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
李士华(男,73岁,涉县党史办原主任,冀南抗战史研究专家。)
李书味(男,44岁,涉县党史办副主任,参与编写过多种党史著作。)
申有财(80岁,涉县西达镇申家村人,1943年参加八路军,后负伤回家,系伤残军人。)
申九生(男,60岁,涉县西达镇申家村党支部书记。)
这是一个发生在1942年“五月大扫荡”中的真实故事。
这个故事湮没了63年,63年来,在任何的文字记载中都没有它的影子,它就像大丰沟里已经干涸的流水一样,似乎从历史的长河中蒸发了。
在一次老干部座谈会上,笔者偶然发现了这个线索。于是,我立即驱车赶到位于河北省涉县城南30多公里大山深处的大丰沟里,历经周折,终于挖掘到了这个濒临灭绝的故事……
如果说漳河是深扎在太行山里的一条树根的话,那么大丰沟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这条树根上千千万万条毛毛茸茸的须根中的一条。世世代代生活在大丰沟里的人们呢?只能算是看不见的微生物了。千百年来,生生死死,明明灭灭,没有人理会。
大丰沟是一条怎样的无名山沟呢?
漳河在“V”型山谷里呈蚯蚓状弯弯曲曲地蠕动,出涉县城往东南约60里,西侧茂茂密密的野树和野石间探出一绺水沟。沿着沟边挂在崖壁上的羊肠小道向西南方向攀行,走上七、八里路,始有烟火,依次有三簇人家,分别为席家村、申家村、牛家村,各三十来户,在这里滨水而居,聚族而栖。山坡上的黄土,山坡下的绿水,还有满山遍野的杂树野果就是他们生命的依存了。
山民们是何时潜入这里的呢?他们的祖先在哪里呢?连沟里60多岁的算命先生陈书凡也说不出个子丑卯寅来。
别看村小、地偏,却也像沟底里流动的泉水、山坡上静默的青石一样,对季节的冷暖,对世道的静乱很敏感呢。比方说吧,以前买盐、打煤油都是赶着驴子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现在县城让日本人占了,不能去了,只能不吃盐,不点灯。锅里没有咸意,夜里没有亮光,这日子的味道就全变了。还有山货,以前申家村有许姓三兄弟,经常到沟外去联络销路,还把山东边的商人带进沟里,大丰沟的核桃、黑枣、花椒像沟里的泉水一样哗哗地流了出去,换回一驮驮的棉花、小麦,使得家家户户的日子温温暖暖的。可现在不行了,日本人封锁了与山东的贸易,把几个来往的商人砍了头,人头装在鸟笼里,挂在十字路口的柳树上。这样,那些堆满大丰沟的山货们,只能霉烂在沟底了……
沟里人虽然愚钝,但他们心底很清楚,这都是狗日的日本人闹的。
于是,整个大丰沟都在怀念以前那些平静的日子。
申家村的算命先生陈书凡,郑重地卜了一卦,又闭着眼算了算,说:“没事儿,蒋委员长会把日本人打跑的,蒋是‘草’字头,草木不分,是木命,日本人在大海里,是水命,木克水。”
申家村东坡有一所破庙,叫龙泉观。上个月,观里来了几个外地人,开起了一个铁匠铺,每天炉火熊熊,铁锤咚咚。后来,又来了好多人,有铁匠、木匠、锡匠、锔锅匠等等,这些人以前经常摇着铃铛在沟里走巷串户招揽生意的。席家有姓李的两兄弟,挺好奇,有一天就钻进去了。哇,满院子碎枪零件,还有地雷、手榴弹的弹壳,原来这是一家八路军秘密创办的枪枝修械所。
小村人害怕了,他们哪里见过这些杀人器械呢。
一次,不知谁在许家门口丢了一排空子弹壳,许家三兄弟吓得不行,以为是炸弹,赶紧跑进龙泉观里报告。那个姓高的八路军指导员拿在手里,开玩笑地往天上一扔一扔的,吓得许家三兄弟的脸全变色了,“别,别……”兔子一样跑得远远的。
陈书凡叹了一口气,又卜了一卦,蛮有把握地对村民说:“这是一帮子叫花子、土八路,成不了大事,呆不长远。”
算命先生的话可是大错了。龙泉观里的土八路是越来越多了,而且不仅修枪,还开始造枪了,不仅造枪,还造地雷、手榴弹了。不少村民也参与了进来,帮着烧木炭、制硝、翻沙、辗黑药……那个年头都吃不饱,山民们干一天活,土八路给二斤小米。这对饥饿的村民来说,不啻是天大的好事呢。许家三兄弟自报奋勇,通过所里的高指导员,当起了联络人,村民们的活计全由他们安排分配。不长时间,三个小村的青壮年人差不多全参加进来了。
终于有一天夜里,陈书凡也找到许家老大许三福,恳求挣小米。
许三福不屑地说:“你不是说人家土八路不长远吗?”
陈书凡嘿嘿一笑。
他毕竟是沟里识字最多的人,许三福经与高指导员商量,安排陈书凡当了枪械所的文书。
枪械所的规模越来越大,又秘密从外地运来一个2米多高的冶炼炉,两台机床,还有一些图纸、量具。战场上的破废枪支、弹壳,拆毁的铁轨、汽车,还有从民间收来的废铜烂铁,纷纷向这里跑来。大丰沟里热火朝天,不长时间,龙泉观院子里装满火药的地雷、手榴弹便堆成了小山,像山民们秋后收获的核桃、黑枣。而后,一夜之间,却又全部飞走了……
山外炮声隆隆,沟里人心底很自豪呢,那些炮声或许也与他们有着某种关系哩。
半年后的一个早上,日本人来了。
八路军的情报早早就传来了,修械所在许家三兄弟、李氏二兄弟、陈书凡和牛家村壮工牛勇等7个人的帮助下,赶紧把设备分两处藏在尖儿寨的一个秘密山洞里和埋在了鹰王山下的河滩里。村人们远远地跑到深山里去了,只留下高指导员他们8个人藏在周围的洞里暗中守护。这些设备可是花大价钱从城里运回来的,太行区根据地抗日武装的枪弹来源主要就靠它们呀。
他们隐藏在山顶一个最难攀爬的山洞里,这个山洞的名子叫阎王鼻子,山民们也很少上去的。第三天早上,他们几个人还没有睡醒,日本人就悄悄地摸了进来,把他们全俘虏了。也是他们几个人大意了,谁说日本人不善爬山?他们的手脚真是比猴子还灵敏呢,要知道,他们也是山地民族啊。
日本人把他们8个人带到申家村岳三堂家的南屋里,用刺刀在每一个的额头上横着挑开一个深深的血口作为记号。这是日本人惯用的手段,目的是防止他们逃跑,跑了也便于认识。
高指导员毕竟是有经验的,悄悄地嘱咐他们说:“你们只承认是老百姓,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陈书凡岁数最大,胆子却最小,缩在屋角里,颤颤抖抖,呜呜地哭。
许三福把头凑到他耳边,恶狠狠地说:“不要瞎说!如果暴露了修械所,抄杀你全家!”
日本人开始审讯了,问他们修械所设备藏在哪里?几个人都装糊涂,谁也说不知道。
日本人的刑具是狼牙棒,棒上布满了铁尖,没头没脸地猛打。往头上打时,禁不住地要用双手去捂,这样,手指也被打烂了。
8个人的头发带着肉皮一块块地被打掉在地,血淋淋的头脸肿得像冬瓜,连眼也睁不开了。高指导员穿着军装,自然被打得最重,右腿的骨头已经被打断了。李家老大李书田的肚子被打破,花花绿绿的肠子拥挤出来一大堆,弟弟李书春帮哥哥塞回去,一直用手紧紧地捂着。许三福、许三贞、许三祥三兄弟本是白发满头了,现在头发全被染红,血块结成痂,像戴了一顶厚厚的棉帽子。牛家村的牛勇最年轻,也被打断了一只胳膊。陈书凡的七、八根手指被打碎了,哭丧着脸,用仅剩下的拇指和食指拿起地上的三个碎石片,抛在空中,口中喃喃自语着,在测算着吉凶……
连审了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只是打。
一个汉奸挨着个儿劝诱,谁说出修械所设备的线索,就给谁治伤,就送谁两头犍牛。
几个人咬定牙关,仍是承认自己只是老百性,什么也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几个人又被拖回到小屋里,躺在地上。以前在修械所里经常见面说话,但大家忙忙碌碌,并没有更多的了解,现在总算是有机会了。
高指导员是四川人,从延安来的老红军,由于不够团级干部,35岁了,还没有女人。而牛勇刚刚31岁,已是儿女成群了。许家三兄弟都是五十多岁了,更是连孙子孙女都有了。李家兄弟是光棍,家中还有一个老娘。陈书凡年岁最大,已经61岁了,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
几天审讯下来,8个人都已奄奄一息了。痛到极处只想死,饿到极处也想死,又痛又饿中,死是最大的解脱了。古人说视死如归,脱离痛苦,皈依安眠,不是受罪人的最佳归处吗?不能当汉奸,不能说出枪械所的地方,不能辜负了大丰沟这片水土,如果自己说出去,村里人会用唾水吐成河,把自己,不,还有自己的家人都淹死的,把自己的祖坟都冲塌的,不,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不能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眼前的形势明明朗朗。
哦,窗外的大山们,北崖角、火焰山、南岭山、二郎山、老马寨、鹰王山……从小在这里打柴、割草,现在要一一告别了,来世再见吧。
狗日的日本人,快快把爷爷枪毙吧,爷爷不想受罪了!
既然已经认定了死,几个人的心里反倒平静多了。
“唉,活了50多年了,早够本了,我爹不到40岁就死了。”
“你们是老百姓,就这样什么也不承认,或许最后会放你们走的。”
“反正出去后也治不好伤了,不如就这样死了吧。”
“生死在天,我前几天就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口白皮棺材。”
“别瞎说了,在阎王鼻子时,你打卦还说没事呢。”
“唉哟,我疼啊,求你们帮帮忙,掐脖子、捂嘴,让我先走了吧。”
“再忍一忍,死了就不疼了……”
……
日本人牵着狼狗,在附近山里连续搜查了7天,拷问遍了大丰沟里的每一块石头,石头们装聋作哑,都没有理睬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七天傍晚的时候,日本人终于要走了。
临撤退的时候,在南屋门口堆满了干柴,倒上柴油,把他们8个人一一在背后捆住双手,连结在一起,又在柴草下放了一个铁雷。铁雷黑黝黝的,夜壶般大小。
火点着了。
大火的炙烤和生命的感应,把昏死中的8个人再次唤醒了。他们也开始了最后的本能的挣扎,高指导员用嘴狠命地啃咬着牛勇背后的绳子,满口血,竟然咬断了。牛勇爬起来,用仅有的一只手要解脱高指导员,被高指导员一头拱开了。这时,大火已经烧进了屋里,石屋被烧红了,火舌舔着铁雷,铁雷马上就要爆炸!
高指导员命令牛勇:“快走,不要管我们!”
是啊,几个人浑身是伤,失血过多,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啊!
西墙上有一个小窗,牛勇扶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但根本爬不上去,本是垂死的人,他怎么能有力气呢。这时,高指导员爬过来,许家三兄弟、李氏二兄弟,还有陈书凡拥在一起,拥成了一个人山。牛勇蹬住人山,用头拼命撞开木窗棂,终于将上身探了出去……
这时,只听陈书凡哭喊道:“兄弟,出去捎个信啊,我没有瞎说,没有瞎说……”
牛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大火熊熊中,只见几个人泪流满面,紧紧地拥在一起,紧紧地闭着眼,浑身瑟瑟颤抖着……
“快走!”屋内的几个人一齐喝道。
西墙下是一个斜坡,牛勇一闭眼,滚下去了。
刚滚出十几米,耳鼓里“轰”地一声,铁雷炸响了……
……
后来,人们打扫遗迹时,发现整个石屋全炸碎了,碎碎的尸块和碎碎的石块飞出老远老远,肠子挂在了树枝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下巴落在了水缸里……
……
大丰沟枪械所的规模越来越大。两年以后,迁到大丰沟和漳河交汇处附近,这就是闻名军史的晋冀鲁豫边区最大的兵工厂——西达兵工厂!
我去涉县西达镇大丰沟采访时,已是2005年8月上旬了。原来的席家、申家、牛家已成为三个行政村了,最主要的当事人牛勇也已去世20多年了。我找了十多位老人,是他们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以上的情节。
我看着沉默中的大丰沟,大丰沟也沉默地看着我,似乎在责怪我说:这事儿已经过去63年了,当事人全去世了,你们这些又懒又笨的作家记者才赶来,我都没有兴趣理你们了。我脸热热的,心生惭愧。是的,如果我们早63年来到这里,没准儿,在“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之类的现代红色经典中,还会有一篇“大丰沟七义士”的动人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