的生产劳动。在这种创造性活动中,人发挥自己特有的本质力量来改造自然,同时也使自己得到改造和提高。人与自然互相改造,互相提高,就促进了历史向前发展。因此心与物不可偏废,主体(人)与对象(物)是对立统一、相互推进的。他说:“人与自然(包括社会)绝不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对立面,而是不断地互相斗争又互相推进的。因此,人之中有自然的影响,自然也体现着人的本质力量,这就是‘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对象化’,也就是主客观统一的基本观点。”他指出,以往的美学离开了实践观点,不是片面唯心,就是片面唯物,只满足于一些现象的解释,把有生命的人裁割为知、情、意等若干独立的部分,不免陷入形而上学的机械论。
《谈美书简》不是抽象的高头讲章,而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产物。在“文化大革命”中,朱先生被认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给关进“牛棚”,受到冲击和批判,身心备受摧残。粉碎“四人帮”以后,朱先生觉得自己得到了“第二次解放”,心情很舒畅。有一次我去他家拜访,他高兴地对我说,前不久刚参加了文联召开的一次会议,听到了以前被打成右派的一些青年作家的发言,很受鼓舞。“中国是有希望的,美学是有前途的。”同时,他的心情又沉重而焦急,因为清楚地认识到我国美学还很落后,教条主义、形而上学长期统治着人们的头脑,而动乱又搞乱了人们的思想,败坏了文风和学风,这一切都严重阻碍了我国的社会发展、学术进步和文艺繁荣,亟须拨乱反正。在《谈美书简》中,他冲破“四人帮”在文艺创作和美学中设置的禁区,对人性论、人道主义作了历史的具体的分析,反对以所谓“阶级论”抹杀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历史功绩,肯定了人情味和共同美感,尖锐批判了所谓“三突出”的谬论。他还对我国学术界长期争论的一些美学上的关键问题,如美的本质、美和美感、美的规律、自然美和艺术美、形象思维、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悲剧和喜剧、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审美的生理基础、文艺创作中的必然与偶然、文艺与游戏等问题,从马克思主义出发作了深入的探讨,旗帜鲜明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提出了一些以前不能讲也不敢讲的看法。
在《谈美书简》中,朱先生以亲身的经验,谈到了许多治学为人的道理。对于怎样开展学术工作,他教导说:“我们干的是科学工作,是一项必须实事求是,玩弄不得一点虚假的艰苦工作,既要有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恒心,也要有排除一切阻碍和干扰的勇气……是敷敷衍衍、蝇营狗苟地混过一生呢,还是下定决心,做一点有益于人类文化的工作呢?立志要研究任何一门科学的人首先都要端正人生态度,认清方向,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一切不老实的人做任何需要实事求是的科学工作都不会走上正路的。”文品表现人品,治学态度归根到底是个人生态度问题。这是朱先生一以贯之的为学之道。
在和朱先生多年的交往中,我则深切地感受到老一代知识分子身上的优良品质和大家风范,并亲身体验到朱先生对青年晚辈的殷切期望和无私厚爱。他曾多次对我论及治学,他反复强调,学美学首先要学好马列主义,并要在“弄通”和“消化”上下狠工夫,否则容易犯绝对化、公式化和概念化的错误。同时他又指出,只学马列主义也不行,搞美学的人还要学一些文学、艺术、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和哲学,莫做“空头美学家”。有一次我对朱先生说深感自己对中国历史缺乏知识,他听了便搬出一套《九朝纪事本末》对我说:“这套书送给你,你可以看看。我们研究西方美学也不能不了解中国历史,学美学也要古今中外贯通。”他还经常开导说,治学要克服惰性,要有“源头活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的这首诗他十分喜爱,经常向人吟诵,题赠互勉。另外他还强调,学术研究一定要攻破外语难关,放眼世界,争取掌握世界上最新乃至最重大的资料,而绝不能闭关自守,坐井观天。1982年我赴德国进修,他为我写了推荐信,并送我一本他刚刚译成出版的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在扉页上题写鼓励我学好德语的箴言。对待青年,他就是这样满腔热情,诲人不倦,并大力扶助新生力量的成长。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任何学术著作都不可能尽善尽美,都难免历史的局限。对于朱先生的学术思想,至今还有一些不同的意见。但是,他在《谈美书简》中总结出来的从唯心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学术道路,正是我国老一辈优秀的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他晚年的美学观点是在钻研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提出的,这也是事实。然而,诚如1982年朱先生自题《谈美书简》:“美学这块小苗圃,暮年心血的经营。异时有幸重游目,是兰桂还是荆榛?长江后浪推前浪,翻新自有后来人。”翻新自有后来人,正是为后来人铺路搭桥的这位老一代美学家的殷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