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多么想躺在她的手臂底下。在那个遥远的午后,唱着家乡淳朴的歌。于第二天的祭典上相望情深。他知道这不可能,过去不可能,如今也不可能。过去不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这份勇气。如今不可能,是因为一切皆已如涛涛流水般流逝,再也找不回曾经他喝过的那口河水所相挽的手足。
晚上惊醒的时候,他们依旧睡在泥泞的泥土上,没有敌人往他们身上扎剑。他哆嗦地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人。就在不久前与他打了一架,想想就觉得可怕。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又不禁觉得这一架打出了多年来的爽快。
他踉跄站起,回想起来,巴德斯为了给他们拖延时间而选择独自面对。巴德斯生死未卜,可他不知怎地感觉巴德斯不可能死。
他环顾四周,觉得黑得像黑橄榄的球形空地里飘荡着无数只鬼魂。鬼魂在对他说:“别担心,巴德斯没死,他得救了。”这让他有了一种视角,从天空往下眺望的视角。可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而这一片黑里静静躺着一块黑橄榄,就是他们待的这块黑橄榄。
没过多久躺在他脚下的那个人也醒来了。他说:
“我们在这里别无所有。”
“是的,别无所有。”他回答。
“你知道吗,这让我醒悟过来了,有时候解决问题的思路就是这么简单,干一架。”
“你才知道?”
“但是我不会改变我自己的看法,我讨厌你,我甚至恨你,这不会改变。”
“是的,不需要你来改变,因为我自己也不可能去改变。”
“可眼下,你也知道,我们要朝共同的目标前进。”
“共同的目标?”
“我们要回摩尔,我们要回去。”
“可你说过,你已经回不去了。想想也就知道,他们会给你定罪,即使回去了,你也会上绞刑架。”
“我是这么说过,可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那份计划书,”他有在身上寻找的动作,发出衣服褶皱的声音,“就在我这里。”
“计划书无法替你消除你的定罪。”
“我有什么罪?”
……
“我护送公主殿下来到萨鲁芬,我管理一切,可有些事情并非我能阻止的,因为即使我位高权重,我所能干预的不过是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布克沃山谷所发生的事并非我伸手可及的,我能做的只是逃出来。”
“可公主殿下一定会被认为已经死了。那位艾莉欧特公主殿下,整个帝国人民所敬仰和依靠的公主已经被当做死了,光是这一点,你的逃脱行为就就不可饶恕。”
“你说的没错,可这份计划书关乎他们自己的生死存亡,这一点毫无疑问,拥有同等份的重量。”
听了他的话,他冷笑一声。
天亮后,他们走出了森林。不再有追兵。听村民说,他们度过了木河。他们所处的位置,沿着西南方向走可以到河芳城,沿着西北方向走可以到横河。
他们偷了两匹马,偷了钱和盘缠就踏上了前往横河的路。
两人确实达成了同一目标——回到摩尔。他回摩尔,是为了与莉莉见面。哪怕此行凶多吉少,即使回到摩尔也有可能被当做逃兵斩首,他依旧想要回去。而他回摩尔,拥有令人琢磨不透的目标。他曾说他,你本可以在这里隐姓埋名,这应该是最好的可以苟且的生路。
他说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唯有这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好。
沿途风大,却吹不起彼此的风衣。两人无言,心中唯有共同的目标。
沿着被人们称为斯特干道的路走了两天的时间来到中间平原,这里不再有森林。但是警戒越来越严,两人不断变换身份才不至于被怀疑。
这里是人口最为集中的地方,河流交错纵横,吃得最多的便是鱼了。
因为战争,这里大量招兵,男丁都去打仗了,剩下的女人——老女人或者小女人——都不得不干上男人的工作。所以他们时常看到女人独自一人掌舵捕鱼。
“他们本该在家里抱小孩、织布、干家务活。或者到集市上买卖。”他说。
“这对惯于优渥的你来说恐怕早已相当陌生了,对吗?”他讥讽地对他说。
他摇摇头,总是默默看着这类人。
他对他的沉默嗤之以鼻,看着这些女人寞落的表情说道:
“人类真是卑鄙,不管怎么做,都很卑鄙。总有这种让人看着咬牙切齿,不管是习惯了颐指气使的人,还是活在深渊里抱怨一切的人,他们都看不出来这个可怕的世界其实都是由他们造成的。”
他们总是在中午时分到达一座小镇。从偷来的钱作为本钱,干了一些替人消灾的工作,他们赚来了足够住宿的盘缠。酒馆是他们必去的地方。午后吃过一盘牛肉,喝点啤酒是他们活着所必须的,否则旅途高度的紧张会对他们产生极大的恐惧。
替人消灾,便是替人杀生。酒馆到处都有这种肮脏的工作。而他们使得一手好剑,除此之外别无可赚到足够钱财的路子。所以酒馆是雇佣兵最常来的地方。而他们拒绝杀女人,只杀地痞流氓。
他知道巴德斯的一点过去,知道他曾干过这类行当,所以实际干起来竟没那么多感觉,而且真正接触到了巴德斯的过去。
在这里,所有人都当他们是萨鲁芬最普通的雇佣兵。因为这里可以不用说话,没有人会从他们的口音中辨认出什么来,可被人挑事还是不可避免的。
一盘牛肉,两瓶粗酿啤酒,老板娘的屁股从桌边摇晃而过,带着刚刚做出来的炒麦子的味道。
“来一盘吧,炒麦子。”他说。
而他没说话。
这引起了旁边桌子一伙五人的注意。他们很排外,这一点他很清楚,这些人的眼神里闪着什么他很清楚。
他们在说,敢来这里抢饭碗的人,都得拿出真本领来。
酒馆有什么靠山还说不定,不能砸生意是约定俗成的。等那一盘炒麦子吃完,啤酒瓶连半滴都不剩的时候,他们走出去,五人跟上来。
在一片林子里围着他们,五个人的头说:
“你们看起来不像本地人。”
“本地人都去当兵了你不知道?”他说。
“本地人都去当兵了你不知道?”他也说。
头儿恼羞成怒,拔剑就上,他率先干起来。头儿有点儿家伙,和他也不相上下,但他经历过太多,没有这本地头儿那么稚嫩,没过多久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剩下的四个人即震惊又暴怒,冲上来,也被他们三下五除二杀掉了。
“这是我们的第几次了?”他喘着气问。
“谁知道。”
他们就是这样一路走到了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