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猎人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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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痛苦不会有结局

巴德斯回过头,看着女人。女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双手放在小腹前。那是一种来自有身份的女性的站姿。她身姿挺拔,尽管没有令人心动的容颜,却处处焕发着高雅。只是在那高雅之下,生活的重压抹上了一笔浓厚的疲惫。

巴德斯忽然想起了花。屹立于荒野的花。无人欣赏,也无暇欣赏。

年轻的女人。没有了男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有男人尝试去接近并追求?

“看样子,确实是这样。”巴德斯说。半夜可能会下雨,这他当然知道。

“这里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女人走过来,来到巴德斯身边,站在围栏边上,轻轻把手搭在围栏上。“你们那边的村子也是如此么?”女人问。

我们那边的村子。巴德斯再次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老人家住的村子。一年四季,下雨的日子并不多。又回想起更遥远的以前,那个父母带着他早出晚归上山采摘药草的村子。那里的天公却经常发出无端怒吼,时而下雨,时而像在说:瞧,没想到吧?我没下,我偏不下!正戏弄你呢!

巴德斯回答:“时而这样,时而又不这样。可以说阴晴不定,但也可以说一成不变。”像极了人生,他心里这么接上一句。

女人看过来,注视了他好一会儿。

“怎么感觉像是在说两个不同的地方。”

可怕的女人。巴德斯摇摇头。“它们实质上是一个地方,都是没有结局的地方。”

“没有结局的地方。”女人看着他重复。

“假若人生无论怎么走都没有结局,”女人接着问,“你还会继续走下去吗?”

“人生无论怎么走都没有结局,”巴德斯仰头看天。“圆满的结局也好,平凡的结局也好,甚至是悲惨的结局也好,人生总该有一个结局。没有结局的人生,是哪一种人生?”巴德斯面露儿戏般的笑容。

“那大概就是痛苦的人生。”女人直直看着前方,看着那逐渐笼入黑暗的空气。

“你是想说,一个人生里充满痛苦的人无法迎来属于自己的结局?”

“那倒不是,”女人摇摇头,双手抓住围栏的横杆,紧紧贴合。“我是想说,痛苦的事,永远会伴随着人生走下去,痛苦不会有结局,随着人的入土而入土,随着人的飞升而飞升。任何幸福都解决不了曾经的痛苦。”

巴德斯哈哈大笑一声,转而问:“我可以进去吗?”

“进去?”女人略有惊诧。

“对,进去羊圈里。”巴德斯指了指羊圈内。

女人似乎没法理解这句话。

“我今天想在这里睡上一觉。”巴德斯补充说。

“睡觉?”女人露出狐疑,“可半夜有可能会下——”

“先回答我,可以进去吗?”巴德斯打断道。

女人顿了片刻,说:“其实你不用征得我同意。”

巴德斯听了,把手搭在围栏上,双脚轻轻跃起,身躯弹过围栏,安稳落地。

拍了拍手,巴德斯说:“我当然知道半夜会下雨,这不是你刚才提醒我的么?”

“可为什么——”

“因为想,所以干。就这么简单。”巴德斯说着,转身走向羊圈的中央。

羊圈其实并不大,若只是容纳一人,却能给人以空旷感。巴德斯感觉自己现在置身于一片空旷的荒野。

“可能会着凉,如果淋到雨,还可能会得病。”女人稍微放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在劝说。

“我当然知道。”巴德斯并没有止住脚步,而是一直走,在羊圈最中央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向天空,“我当然知道。”

“那为什么——”

巴德斯又一次打断:“没有为什么,只是单纯想这么干。”

女人不再说话。

“你也进来如何?”

“我要回去睡了。”

“回去哪里。”巴德斯大声问。

“回去哪里?”女人的语气在告诉巴德斯,他问的问题几乎不可理喻。

“所以,回到哪里去?如果回不去,你还想去哪里?还是说你想待在这里?”巴德斯大声问,一点也不怕被草房子那边的人听见。

女人不说话了。巴德斯转头看向女人。女人低着头,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我住在这里有六年了。”女人抬起头说。

“六年。”巴德斯重复。“独自一人?和你的儿子一起?”巴德斯疑问。

“是的,六年。独自一人,从什么都不会,到现如今这样。”

六年里没找过一个男人。或者说六年里没有一个男人找过他。她可是个年轻的女人。

“什么都不会?”巴德斯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刻意问了出来。

女人似乎点了点头,但从巴德斯这里看不太出来。她说:“什么都不会,到现如今这样。所以我能回去的只有这里。只有这里而已。”

“呵!”巴德斯双手抱着后脑勺。真是无趣的女人!巴德斯内心把站在不远处的女人从头到尾嗤笑了一遍。大概是她本身的无趣造就了现如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接近她吧。巴德斯全身肌肉忽然刻意松弛,像是轰然倒塌的建筑那般往后摔去。

只听啪地一声闷响,巴德斯的后背和草地接触,像沉重的物体扔在地上,不弹跳也不挪移,就这样静止地摔在落点处。

“我今晚就睡这里了可以吧?”巴德斯说。

女人看了他许久。夜幕的阴影给她的脸蒙上一层密闭的黑墙。巴德斯没法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也猜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其实你根本不用征得我同意。”女人说。

“当然了,我睡在这里,又不犯什么事,也没得罪谁,这里更是没有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名字,不是你的领地,所以我根本不用征得你对我的同意。那你为何就不能这样想你自己呢?”

“你在说些什么?”女人的声音变得同她今天中午刚见到他们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弱小。

“我说的是,你也进来躺一下,看看那天空,而不是因半夜可能会下雨这种理由而退怯。”

“可现在的天空没有星星。”女人还是弱弱地拒绝。

“并不是有没有星星的问题可不是?其实有没有星星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本身的想法。”

“我要走了。”女人说。

“那你原本想来这里做什么?”巴德斯侧身向着女人,看着她的身影问。

女人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只是睡不着吗!”巴德斯看着她像蜡烛闪烁不定那般若隐若现的身影,听着她的脚步声,大声问。

女人没有再回他的话。走路的脚步声很轻,风大,像是要卷走无用的一切,把女人仅存的脚步声也一并捎走。

女人说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

痛苦的事,永远会伴随着人生走下去。痛苦不会有结局,随着人的入土而入土,随着人的飞升而飞升。任何幸福都解决不了曾经的痛苦。

“呵,无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