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的时候,新闻联播已经开始了。
妻子躺在沙发里,拿着一本书看。她总是这样,让电视作为收音机伴随着她读书。他进屋,妻子就起身,把早已做好的饭菜端来,然后俩人默默地吃饭,不时地望一眼电视。妻子已不再唠叨他回来得晚了,因为他经常要忙到这个时候才回来,妻子不得不习惯他的晚归。
电视里出现了一幅北方城市举办冬运会的画面,他突然停下筷子,望着电视屏幕,他注意到画面里的人呼出的团团白雾,还有从天空飘飘飞落的雪花……他瞬间迷失了自己,神情迷离,自语地说道:“我的老家,也该是隆冬了。”
妻子就好奇地瞪大眼睛去瞧屏幕,那幅画面已经闪逝了,她是一个从没有经历过寒冷的冬天和见过落雪的南方女人。她望着痴迷的丈夫说:“你老家冬天里也是冷得窗玻璃都结冰吗?”她是从书里面读到的。
他醒过来,把目光投向了窗户,透过窗玻璃清晰地望见了窗外昏暗中的一片绿色。幽幽地说道:“是的,冬天里窗玻璃都开花。”
“开花?”妻子把目光惊奇地投向他,她问:“窗玻璃怎么能开花呢?是贴的那种剪纸花吧?”
他收回目光,望着妻子,没有回答她。他觉得这是一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他已经有十年没回北方的老家了,老家寒冬里开在窗玻璃上的花,已经在黯然流逝的记忆里开始融化,小溪流水般地奔向远方……他说:“不,不是剪纸,是自然形成的,在窗玻璃上结成的冰花,只有寒冷的北方冬天里才能生成,很美,很漂亮。”
妻子就凑到他的眼前,仰着脸有些天真地问:“那花开得很大吧?”
“大,大!”他突然跳起来,神情昂奋,激动不已地说道:“我要回老家,看看老家的窗花。”他觉得他一时一刻都不能再等下去了,仿佛冬天会在一夜梦醒后就过去了,明天的老家就会是春天般的温暖。
老家的春天就像这里一样,是不会有窗花的。“我现在就走。”他说。
妻子惊讶地张了张嘴,起身去给他整理行装。她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是不容更改的,她能理解他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喜欢男人雷厉风行的劲头。她把背包挎在他的肩上柔柔地说:“我不跟你回去了,给妈妈她老人家问好,让她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媳。”妻子说话的声音像是被寒风吹着了,颤颤地让人觉得冷。
他微笑着点点头,他想不出生在南方长在南方的妻子能否承受得了北国的寒冷。他说:“我回来告诉你窗玻璃是怎么开花的。”
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倒了两次汽车,才回到老家。
年迈的母亲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但她每年都会收到儿子寄给她的一大把钱。
他站在母亲的面前,突然间感觉到母亲忽远忽近……
他对母亲说:“儿媳要跟回来看你,我没让。”母亲笑笑说:“看我干什么,咱这儿还不冻坏她。”母亲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满意地说:“她对你好吧!”
他使劲地点点头。
母亲说:“那就好。”
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母亲就不停地烧炕。母亲把炕烧得热烘烘的,热得他都不敢用手摸。他问母亲:“早晨的时候,窗玻璃还结冰花吗?”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结,还是很厚的一层。这比不得南方……”
他欣慰地笑了。
他一夜睡得十分踏实,香甜。他找到了童年时的感觉,在外边疯够了,跑累了,回到家中一头扎在母亲的怀里,躺在母亲烧得热烘烘的火炕上,让母亲抚着冻红的小脸……一觉醒来,天就会大亮,屋里的凉气便会向他压来,使他赖在暖被窝里不愿起来,在母亲“太阳已经照腚”的笑骂中飞快地穿上母亲已经用自己的被窝焐热了的棉袄棉裤。
他醒来时,天真是大亮了。屋里是温热的,炕还热得有点儿烫脊梁,根本就感觉不到一丝凉气……他慌忙坐起身来——看见了清晰透亮的窗玻璃。
母亲进来,给他端来冒着热气的洗脸水。他想问问母亲,窗玻璃怎么没有结冰花呢?他害怕母亲问他问这个干什么,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母亲。他想,明天他醒得早一些就是了。
入夜,他在睡梦中被一阵轻微的瑟瑟声闹醒了。他看见了一丝火光,从灶间里透出来。他慌忙地跳下炕,扑向灶间,他想到失火了。扑进灶间——他瞧见母亲正不时地往灶口里添柴,红红的火光闪映着母亲一张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容……
那一直热得烫手的火炕,原是母亲夜间在不断地烧着柴火。
母亲看见他,立刻大叫起来:“快进去,快进去,冻着。”母亲过来推他,母亲的力气很大,让他无法站稳,他又回到了热乎乎的被窝里。
他心酸地对母亲说:“不冷,别烧了。”
母亲就笑说:“忘了你小时候冻得不起炕的时候了。你在南方都待惯了,北方的冬天这么冷,你哪儿还受得了。”
他说:“跟我去南方吧,南方不冷。”
母亲摇摇头说:“不,我不去,南方热得要命,我在这里待惯了,离不开。”
他有些忧伤,不说话。
母亲感觉到了他的忧伤,母亲说:“你年年给我邮那么多钱,全村人都夸你有孝心,那么远还惦记着妈……其实,妈跟你一样,就是待得顺服了,顺服了,南方北方都一样,还不都是一个活。”
母亲的脸有些红,屋里此时的温度那么像南方,甚至比南方的温度还要高。
他说:“妈,不用再烧了,够热的了。”
母亲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说:“睡吧,烧热点儿免得冻着你。”
他固执起来,像个孩子似的说:“妈,你也睡吧,你不睡,我就不睡。”
母亲就笑笑说:“睡,我这就去睡。”
母亲走后,他一直没睡,他又听到灶间不断地响起母亲往灶口里续柴火的沙沙声,他在沙沙声中泪水汹涌。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却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看见了窗外纷扬的雪花。
下雪了,气温又降了,而眼前的窗玻璃还是没有一点冰花,他清晰地看见雪花旋转着落下来。
母亲睡着了,睡得很香,靠在他的脚旁。窗前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放了两个火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袅袅青烟中他看见了自己小时候,常常在下雪的早晨,趴在窗台上,用舌头舔、吹气去融化窗玻璃上厚厚的冰花,那一幅幅茂密的森林、形状各异的冰雕一圈圈地融化了,透过玻璃去看落雪……
他把目光收回来,去看母亲,母亲睡熟的脸上挂着浓浓的笑。母亲满头的白发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喃喃地说:“花开了……”
他回到了温暖如春的南方。
妻子欢喜地迎上来,兴奋地说:“电视里说北方又下大雪了。你看见窗玻璃开花了吧!什么样?像什么?”
他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色,像是对妻子又像是对自己说:“像什么?像森林,像冰雕,像云,更像母亲的那头白发……”
乔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