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的那些年,我的哥哥王大多是个孩子王。跟他同龄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孩子,都不敢不听他的。像我这样年龄比他小的孩子,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经常看见王大多一个人躺在夏日小池塘边的树荫里呼呼大睡,另外几个孩子却顶着一头汗水在满山的阳光里为他放牛。十几岁的王大多,竟然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后来他知道了这一点,不由得扬扬得意起来。他说,你们谁能打这样响亮的呼噜?大家赶紧摇头。王大多咧着大嘴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指头,把身边孩子的额头挨个儿点了一下,像是检查一下这些大大小小的葫芦成不成熟似的。他一边检查一边说,你,你,还有你,你们的爹也打不出这么响的呼噜,是不是?
那时候,我对王大多非常佩服。有他在,村里的孩子是不敢欺负我的,偶尔被欺负,也是王大多干的。王大多为此曾经在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面前发表过宣言,他说,我弟弟,我可以欺负他,你们不可以,听见没?
我父母对王大多的表现倒是显得不以为然。他们凑在一起嘀咕王大多的时候,还有些忧心忡忡。爹说,这孩子,怎么会有一身的匪气啊。妈说,只要别闯祸就好。
后来,王大多到城里上高中去了。所谓的“城里”,其实就是一个小城镇。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城里人是高出乡下人一头的。他们有细粮吃,有肉有蛋吃,我们没有。我们一年四季吃的是玉米,再就是萝卜青菜。我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我们兄弟两个能变成城里人,哪怕其中的一个能变成城里人也好。爹说,到那时候,咱家的日子就会好起来了。妈的脸上布满了激动的霞光,她一边点头一边说,谁说不是呢?
王大多到城里上高中以后,最初的一段时间,他整天闷闷不乐。我们的村子离城里不算很远,走读是可以的。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村里的孩子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都像没有听见一样,愣愣地继续往前走。村里的孩子站在他的面前,想拦住他的去路,他都像没看见一样,直挺挺地闯过去,把他们撞得屁滚尿流。
一向对我不屑一顾的王大多有一天傍晚苦着脸对我说,城里的那些王八蛋,他们都不爱理他。他还说,他跟他们说话,他们都背过身子,给他一个后脑勺。
城里的那些王八蛋,指的是王大多在城里的那些同学。不久,他们就不再是王八蛋了,他们变成了好蛋,跟王大多勾肩搭背的,打成一片。他们三三两两的,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到我家来,跟王大多有说有笑,在说说笑笑的同时,把我家房前屋后的瓜果梨枣一个一个填到他们的嘴里去。
我父母对王大多的表现是相当满意的。他们一点都不心疼那些瓜果梨枣。爹说,大多这孩子,有出息,现在就能跟城里人称兄道弟,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城里人。妈高兴得眼圈都红了,她一边点头一边说,谁说不是呢?
那些日子,王大多牛气得厉害。他不厌其烦把那些脸色白净的同学介绍给黑脸的乡下孩子。
王大多说:“他们是我的朋友,从城里来看我的!”
我读高一的那一年,一天下午,在学校操场的一角,我偷听到王大多跟几个城里同学的对话,从此不再佩服他了。不仅仅是不佩服,还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王大多说:“明天是星期天,你们到我家来吧,你们很长时间没到我家来了,明天来吧。”
一个同学说:“没意思,你家的瓜果梨枣,现在还没有熟,我们去干吗?没意思。”
王大多说:“我们去打鱼,我家有一块网,明天我们到小池塘去打鱼!”
另一个同学说:“打鱼也没意思,以前不是没打过,都是些小鱼小虾,没意思。”
王大多想了想说:“这次不一样,昨天我还看见一条大鲤鱼在小池塘里撒欢,我们明天把它打上来!”
一个同学说:“大鲤鱼?这还有点意思。”
另一个同学说:“王大多,你不要骗我们,你要是敢骗我们,我们会把你揍扁!”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心情很难过。
当天夜里,我听见王大多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他说:“我需要一条大鲤鱼,现在就需要,可是……”
临睡前,王大多又对自己说:“只要他们能来,就是把我揍扁也行!”
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侯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