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生换了套衣服来到书房的时候,身上的鞭痕已经好了,她端着茶进去,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董孝,十二年未见,这个纯情的少年已经蜕去稚气,嘴角还有若隐若现的胡茬,一双眼睛笃定沉稳,再无当年青涩。看到董孝陈三生心里既喜又恐,喜的是旧人相见,恐的是……当日她投入火场前的最后一幕看到的是萧磊揽董孝入怀,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萧磊何时搭上董孝,她竟一无所知。
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动声色将茶水一一递上,书房里除了董孝还有温江,三大家族聚首,肯定还是在商讨灯元节失明的事情。陈三生奉完茶默默的立于薜巍身后,温江没有多注意她,倒是董孝看多看了两眼,可能是因为平时都是杜谣奉茶的,今天换了个人。
“秋慈的生长期虽短,但是院方要的量太大,再加上如今相邻的几个省市也在不断的出现感染者,不出两日货源肯定是要断的,再说一味的靠止疼这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几家医院都打电话来求助可有更好的方子。”首先说话的是温江,他已经把满香斋最大的一块地皮撤出来专门栽培秋慈了,但是依然供不足各地所需要的量。
失明症扩大是他们所没有预料到的,所以天一亮温江和董孝就协同来找薜巍商量,能不能研制出治疗根本的方子。
董孝冷冷开口道:“薜当家既然坐了第一把交椅,自然要为民解忧,只要您吩咐下去,底下的人肯定照做,思渺居和满香斋全力配合,就是不知道薜当家如今可有主意?”
陈三生听着董孝的话心里凉了一截,萧磊果然还是给董孝洗脑了,虽然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又说了些什么,但是灵稚说他们内里瓦解看来是真的了。可想而知薜巍这十二年的总主事当的也是异常辛苦。
薜巍端着茶淡然的说道:“我已经找到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了,你们只需看顾好秋慈,别的不用管。”
董孝冷笑,“谁?你还能找到谁来处理?唯一能处理的人十二年前不是已经烧死了吗,薜大当家难道贵人多忘事,忘记了这个人就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烧死的?怎么?薜当家还认识其它神通广大的人?”
薜巍端茶的手一时停在那里,复又放下茶杯,“我说了,你不用管。”
温江也帮腔道:“薜当家,大家都是一个宗族的人,你若是有什么法子也不能一个人独享,回头功劳都算你宗古堂的了,你让我们立于何地啊,这做生意除了讲利润,也得讲点名声啊,不能好处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吧。”温江是个斯文人,即使是说出呛人的话也听着没那么重的火药味,但这三两句足够让陈三生听明白此时神农宗的派别划分了,宗古堂被孤立了。
其实陈三生是可以理解温江对薜巍的态度,毕竟是薜家悔婚在先的,恨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三生药铺是不是重新开张了?薜当家去看过吗,里面的人医术怎么样?与当年的陈三生相比如何?”董孝故意加重陈三生三个字,一脸趣味的看着薜巍,可真正的陈三生却看到董孝眼中的恨意,他恨他?因为自己的死?
面纱后的陈三生苦笑,一个好的演员是连自己都可以骗的,如果他真的难过又怎么会跟萧磊同流合污,这场戏董孝入戏了,而且一直没有谢幕。
“两日内,我会处理完,功劳是你们的。”薜巍说道。
温江疑惑的看着薜巍,“薜巍,你究竟有何事瞒着我们?你要是有什么神奇的方子可不能独吞啊,神农宗是要共享的,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陈三生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借着给温江添茶水的机会走到他身边,一个不小心崴到脚将壶里的茶水洒到了温江的腿上,顿时裤子湿了一大片。
可能是因为茶水还有点烫,所以温江立刻表情痛苦的站起身。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陈三生不停的跟温江道歉。
温江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他回头望着薜巍,“希望薜当家尽快给我们一个解释。”说完温江就离开书房了。
董孝见温江离开也站起了身,可他不是想离开的打算,而是径直走到他的桌前冷冷的望着他,“薜巍,你可以骗的了别人你骗不了我,瞳人的事情你根本解决不了,你能找的帮手无非只有红豆姐,可她不会帮助神农宗的,她跟我一样都恨死了你。在这个世上能为你拼尽全力,不计得失的只有我姐姐,可惜啊……她在你眼前被烧死了,而你没有救他。”
这件事情董孝永远不会原谅薜巍,那天晚上薜巍曾经在他心里那高大的身影与随着那把大火被烧的无影无踪。
“我那么求你,求你不要带走她,可你还是带走了她,你明明知道带她回去是送死,你还是这么做了,薜巍,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你杀了我姐姐。”董孝一只手握住薜巍面前的茶杯,所有的愤怒都化在掌心,那只杯子就这样被他给捏碎了,破碎的杯子也扎伤了他的手,血液和茶水混在一起,不知哪个更烫。
薜巍的余光看向了他身后的陈三生,只见她不紧不慢的走上前轻轻拿过董孝的手用一块干净的毛巾为他止血,淡淡的说道:“董主事,天气炎热要小心伤口感染,让我替你处理一下吧。”
董孝甩开她的手,冷冷道:“不用。”说完就走了。
留下一桌的狼藉和未凝固的血水。
薜巍也有点迷惑,以陈三生对董孝的疼爱,为何她回来之后并不打算告诉董孝他的身份,而且对董孝的态度也大不相同,不似从前亲近,也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薜巍才没有告诉董孝陈三生其实已经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说?”薜巍直接问道。
陈三生拿下面纱,眼神落寞,“当年的董小少爷如今也变成了董主事,曾经跟在你身后叫巍哥哥的小男孩如今都改口叫薜当家了,他的改变令我一时适应不了。”
萧磊和董孝的关系陈三生暂时不打捅破,这件事情的原委她还不清楚。
“你为什么不恨我?”
董孝今天的话在这十二年里不知道重复过了多少次,在知道陈三生回来之前,董孝每说一次就像一枚无形的钉子钉到他心里,董孝恨他,红豆恨他,吴令也走了,可唯独这个真正被烧死的正主却没有恨他。
陈三生苦笑,“恨你什么?火也不是你点的,局也不是你设的,人也更不是你杀的,你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有什么好恨的。”
“我没有救你。”这些年这是薜巍心里的痛,那天晚上只有董孝拼命在救她,五奶奶也因此而丧命。
陈三生笑笑叹口气,“救我?怎么救我?把我藏起来,然后让群众的矛头指向宗古堂?如果宗古堂只有你一个人我相信你会这么做的,可是宗古堂的背后有神农宗,牵扯到无数无辜的人,救我一个人不知道要牵连多少家庭受难,若大的神农宗可是养着不少人啊,这些人还指着你们过活呢。但是……若说我真的不怨你,那也是骗你的。说真的薜巍,那天晚上你的狠心着实让我绝望,我知道你难过,知道你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你做了,也做到了,所以说从不恨你那就是骗你的了,只是现在我想通了,又活过来了,便不想计较了。”
“对不起。”简单的三个字,在这十二年里或许已经在他心里重复了数千遍。
陈三生笑笑走到他身边,试图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不用跟我道歉,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这就够了。至于瞳人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想要的你的什么东西?”
陈三生低眉苦笑,“不过是我想要我的灵力帮助他修行罢了。这天底下的妖魔鬼怪都想要,只是他姜钰璃最有本事。”
“他在修行邪魅之术?”
“他本来是冥·界的钦天官,本是专克妖魔的,可没想到他自己却着了此道,萧家也是修行这个,所以姜钰璃才找上萧磊的吧,不过好在萧磊涉足未深,我一直干涉他,所以他体内炼不出金丹,也与普通人无异,最多是寿命长些,成不了魔,否则以萧磊对你的恨意十二年的时间足够他把你虐成灰了。”
说到这里陈三生突然一脸怀疑的看着薜巍,昨日在门前见他时他身上有一股异常的气息,让陈三生颇为注意,薜巍是普通人身上不该有术法的痕迹,但是昨天夜里他身上的这股异常仿佛又淡了不少,但仍旧让陈三生产生怀疑。
“薜巍,你老实告诉我,这十二年里你有没有沾这些鬼魅之术?”
薜巍沉默了。
他的沉默足以让陈三生惊起,“薜巍!!!你说话!!”
薜巍抬眼看她,有些悔意,“是我让灵稚教我的。”
陈三生怒起,“薜巍,你疯了?你知不知道灵稚是妖啊,一只千年老狐狸你以为她会好心吗,她把我救回来是为了自己不想惹麻烦,这些年她护宗古堂也是我与她之间的交易。她教你的是妖术,你是人,沾了妖术你做不了人了。”说着陈三生手掌聚灵探试薜巍体内的灵气,可是结果却让她更为吃惊。
“你怎么会炼出金丹的?萧家世代修行诡术,萧磊都练不出金丹,短短十二年,灵稚也不可能让你修炼出来的,你到底都干了什么?”陈三生是真急了,她不能让薜巍步入此道。
薜巍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陈三生大惊,“双鱼鱼佩!!!”
陈三生绝望的看着那枚玉佩,“天啦,我都干了什么啊,你是靠着这块玉佩的帮助,薜巍,你太傻了,你怎么能……”
陈三生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莫不是她这十二年里耳边听到的声音都是薜巍对着这枚玉佩在与她说话,因为曾经她告诉过他,这两块玉佩心心相惜,能够彼此感应,所以……
一个这么不爱说话的人,对着一块玉佩说了十二年的话,他到底都说些什么呢,陈三生不敢想,也不敢问,只怕是心底最承受住的痛楚。
“灵稚说,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不能死。”
“所以你就跟着灵稚修行妖术,就是为了能够有不死之身?”陈三生既心痛又心疼,更多的却是愤怒,灵稚这个老不死的,为了让自己抽身,居然把薜巍拉进这万劫不覆的深渊,再见面时她一定要扒了那身狐狸皮。
“薜巍,人虽有生老病死,可这是天道轮回,可是妖,尽管能生世长久,可它不容天天道,时时要受天遣,灵稚这千年来不知受过多少天谴。而且,妖不能结良缘,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无子嗣,形单支影,余生寂寞潦倒,这样的长久要来何意?它们食五谷无味,连血都是冰冷的,将来若是受了天劫,天雷穿心痛不欲生,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我只想一直陪着你,生生世世。”
不争气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傻薜巍,你可曾知道,我没有生生世世了啊,你这余生该如何过啊?
薜巍轻轻拉过泣不成声的人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我不会让你形单支影,无论日后面对什么,我都陪你一起。”
陈三生立刻说道:“你想都别想,我绝不可能让你成妖,这枚金丹我会想办法帮你化掉。”
“不可。”薜巍斩钉截铁的说道,尤其是陈三生说出形单支影,余生寂寞潦倒这八个字之后,他便更不可能让陈三生一个人在这世上。
陈三生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这件事情你与我没的商量,你若能配合我,那我还能少受些苦,你若强行与我对抗,那我只能伤已救你了,既然你于我有愧,那就不要再添愧疚了。”
陈三生的脾气薜巍了如指掌,他又怎么可能舍得让她再为自己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何况眼下以解瞳人之毒为首要,这件事情可往后再拖一拖,不用现在与她争个是非。
“好,听你的。”
陈三生笑了,揉着薜巍的脸,“真乖。”
“瞳人之毒如何解?”
“姬昌的鳞片就可以解毒,昆丘山上就有,它们的鳞片可以发光,发光的物质就是解毒的要素,昆丘山里就有,我速去速回带回一些,你加速养殖,取它们的鳞片做成药丸。”
“是鱼?”薜巍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鱼啊?”
“之前见过。”
陈三生这才想起当年带薜巍上山的时候他曾自己一个人在山洞外溜达过,当时还带回了两个连心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你安排人准备鱼塘,姬昌喜欢吃肉,生肉要多准备一些,另外它怕光,所以最好把鱼塘安排在室内,光线暗一点,要派专人看管,还有……多准备些银粉,洒在池塘里,可以加速它们成长。”陈三生一一吩咐着,说完就准备走了,可是又被薜巍一把拉了回来坐在腿上,又将整个脸埋在她的脖颈间,惹的陈三生痒痒的。
“你干嘛啊,我要去办正事了,你快放开我。”陈三生说话时声音有些娇羞,这个薜大当家原来也是这么黏人的。
“什么时候回来?”薜巍沉闷的声音从脖颈间传来。
“应该很快的,晚饭肯定就回来了,你等我吃饭啊。”
薜巍还是没有松手,好半天才抬起头来说道,“好,我等你。”
也许是因为分别的时间太久了,也是许是因为失而复得太珍贵了,短暂的小别都让薜巍心生担忧,生怕她一个离去再见面又是下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