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君临大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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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生死(一)(5.7k)

那天以后,君羡和方云柔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君羡不知道方家究竟会怎样跟少女解释这件事情——说明真相当然不可能,否则只会让她多些无谓的担忧。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婚事就只是为了挽救方云柔——他需要借口接近少女,为她治病,而方家则是希望能够让她置身事外,顺带还抱着冲喜这种无稽的希冀。

现在既然少女的病已经痊愈了,至少方家以为已经痊愈,而黑山之事也有了更好解决方法,最不济也能得到一段相当长的缓冲时间,他们也许就能为少女安排更好的后路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站在君羡的角度上,根据他的观察和估算,少女体内的冰晶稳定性相当高,至少在未来两三年以内都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那么这段时间,正好是他离开的最好缓冲期。

黑山的人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在意,以他现有的实力,结合前世历经无数任务积累下的经验,只要一切都依照计划执行,解决他们并没有多大的难度。

再之后便是武安之行,也许此行结束后,他就会想明白;也许还要再去太原,去涿郡看看,或者到关中,到东都,到扬州;又也许……

只是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清楚呢?

就像到了后来他才发现,所谓的缓冲期,所谓想明白,都只不过是一场矫情的狗屎。

……

时间来到九月初二。

当天清晨,黑山派人送上了第二封信函,邀约李大公子在初五当天,城外一见。

这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对方在襄城中有眼线,自然能知道所谓李大公子和方大小姐成婚的消息。

至于这位李大公子到底是哪一个大族的子弟,方家有意在请柬上含糊其词,让黑山心有疑虑,就算他们不主动邀约,方家也会派人前去约见的。

总之,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期间,君羡又去过方云柔的小院一次,但不出所料地被云儿拦在门口,吃了闭门羹。

尽管云儿最初告诉他,少女暂时还不知情,但时间离大婚当日越来越近,她终究会知道的……无论听到方云玉和方正怎样的借口、理由和说辞,接受或是不接受,她大概还是会很难过吧。

君羡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变得烦躁了起来——这种烦躁当然不是针对少女,也不知从何而起,事情明明都在预料之中:黑山的反应、郡守府的沉默、方云玉和方正的应允……还有少女的难过,只有他自己的情绪不在正轨上。

带着这种异样的情绪,时间来到九月初四的晚上。

他与方云玉在湖畔商议完有关明天的一些细节后,便回到了小院里,水儿正坐房间前发呆,见到他回来了,连忙迎了上来,欲言又止:“姑爷……”

小丫鬟自从知道他要和方云玉成婚后,便整天都是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他又不好对她解释,所以当下也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问了句:“怎么了?”,便自顾自地将手伸向房门,小丫鬟明显还要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房门被推开,他下意识地往房中看了一眼,直接怔住了。

——少女正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坐着,见到他站在门口,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你回来啦。”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君羡抿了抿嘴,脸色稍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明天便是大婚当天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他要和方云玉成婚。

然而她的神态却始终都像两人以往相处时那般自然,从怀里取出一样小饰物,走到他面前,小脸微红地放到了他手上。

“这是……”

“平安符。”

大夏的平安符不是前世那种画满花纹的符纸,而是一种类似于锦囊、香囊一类的小饰物,带有祈求佩戴人平安喜乐之意。

他微微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平安符小巧,精致,跟她之前交予他的定亲信物有些相似,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亲手做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小声地问道:“……做得不好吗?我、我很用心了……”

君羡摇了摇头,有心想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沉默了一阵,慢慢地说道:“我很喜欢。”

少女很欢喜地又“嗯”了一声,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小声地、温柔地叮嘱道:“这道平安符,夫……”

她顿了顿,微微抿了抿嘴,接着道:“……你一定要收好。我……我希望你可以永远平安……”

说完,她又温柔的笑了笑,只是这次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了,眼中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一颗颗地滑落……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抹,止不住,咬着唇最后再看了他一眼,便要跑出去。

见到她这副勉力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君羡心里像被是针刺一样难受,忍不住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住,声音有些沙哑地道:“等一下。”

以往少女大概会微微挣扎一番,便任由他牵着了,只是这次她终究挣脱了出来,抿着嘴勉强地对他笑了笑:“我、我没事……你要平平安安的……”

“还有姐姐和父亲,请你照顾好他们,我……我就很欢喜了……”

君羡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有些踉跄地跑出小院,过了很久,才收了回来。

“姑爷……”

一旁,一直在偷偷听着两人对话的小丫鬟眼圈忍不住红了起来,不解地,哽咽着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姑爷和二小姐明明都……呜……”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看着手中的平安符,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伤心也好,难过也好,不解也好,或者来向我质问……然而为什么你只希望我可以平平安安……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很欢喜了……”

想到这里,他将平安符收进衣襟里,摸了摸水儿的小脑袋,轻声道:“等明天的事情了结之后,我们就去找二小姐说清楚,好不好?”

只是他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水儿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算要走,就算需要时间缓冲……总之,他不想再见到她这样难过了。

因为他也会很难过。

……

一夜过后。

九月初五的清晨,大婚当日。

方家身为襄城极有名望的大户,家中长女成婚的场面自然极为盛大,街道两旁皆系上了大红的彩缎,红妆铺陈十里,仪仗、车架延绵,井然有序,在十数名乐师的吹奏下,喜乐响彻半座襄城。

街道的两侧,无数的百姓早早赶了过来,相互挤靠、争先着,方云玉将和某位贵公子成婚的消息,在几天前就已经传遍全城,方家财大气粗,他们在看热闹之余,也多少盼着能蹭上一顿丰盛的喜宴,或是得到一些喜钱。

府外热闹非凡,府中的宾客自然也是络绎不绝,方正和府上的某位管事在厅中亲自招待客人,说些“恭喜”、“同喜”之类应酬的话,现在吉时还未到,就算到了也只是走个过场,所以方云玉和君羡还在各自的房中。

小院里,君羡正在水儿的伺候下换着衣服,小丫鬟替他束好发,又穿好喜袍,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问道:“姑爷,你真的要和大小姐成婚吗?”

居然还在纠结这件事情……

君羡笑了笑,扯了一下她的发髻,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的大计吗?先娶大小姐继承家业,再娶二小姐……唔,还有水儿。”

“可是……”小丫鬟犹豫了一下,道“水儿反正是姑爷的贴身侍女,无所谓啦……大小姐和二小姐感情虽然很好,可是,她们会不会……”

见她真有几分相信之意,他不由得更加好笑,也跟着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反问道:“对啊,那该要怎么办?”

小丫鬟苦着小脸想了很久,喃喃地道:“二小姐这么喜欢姑爷,又乖巧,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大小姐那边……”说到这里,她下定决心似的拍了拍小胸脯,认真地向君羡承诺:“水儿从小就跟在大小姐的身边……让水儿去说服她,一定会成功的!”

君羡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个小丫头真是吃里扒外的典型,居然真的替他张罗起后宫来了……

咚。

他正想着再调戏她几句,这时,房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

小丫鬟一下子就炸了毛,警惕地看向房外。

“姑爷,我是方远。”

君羡皱了皱眉,站起身整了整衣饰,有些奇怪地问道:“现在时辰还没到吧……难道他们已经来了?”

这个所谓的“他们”指的当然黑山的人,方远是府上的护院头领,将会和他一起去与黑山谈判,所以知道这件事。

门外,方远摇了摇头,回答道:“不是,但是老爷让姑爷出去一趟,郡守大人要见您。”

郡守?

君羡闻言不由得怔了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对方虽然一直都按兵不动,想要渔翁得利,但眼下忽然冒了个什么贵不可言的大族公子出来抢食,他们当然就坐不住了,借机上门确认一下他的身份,很正常。

他这么想着,走过去打开房门,对方远点了点头,正要随他去见郡守,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水儿招了招手,说道:“将我的金针和上次剩下的药丸拿来。”

水儿连忙从房中找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金针和药丸已经提前放进去了,她将锦盒交到君羡手里,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地问道:“姑爷,是不是还忘了样东西?”

“什么?”

“二小姐昨晚送给姑爷的平安符……”

一旁,方远连忙退开了两步,眼观鼻,鼻观心……我什么也没听到。

方府上下都知道姑爷最初是和二小姐情投意合的,连亲都定了,只是现在不知道为何又变成和大小姐成亲——关于山贼的事,他只知道是要护送姑爷去谈判,其他的一概不知。

总之,这些事情,我们下人还是少掺和为妙,阿弥陀佛。

“这道平安符……你一定要收好。”

“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我就很欢喜了……”

君羡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水儿见状,高兴取出平安符,替他挂在了腰上。

方远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在前引他到大厅。

……

大厅处。

数十位襄城地方的名流、大族家主、官吏等分坐在不同的筵席上,君羡和方远过来时,众人看到他的打扮,便知道他就是那位贵公子,大概是想攀些关系,连忙上前客套,说些“恭喜恭喜”、“抱得美人归”之类没营养的话。

他有些随意地笑笑,或是点头点,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中脱了身,跟着方远来到了主桌处,向方正行过礼后,才入座。

赵郡守自然也在主桌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年纪比方正要稍微大一些,如果光从面相上看,大概会以为真是个老好人,很难将勾结响马谋夺他人财产这种事联想到他的身上,而在中秋之夜曾与君羡见过一面的赵鑫,也施施然地坐在他身旁。

方正依礼将主桌上的几人为君羡一一作了介绍,赵郡守只对他温和地笑了笑,一旁的赵鑫向他敬了杯酒,说些什么“你可要好好对方姑娘”之类的话,在座的人身份都不简单,大多都知道他在半年前向方府提过亲,闻言不由得都哄笑了起来。

席间的氛围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觥筹交错,来来往往,说的依旧是那些“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等等祝福语,小半个时辰之后,酒喝过了好几巡,众人脸上都是有了些醉意,赵郡守看向他,忽然问道:

“听说,李公子出身冀州有名的望族……据老夫所知,襄城附近的李姓氏族确实不少,但称得上是大族的,倒没有几个,不知道公子是何方的人士啊?”

君羡脸上微微泛着红晕,闻言怔了怔,笑道:“也算不上什么望族,不就是家里宅子大一些,人也多些……”

“赵公子,继续喝……嗯?不喝?难道还在嫉恨我横刀夺爱?你这心眼也太小了哈哈哈……”

赵郡守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是一方郡守,寻常跟他说话大抵都是诚惶诚恐地,回话的时候还要加些“回大人的话”、“小人如何如何”之类的谦语,这个李公子的表现,不太像是有修养的贵公子。

不过,也有可能是望族里不学无术的膏腴子弟,毕竟他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比寻常人要随意多,甚至是有些不太放在眼里。

这么想着,他心里反而对君羡的身份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赵鑫察觉到父亲的犹豫,连忙又向君羡举了举杯,道:“不敢不敢……李公子酒量如此豪迈,难不成是将门出身?”

君羡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随即便摇了摇头,含糊地道:“什么将门不将门,把酒喝完再跟我说话。”

赵鑫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仰头时,默契地跟父亲对视了一眼。

将门……他果然出自武安郡的李氏,而且从方正对待他的态度来看,恐怕还是嫡系。

这就有些难办了,虽然李氏的鹰扬郎将论官阶并不比他高,但眼下天子将伐高句丽,武将普遍受重视,再加上地方卫府与州郡独立,直接由中枢的十六卫遥领,对方握有这样的兵权,他还真有些犯难。

至于黑山那些有背景的响马,面对卫府的将领,估计也指望不上了……他正这么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吵杂的声音。

君羡眉头微微皱了皱,看了眼方正,对方也在疑惑地看着他——难道是黑山的人,只是现在还没到他们约定时间,而且地点也设在了城外,他们怎么敢直接就派人进城里来了?

这么想着,方正对一旁侍立的方远点了点头,他马上会过意来,跑出门外打探,不多时,他便神色怪异地回来了,对着君羡和方正小声地道:“确实是黑……是他们的人。”

“怎么回事?”

“他们只有三个人,拉了几匹马和几个箱子,说、说是……”方远看了看君羡,又看了看方正,欲言又止。

方正摆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他们说是给方家的聘礼。”

席间的人闻言,都是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这场婚礼的正主就在桌上坐着呢,怎么又有人送来了聘礼?

明明是你们主动要谈判,这算怎么回事?

君羡皱着眉问道:“你没告诉他们,今天是我和方家大小姐的婚礼吗?”

方远点了点头,道:“说了,他们说祝姑爷和小姐百年好合……还说,让方府尽快把嫁妆送到黑……他们那。”

“嫁妆?”

方正闻言一头雾水,君羡想了想,回头向着某个仆人吩咐道:“去看看大小姐。”

那个仆人连忙依言去了,一小会便和方云玉一同回到大厅中,她应该是从仆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连嫁衣都没有穿就赶了过来,看向君羡,问道:“嫁妆?怎么回事?”

君羡怔了怔,心中莫名涌上些不安之感,向着方正吩咐:“去看看……算了……”

话只说到一半,他便站了起来,连场面上告辞的话都没有说,便匆匆地向着府内而去。

他刚转进府中某条走廊,心里想着某种可能,甚至没太注意身前的路,正好和一个同样着急的身影撞了个正着,他伸手将那人扶住,看清她的样貌后,心里不由得重重一沉。

云儿满脸泪痕,茫然地抬起头,见到是他,立即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揽着他的胳膊,失魂落魄地道:

“姑爷……小姐她不见了……”

君羡只觉得脑中轰地响了一下,变得一片空白,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看向云儿,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小姐不见……”

云儿哗地就哭了出来,死命地揽着他,哀求道:

“云儿求求你,不要和大小姐成亲好不好……”

“小姐昨晚……送完平安符后还好好的……”

“可是今天早上,云儿找遍了方府都没有找到她……呜……”

平安符……

“这道平安符,你一定要收好……”

“希望你能平安,我就很欢喜。”

“照顾好姐姐和父亲……”

君羡怔了怔,随即从腰间取下那道平安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后,直接将它撕开,从中果然飘落了一小片白布,他伸手将白布接住,上面是少女娟秀的字迹,内容只有五个字:

我快要死了。

“……夫君,军师为什么交给子龙三个锦囊?”

“古人行事含蓄……表达心意的方式有很多种。”

“因为心意这种事,本来就不在一字一句里。”

他怔了怔地看着这五个字,心里像是被百万支利箭穿过。

“有些人大抵只会一句‘今晚的月色很美’。”

“有些人则会唱‘山有木兮木有枝’……”

“还有些手巧的姑娘也许会做个骰子……”

所以我做了道平安符,我快要死了,所以我可以替你去冒险,替你……去死。

这就是我的心意呀。

——我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