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一
温特沃夫来到桑那镇之前,桑那镇还是一个古朴而又落后的小镇。
说桑那镇的古朴,是有好多朴素的民风一直还沿袭着。比如像叶尔羌河边的渡口,摆渡的木船是不收费的。至于船工姚栓栓摆渡的工钱,是谁给的,没有人问过,也没有听姚栓栓自己说过。从姚栓栓的上辈,再到上上辈,一直都是这样传下来的。叶尔羌河到了开春,冰雪一融化,水渐渐就多了,这时候需要过河,就得有人摆渡,不然,是没法从河床里涉水过去的,倒不是河水有多深,主要是淤泥深,水淹不死人,淤泥却能把人吸进水里呛死。
叶尔羌河像一条弯曲着的手臂,不经意地就把桑那镇搂在了怀抱里,桑那镇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躺在温暖的河弯里,甜甜地沉睡着。
每到了开河的季节,只要你过河去,来到河边,姚栓栓准守在船旁,默默地抽着旱烟,露出焦黄的大门牙,冲你笑呢。如果你这时候心情不是太好,没有好脸色给姚栓栓,他也不生气,对冷着脸的你还得说声,坐稳,开……开……船喽!好像不是你免费坐着他的船,而是他在这之前欠着你的钱或者一笔人情似的,一脸的讨好相。
桑那镇的人们对姚栓栓的这副讨好的嘴脸习以为常,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有时候,如果赶时间碰上渡口的船上没人,你还可以尽着嗓门,满肚子怨气地吼上几声,姚栓栓会像受惊的兔子似的,从河边的一簇红柳丛中冲出来,手里提着裤子边跑边系裤带,嘴里边答应着,不好意思地冲你笑笑,跳上船麻利地拿起撑竿,然后再喊上一嗓子:开船喽。
说到桑那镇的落后,桑那镇的人们是不承认的,他们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他们认为宁静安详的桑那镇是最好的,是适合人生活和繁衍的一块土地,落后是什么?外面的世界也无非是这样,所以,他们也不承认这样的平和安详就是落后的。
那一年冬天,传教士温特沃夫来到了桑那镇。温特沃夫经过七天时间的车上马下的折腾,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在远处刚能看到海市蜃楼一般的桑那镇,他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从包袱里取出教服,像模像样地穿上,做一副传教士的派头。他要步行进入桑那镇。这样,才能体现出温特沃夫更像一个能给桑那镇带来福音的神的使者。
温特沃夫是从叶尔羌河的河床上走过去的。这时候的叶尔羌河已经结成了冰,坚实的冰连结了叶尔羌河的两岸,河没有了或者说暂时消失了。因为桑那镇正好下过一场雪,这条像平地一样宽敞的河流被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茫无边际的雪使河流与戈壁滩连成了一体。雪把一切都掩盖得没有痕迹,温特沃夫根本没有注意到,桑那镇还会有这么一条河存在着。温特沃夫从这条河上走过时,他根本没有去想,这里有没有河流,就是有河流,又与他能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桑那镇上那座尖顶的教堂,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心里寻思着,这个偏远闭塞的小镇,会不会变成他理想中的容身之地呢?
桑那镇的确是一个愚昧闭塞的落后小镇,生活水平不高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桑那镇人相互通婚,他们生育的后代,大都或多或少有点毛病。温特沃夫到了这个小镇上后,小镇上的人没有显得多么热情,但也没有排斥他,只是用有些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穿着有些与众不同的人,温和地笑笑。大家都很容忍地让温特沃夫在那座空荡的、在镇子里显得十分孤单的教堂里住下来。
温特沃夫发现桑那镇的落后,就是从叶尔羌河边摆渡的姚栓栓身上开始的。这年开春,积雪融化后,温特沃夫穿着一身黑色的教服像神灵似的,从老毛子修建起来的尖顶教堂里走了出来,他才突然发现,桑那镇边上还有条河的。温特沃夫信步来到叶尔羌河边,看到了姚栓栓摆渡的一幕。当温特沃夫知道了姚栓栓是无偿摆渡的事后,非常吃惊,他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愚昧的行为。温特沃夫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先要从姚栓栓身上下手,他要以神的名义超度他。
做通姚栓栓的工作,温特沃夫费了很大的劲。姚栓栓脑子不好使,他除过能摆渡,态度还好之外,别的事他都做不来。他只记着从他爹手里接过撑船的蒿子,义不容辞地在叶尔羌河上摆渡,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事情。温特沃夫把姚栓栓带到教堂,借助神的力量,为姚栓栓超度他身上的罪恶。
温特沃夫耐心细致地劝诫着姚栓栓,他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姚栓栓既然付出了自己的时间和劳动,就应该得到报酬,没有报酬的劳动是不存在的。再说了,报酬的高低是自己劳动价值的真正体现,只有你这个人失去价值了,才会被人免费使用,才会被人吆来喝去,没有人的尊严。姚栓栓虽然听不懂温特沃夫说的什么价值、尊严之类的词,但经过温特沃夫毫不气馁的每日的孜孜教诲,姚栓栓终于有所醒悟,懂得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无偿替人摆渡是多么亏欠的一件事,何况他的劳动还没有人对他有过一句善言。明白过来的姚栓栓终于接受了温特沃夫的点化,干起了收取财物摆渡的营生。桑那镇的人们起初还不能容忍姚栓栓的这种摆渡方式,但仔细一想,姚栓栓常年累月守候在河边,为行人提供过河的便利,他图个啥呢?如果不是他为大家撑船摆渡,怎么又能过到河那面去呢?姚栓栓又不欠谁的,他凭啥要为大家提供这个便利呢?只有大家欠他的。再说了,姚栓栓也要吃饭啊,多少年了,大家心安理得地坐着姚栓栓的渡船,有谁为姚栓栓的生活考虑过?桑那镇的人,从来不干欺负人的营生,但他们的确一直在欺负着姚栓栓,这么一想,人们很惭愧,是该给姚栓栓一点报酬的,于是他们对姚栓栓的摆渡收取财物,给予了默许和支持。
从此,姚栓栓也告别了半温半饱的生活状态。
这还不算什么,时隔不久,温特沃夫还张罗着要给姚栓栓介绍一个媳妇。温特沃夫连人都给选好了,就是镇子皮匠铺里高二瘸子的那个老闺女。温特沃夫到桑那镇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高二瘸子的老闺女了。那天,他踏着积雪从寂静的镇街上走过,直接来到教堂跟前,当他推开教堂虚掩的门,一股阴冷腐败的气流从教堂里冲了出来,差点把他掀倒,他憋住气硬着头皮还是走进了教堂。
温特沃夫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教堂里神圣的画像,而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高二瘸子的老闺女,她提着裤子从地上慌乱地站了起来,惊慌地看着突然而至的身穿黑色教服的温特沃夫。她可能认为他是魔鬼,所以吓得不轻。温特沃夫愤怒地瞪着这个女人,还有她站立的地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湿印。温特沃夫不能容忍愚昧的人们对神的亵渎,他怒气冲冲地冲了上去,还没有容他动怒,眼前的女人已经吓得两手松开了裤子,任凭裤子滑到了脚腕上,露出了女人不该露的地方,她还慢慢地倒在了有她尿迹的湿地上,全身抽动,口里吐着白沫。那一刻,温特沃夫被突入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他看了看四周的地上全是秽物,他的胃里好一阵翻动,他呕吐了。吐过,他抱起了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女人的体温通过手的途径传达到了他的身上,他忍不住抚摸了他不该抚摸的地方,这种抚摸叫他全身颤抖,脸热心跳,他本来还想做点什么的,但他想到自己是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在这个镇子里站稳脚根的,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为女人穿好了裤子,掐着她的人中,把她抢救了过来,放她走了。但这个女人身上最隐秘的部位,却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叫他没法抹去。
高二瘸子的老闺女人长得还算周正,就是患有羊角疯,动不动就抽风,所以一直嫁不出去,这已经成了高二瘸子的一大心病。温特沃夫出面给姚栓栓撮合,高二瘸子的老婆死得早,给他留下这么一个老闺女,他总想把这个可怜的闺女嫁个好人家,但一直嫁不出去,这下有人上门提亲了,他高兴是高兴,可就是嫌姚栓栓的脑子不够用,虽然现在摆渡也开始收些钱物了,但总还不是个会生活的男人,心里有点不大情愿。那几天,他放下手头的活,一瘸一拐地往教堂和姚栓栓家跑了无数次,温特沃夫耐心地给他讲着道理,他又到姚栓栓家实地观察和确证了无数次,毕竟,自己的闺女不是个正常人,是自己的一块心病,总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吧,高二瘸子咬咬牙,最后还是同意了。为了感谢温特沃夫做的这个媒,高二瘸子还给做了一双耐穿的牛皮靴子,连防盐碱的靴套都给准备了两副,就是盐碱烧坏了一副,还有一副预备着。可见高二瘸子对自己老闺女的事多么用心。
姚栓栓就有了媳妇。这个媳妇配姚栓栓还是够的,她就那么点抽风的毛病,除此之外,她下地、做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还不影响姚栓栓晚上在炕上使用。惟一就是犯病的时候有点吓人,刚开始姚栓栓还不太适应媳妇口吐白沫,全身抽动的样子,动不动就吓得跑到教堂里来叫温特沃夫,去给他媳妇瞧病。这正是温特沃夫所希望做的事,他是传教士,就是伟大的主派到人间来普渡众生的,又是姚栓栓家的有病,更是义不容辞,随叫随到。他跑到姚栓栓家,把姚栓栓打发出去,然后关上门上到姚栓栓家的炕上,给姚栓栓家的治病。他嘴里念念有词,手里也没有停,把姚栓栓家的身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光,用他的双手慢慢地抚摸得姚栓栓家的平静下来,恢复了正常。温特沃夫还告诉姚栓栓,他媳妇之所以会不时地犯病,主要是她有原罪还存在体内,为了使姚栓栓家的一直正常下去,温特沃夫还定期地叫姚栓栓家的到他的教堂里去接受治疗,姚栓栓亲眼看着温特沃夫把他家里的衣服解开,代表神灵给她驱逐原罪,但姚栓栓一点都不生气,他看着温特沃夫卖力的动作,还傻傻地陪着笑呢。有时,这样的治疗过程得延缓一天一夜,姚栓栓还得到河边去摆渡,就把媳妇留在教堂里,叫温特沃夫慢慢地为他家里的治病。温特沃夫每次给姚栓栓家的治完病后,总是要给她一些药片,交待她,要她和姚栓栓行房事的时候服用,这样有利用治她的病。姚栓栓家的半信半疑地手里捏着药片,曾经当面问过温特沃夫,为啥他给她治病的时候,也是做的房事,咋不吃这药片呢?温特沃夫说,我这不是在给你治病嘛,我跟姚栓栓是不一样的,我是代表的神灵,而姚栓栓只是凡夫俗子。姚栓栓家的想想也对,就点了点头,不再问了,只是按温特沃夫说的去做。一年下来,姚栓栓家里的不但犯病的次数明显地少了,并且还为姚栓栓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姚栓栓很感激这个神奇的传教士,他认为是这个传教士的到来,不但使他的日子好过了,还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并且叫他家里的像常人一样生活,给他生下了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温特沃夫以神灵使者的身份,给桑那镇贫苦的人带来了福音,姚栓栓无疑是受益最大的一个。人们看到姚栓栓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这一切又是上天的恩赐,通过温特沃夫传达给了姚栓栓。在事实面前,人们才意识到了神灵的伟大,以前他们真是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尊重神灵,在教堂里拉屎撒尿,简直是愚蠢透顶。人们醒悟过来,这才愧疚地来到教堂,帮着温特沃夫清理、修补好残破的教堂。这座教堂是很久以前由一帮子老毛子洋人修建的,洋人还没有在桑那镇发展信徒,不知为啥突然又走了,把这座教堂留给了桑那镇。桑那镇的人还真不知道这么难看的尖顶房子是干事啥用的,见洋人扔下都不要了,想着这样的房子肯定是有某种不祥的,就没有当一回事,谁也不愿到里面去,除了有人经过的时候内急了,才把那里当一个能挡一挡丑的茅坑。这下,温特沃夫来管理这座教堂了,人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神圣的,并且能给人们降临福音的地方。于是,当教堂修复好后,传教士温特沃夫就像一个救世主,在他的游说下,人们开始来教堂听他讲经布道了。
温特沃夫除过讲经布道,还给人们讲桑那镇以外的世界,他的话就像一盏神灯,点亮了桑那镇的人们一直黑暗的心灵,给他们补上了很重要的一课,把没有一点生气的桑那镇的气氛给调理了起来,桑那镇的人们这才相信外面的世界确实很不一样,桑那镇真的是很落后的一个地方。于是,在温特沃夫的言传身教下,桑那镇沿袭了许多年的风俗习惯都慢慢地在改变着。一时间,温特沃夫成为了桑那镇人们灵魂上不可缺少的抚慰者。
二
这一年刚入秋的时候,镇子东头的寡妇白玉兰的公公死了。公公入殓后,白玉兰看着躺在正屋里的黑漆棺材,心里才真正踏实了。在公公停尸的这三天里,白玉兰一直处于恍惚之中,总觉得公公只是睡着了,他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呢,说不定他睡着睡着就会爬起来在屋子里转悠。黑漆棺材一抬到正屋,白玉兰似乎才回到事实之中,这个事实使她的心中像是开启了一道门,透过这道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了进来,突然之间让她感觉到了什么是快乐,她想为这种快乐大笑一场,可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只好把这份快乐压在心里,让它在心里偷偷地绽放着。这个时候,她绝对没有理由伤心的。像一张弓似的驼背公公死了,白玉兰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就要直着过了,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有了新的意义,看着一屋子出出进进的人都在为公公的丧事忙碌着,她觉得这些人的忙碌都是替她打开心中那曾经的郁郁之门,放进来阳光的手。由于心情好,她变得对什么都感兴趣,就觉得自己这样坐视一旁,什么也不做实在是有愧于心中的快乐,于是她总想插手去帮那些忙碌的人干点什么,可屋里屋外的活只要她一拿起来,马上就有人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抢夺过去,并且还用那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对她说,你还是省点心去顾大事吧,这个家现在就靠你撑着了。
丧葬的事确实是大事,可没有人来找白玉兰商议,早有本族里喜欢出头露面的人,到处张罗着,一切都按丧事的程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搭灵棚、挖坟坑、就连给亲戚去报丧这种事,都没有人找她来问她一下,他们都去人给亲戚报过丧了,根本没有一个地方需要她操心的。死的是自己的公公,现在当家做了主人的白玉兰却无所事事,清闲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自从丈夫八年前病死后,活着的公公为了把做了寡妇的白玉兰收拢住,没少动用族人的力量,摆一家之主的谱。在公公面前,白玉兰的神经就像公公永远弓着的驼背,时刻都那么紧绷着,心里稍稍想有一点松懈,哪怕是无意中多看别的男人几眼(除过到教堂拜见温特沃夫),公公就会利用各种方式把她的心往紧里箍,比如给她讲古今贞女烈妇的经典故事,如果讲故事不行,就纠集起一帮族人,轮番说教,并且时不时地请来温特沃夫,给狂躁不安的白玉兰以神的旨意施加压力。在每年春天和秋天的时候,只要温特沃夫传教士在镇街上走过,人们就知道他是去白玉兰家,为不安分守己的寡妇白玉兰摩顶受戒去了。温特沃夫在桑那镇去得最多的地方,除过姚栓栓的家外,就是寡妇白玉兰的家了。随着姚栓栓家里的像母猪一样,生了一大串孩娃之后,温特沃夫去姚栓栓家里的次数就明显少了,但去白玉兰家里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这倒不是温特沃夫喜新厌旧,也不是他嫌姚栓栓家的生那么多孩娃,身上的肉都松了,摸上去没有弹性,而是姚栓栓家的那个羊角疯病,每次行事时,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怕把动静弄大了,她会犯病,总是不能尽兴。可白玉兰就不同了,白玉兰是主动的,每次都像一锅烧开的沸水,要把他融化了似的,倒叫他有点力不从心。可他喜欢这样的力不从心。
刚开始,每次去了白玉兰家里,温特沃夫都用低缓平静的口吻,传达着神的旨意,但大多数时候,神的旨意也没法控制住白玉兰快要爆炸的身体,温特沃夫就叫白玉兰的公公带上孙子找个地方避开,他把白玉兰和自己关在屋子里,只好牺牲自己,用他自己的身体帮助白玉兰度过难关。白玉兰和姚栓栓家的不同,姚栓栓家的是真有病,而白玉兰是清醒的,她的狂躁不安是心理和身体上的,是多年来没有得到过滋润,又被家族礼规紧紧压抑着的对欲望赤裸裸的渴求。而温特沃夫是个把自己的声誉看得很重的神父,他代表着神,他当然知道白玉兰的病来自哪里,但他不能像对待姚栓栓家的那样毫无顾忌地对白玉兰,所以开始时他的心里总有点障碍,和白玉兰上炕后,白玉兰几把扯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像条鱼似的在炕上全身扭动着“嗷嗷”浪叫着时,虽然温特沃夫全身激动地也在发抖,但他总要板着个脸,一本正经地摆个只是来替白玉兰超渡的神父的样子,行事就少了一份兴致,不能让身体干涸得太久的白玉兰尽兴,也因为太匆忙,只能蜻蜓点水似的匆匆帮白玉兰度过一时的难关,没法解决白玉兰深层次的身体需求,反而让白玉兰更加不甘身体的焦渴。没有几天,白玉兰就还得和老公公闹上一次,实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公公还会采取各种自杀的方式,威逼白玉兰就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阻止白玉兰改嫁,要她安心抚养关家惟一的后代,延继关家的香火。
长得年轻且还有几分姿色的白玉兰,在丈夫活着的时候,因为丈夫患的是痨病,等于已经守了几年的活寡,虽然有时候可以得到温特沃夫的一些滋润,但对她都是一丝毛毛雨,浅浅地湿一下,根本抗不了她严重的旱情。好不容易捱到丈夫病死,她想她终于摆脱了那暗无天日的日子,该有个出头之日了,公公又像一把锁链紧紧地锁死了她。无奈,一个年轻还美丽着的女人,就只好在清冷、艰难的日子里,侍候着老公公,拉扯着五岁的儿子,白天累死累活忙着地里家里,晚上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儿子睡着后,白玉兰一个人睁着美丽的眼睛,独守着漫漫长夜,在那种难捱的寂寞里,一点一点磨平自己心中的欲望和激情,也一点一点消耗她的青春和美丽。白玉兰心里恨死了监护神一样的公公,可公公就像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虽然躬腰驼背,却健健康康,一点毛病都没有,怎么也死不了。并且,白玉兰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公公神卜子似的,总能洞察出来,而且不论用什么方式,都会把儿媳妇荡漾的春心消灭在萌芽状态。这还不算,要是有哪个男人敢表现出一点对白玉兰的好感来,那更是不得了了,公公根本不顾自己的老脸,也不会考虑白玉兰的感受,到处去游说,去诉苦,最后非得把这个男人不但弄得断了心思,而且看见白玉兰就像看见瘟神似的远远地就躲开不可。
这个时候的白玉兰,惟一可以诉说自己心里苦衷的地方,就是教堂了。她可以向仁慈善良的温特沃夫诉说自己内心的苦痛,并且向主忏悔自己的非份之想。主委托温特沃夫给白玉兰能解决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但是过后,白玉兰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寂寞,按奈不住身体里的欲望,会往男人身上最重要的部位多瞧上几眼。白玉兰的眼神是很能勾人的,她经常能把一些意志差些的男人勾得神魂颠倒。
最厉害的一次,是镇西头顾家的那个老光棍顾宝财,也真是打光棍打怕了,想女人快想疯了,被白玉兰的眼睛早就勾去了魂,想着自己和白玉兰都一直闲着,就动了先把生米做成熟饭的念头,在秋天的一个午后,他把白玉兰堵在玉米地里想做了好事。白玉兰倒有心与顾宝财成全了这种好事,所以也没有拒绝,只象征性地与顾宝财撕扯了几下,然后就兴奋地闭上眼睛任凭顾宝财脱她的衣服。干柴遇到了烈火,两人都烧着了,谁知事情还没有真正进入实质阶段,白玉兰的公公早盯梢上了,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出现在玉米地里了,人还没到,他手中的拐棍像从他身体形成的弯弓上射出的箭,早先一步击中了顾宝财的头部,这突然的袭击,似给火烧火燎的顾宝财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别说是那快要熊熊燃烧的欲火熄了,就连整个身子都软得像个布袋,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就那样狼狈不堪地让裤子绊住脚腕一瘸一拐地逃跑了。从此,顾宝财还害下了浑身发冷的病,大夏天里都穿着棉袄,见了女人除了用软茸茸的眼神扫一扫,连细看的想法都没有,就更冲动不起来了。白玉兰更不用说了,贼胆早吓得不见了影子,内心的羞辱感压得她只能把自己的渴望更深地埋藏起来,时间一长,别人看着白玉兰的目光里静静的如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一点让男人看了会忍不住心动的引诱力,没有了一个守寡女人从内心迸发出来的令人渴望的东西,都还以为她已经断了想男人的念头,真正的清心寡欲了呢。
三
温特沃夫就像是从烟雾中走出的神灵似的,在桑那镇人们的眼目里,咋看都看不透,根本弄不清他的真实内心,他来桑那镇,好象什么也不图,就是为了给桑那镇的人们带来另一种生活形式似的,他在改变桑那镇人们生活习惯的同时,还给人们讲清了一个有关生与死的道理。
温特沃夫说,一个人死了,不等于他的灵魂也就死了,死的只是人的躯体,灵魂却是永生的。死人的灵魂需要超度后,就能安然地进入天堂。这是死者最好的归宿。
从此,桑那镇的人,生与死的观念改变了。谁家里死了人,在家里正屋停尸三天,入殓四天,等着灵魂和躯体分离了,才把尸体抬到墓地里埋葬。然后,经过温特沃夫的测算,过上三天,在某一个测出来的时辰,再把死者的灵魂送走,才算把这个人的一生送完。送灵魂和送躯体不同,躯体是物质的,所以有重量,需要几个壮劳力抬着棺材,亲属在后面恸哭着,表示对死者生前的躯体的留恋或者感谢,这才完成仪式。但送灵魂就不一样了,灵魂看不见摸不着,温特沃夫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咽气的时辰推算的那个时间段里,死者的灵魂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家,去另一个生者谁都无法感触到的极乐世界。因为灵魂去的是最好的天堂,但天堂也是一个寂寞的地方,生者又总是不愿意死者的灵魂在孤寂中而去,总想让死者的灵魂带点儿阳间里的什么陪伴着。所以送灵魂时,死者的家人就会准备点东西,给亲人带去。一般都是活物,要灵敏又机智的,又不能送个活人,只有送家里养的鸡了。
原来,桑那镇生活还很困难的时候,镇西头的老顾头死了,办完丧事后是实实在在的一穷二白,家里既没有能飞会跑的活物,也实在拿不出钱来买鸡了,他的儿子顾宝财就想着反正他已经尽了孝,将他爹的尸骨埋了,活着的他现在连下一顿的吃食都还没有着落呢,干脆不给他爹的灵魂准备什么东西了,到那时辰,他只要躲出去忍耐一下算了。没想到在躲过他爹的灵魂要走的那一段时辰后,顾宝财回到家里一看,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被折腾得不像个样子了,半青不熟的枣落了一地,树枝就跟经历了一场大风暴似的,七枝八杈,断的断,折的折,没过几天枣树就死了,他这才明白,果真是他爹的灵魂见儿子没有给他备下陪伴他的活物,可能生气了,只好把院子里惟一有生命的枣树魂魄带走了。顾宝财也因此没有得到好报,一直打着光棍。
顾宝财还落下了心神不定的毛病,一到晚上总是做恶梦,整夜不敢闭眼,最后折腾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了教堂,求得温特沃夫的帮助。温特沃夫把手放在顾宝财的头上,仰天长叹着,给顾宝财做了一番祈祷。然后温特沃夫才告诫顾宝财,还有桑那镇的其他人。亡者的灵魂在进入天堂之前,有一个过程的,这个过程是孤寂的,所以灵魂在离开时,是得带个活物的灵魂陪伴他。
从此以后,桑那镇的人们,在死者的灵魂离开的那个时辰,死者的亲人可以将一只大公鸡绑在自己家的门口,很醒目,意思是告诉死者灵魂,他们已经给他备下了陪他上路的伴,让死者灵魂安安静静地带走就行了。在这个时辰,连死者的邻居都离开家躲得远远的,那是生怕有些灵魂不小心会带走人的魂魄,若是把自己的魂魄带去那么一个寂寞地方,只留下躯体生存在这个世间,对人而言,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死人的灵魂也是很奇怪的东西,因为它自己没有了躯体,所以大公鸡的躯体它也不带走,只带走鸡的魂魄就行了,鸡的躯体还活活地留在那里,家人等死者的灵魂走了后,便把那只没有了魂魄已经变得木木呆呆的鸡杀了,用鸡血淋了院子,然后把死鸡埋掉。这样的鸡是没有人敢吃的,怕吃了会粘上鸡的侮气,一生不得安宁。
四
这下,公公死了,白玉兰算是彻底解脱,该有出头之日了,公公躺在棺材里的那几天,白玉兰就像被人用绳子紧紧捆绑了数日而终于被释放了一般,全身心都是轻松。她把腰板挺得笔直,浑身都好像充足了气,说话精神了,走路的脚步轻盈了起来,看人的目光也变得比以前更加诱人了。但慢慢地,她变的很有神采的目光却暗淡了下来。因为,她还有一个已经长到十三岁的儿子关灵敏,这几天,儿子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赶都赶不走。以前,儿子关灵敏是他爷爷的掌上明珠,整天围绕在爷爷的膝前,要吃这个那个的,连晚上睡觉都在爷爷的炕上,有他爷爷宠爱和呵护着。在爷爷去世之前,关灵敏的意识里像从来没有过妈妈似的,从不在他的智力范围内用他的交谈方式去和妈妈交流,甚至根本不和妈妈多说一句话,因为妈妈会教他很多以他的智力无法接受的东西,会对他大声喝斥,还会控制着他的饭量,不让他多吃饭,怕他逐渐变形的身体会因此更加疯狂地发展下去。而爷爷则任由他随心所欲,从来不干涉他,也不逼迫他去学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而且,对他说出的话,爷爷也总是笑咪咪地摸着他的头表扬他,因此,关灵敏对爷爷的依赖更深,有什么需要都是找他的爷爷要。可现在,关灵敏再也找不着那个每时每刻都在呵护着他的人,他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家里怎么会有哪么多人?但是什么事却是他的那点智力无法猜测到的。好在眼前还有一个让他比较熟悉也觉得较为安全的人,那就是他的妈妈,妈妈虽然没有爷爷那样对他好,可关灵敏还是懂得,这个时候,妈妈才是他惟一的依靠,所以,无论白玉兰走到哪里,关灵敏都像是尾巴一样粘在白玉兰的身边。
其实,在这守寡的几年里,白玉兰最头疼的还不只是驼背公公,还有自己的这个儿子,儿子在三岁以前,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她还梦想着等儿子长大了就让他去好好上学,日后说不定他还能做个教书先生啥的,她还能捞上个先生的母亲,风光一世的。可儿子三岁之后,白玉兰慢慢地发现,儿子的脑子反应有点迟钝,除过对吃的食物有种天生的灵敏度外,其他的都不像个正常的孩子,拉屎拉尿根本就没有感觉,随时都可以拉在裤子上。这还不算,三岁的人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白玉兰心里才有点慌了,想着带儿子去镇里的王医师那里检查一下,看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丈夫和公公都不以为然,认为她是神经过敏,哪个孩子小时候不在裤裆里拉屎拉尿呢,你白玉兰敢说没有过?再说小孩说话有早有晚嘛,也不是没听说过有些说话晚的小孩最后智力反比一般小孩的智力更超常的例子。她无力反驳。后来,丈夫没日没夜地咳嗽,一检查患的是痨病,有时候咳嗽得连气都喘不上来,看病吃药,一个家就这样叫痨病给拖垮了,儿子暂时放在了一边,由公公照料着。直到有一天,丈夫终于不咳嗽了,他的一辈子也算了结了。那几年白玉兰没黑没明地陷在丈夫的痨病里,累得没有了一点多余的精力,等把丈夫送到坟墓里后,她再看自己的儿子,才发现儿子已经胖得变形了。白玉兰刚刚从丈夫的痨病里解放出来的心,一下子又落到儿子的事情上来了。意识到这几年没有顾上儿子,心里忍不住一阵愧疚,赶紧带着儿子又到王医师那里去检查。检查结果是儿子脑子发育不全,智力低下,但肠胃却有惊人的收缩能力,吃什么都能吸收养分,要治好,恐怕没有相当的资金是不行的。白玉兰没有这个能力,丈夫的病把这个家差点拖进坟墓里去,她现在哪里还有剩余的钱接着替儿子看病呢。她也曾带着儿子去过教堂,求过温特沃夫,神通广大的温特沃夫却束手无力,没法把白玉兰儿子的病治好,但他告诉白玉兰,她的儿子其实没有什么病,只是他身上还有原罪这个恶魔潜伏着,她是孩子的母亲,他要她听从神灵的衷告,就从她身上着手,把这个魔症驱逐出去。当时,白玉兰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没有完全明白温特沃夫的意思,心想着还是缓缓再说吧,就带上儿子回家了。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送到小学校里去上学,一连上了三年,关灵敏硬是没有升到二年级,末了,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回到了家中,在爷爷的呵护下,整天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吃了。一个时期以来,儿子只要见到白玉兰惟一的语言内容就是他的要求,这种要求在关灵敏的口中也只剩下了三个字:妈——饿——吃。再没有别的要求,除过这三个不连贯的字外,儿子没有能力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才十三岁的人,已经吃成了快一百斤重的壮汉体重了,白玉兰能不头疼么?直到这时,白玉兰才知道事情是多么严重,她带着儿子再去找温特沃夫时,温特沃夫嘴里说着已经迟了,如果她能早些明白他的话的意思,早早地帮她儿子驱除身体里的原罪的话,说不定她儿子的病早就好了。白玉兰急了,忙问温特沃夫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温特沃夫摇摇头,见白玉兰很失望的样子,又说但他会祈求神灵,尽他所能,为白玉兰驱逐她身上的魔症。白玉兰的目光这时是灼灼发光的,她很温驯地听从温特沃夫的话,躺到了教堂里昏暗的床上,任凭他的摆布。别说温特沃夫此时是代表着神灵的,他在白玉兰身上做什么事,白玉兰都不敢有半点不恭,就算温特沃夫什么也不是,她也会对他感恩戴德,因为她饥渴的身体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安慰。至于儿子的情形能不能好转,白主兰根本就顾不上了,她在温特沃夫身下激动地扭着、叫着,让自己的欲望尽情地得到释放。身体得到满足之后,她再看到自己的儿子,还是那副傻样,她一点都不愧疚。
只是看着影子一样地贴着她的肥胖儿子,白玉兰以为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重新追求美好的新生活而刚刚好起来的心情,被傻憨憨跟在身后一个劲要东西吃的儿子给破坏了,就像一个绮丽的梦,在它正要腾飞时,却被人不小心地击碎了,白玉兰看到灿烂的阳光轻而易举地让一片阴影挡住了,她的心在瞬间被烦躁和无奈取代了快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白玉兰一手指着一旁闪着幽黑亮光的棺材,对儿子吼道,吃吃吃,你爷爷就在这里面,你就跟着你爷爷到棺材里面去吃吧。
儿子冬瓜似的胖脸上,连一点愣怔都没有,很听话地向爷爷的棺材走去。白玉兰望着像个大油桶一样的儿子,圆鼓鼓地挪到了那个黑漆棺跟前,很奇怪地打量着寂寂地停放在那里的棺材,他明白了,爷爷就在这个黑漆漆的木箱子里,可他不知怎么才能见到自己的爷爷,他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笑容围着棺材转,一边转一边“爷,爷”地叫着。白玉兰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忽地涌了出来,她为她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感到痛心,想着自己的一生怎么如此的苦命,先是丈夫得了痨病,丈夫死了,公公为不让她改嫁,把她看得死紧,而今,公公去了,本该是自己舒舒心心地寻找好日子的时候,却还有一个痴傻至此的儿子,恐怕她的今后还得叫儿子拖着了。她越想越恼,越恼越伤心,想着恼着伤心着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这是公公死后,她第一次放声大哭,一时间竟感动了在场的不少人。一些专门来帮忙劝孝子的妇女,都涌了过来用千篇一律的语言劝白玉兰想开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要太悲伤,还有好多日子等着要过呢。不劝还好,这一劝,白玉兰心里更是有苦难言,难受至极,倒哭得更凶了。她想还有好多日子过又能怎样,反正她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有这么一个傻儿子跟着,她能利利索索地找个好男人嫁了,过几天像样的日子么?
驼背公公没死的时候,不让白玉兰改嫁,不就是怕关灵敏没了母亲,或者会受继父的虐待,才处处阻挠她再嫁人,说是叫她留在关家抚养关灵敏,说是将来还要靠关家这个惟一的后代来延续香火。可是白玉兰心里明白,这话说出去谁信?谁不知道关灵敏天生弱智,还靠他来延续香火,那还不知又要把哪个女人给害了呢。
白玉兰现在才觉得,儿子关灵敏其实是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最大障碍,公公能把她控制一时,却控制不了她一辈子,现在不也死了么。真正拖住她后腿的,还是这个傻儿子,如果儿子是个健康正常的孩子,十三岁该是个懂事能在生活上自立的孩子了,可关灵敏除过不停地要吃的外,屎尿照样还拉在裤子里,对此,白玉兰一点办法都没有。
儿子是白玉兰通向幸福的障碍。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时,白玉兰再看自己的儿子时,目光里没有了伤感和怜惜,而变成了痛恨,这种痛恨使她内心里突然间变得对自己也恐惧起来。以前,公公用各种方式防着她起外心,阻止她改嫁,她也痛恨公公,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对抗公公,哪怕是在公公用自杀要挟时,表面上她妥协了,心里却仍没有断过抗争的念头,更没有过一丝恐惧,可现在,公公静静地躺在了棺材里,永远都不会再阻止她追求幸福,永远都不会再干涉她的事了,她却因为这样一个从小到大一直没有往心上放的儿子,而心生了恐惧,这是她绝对没有料到的。这还不算,更叫白玉兰伤感的,是公公入殓的这几天里,因为少了公公无处不在的监视的目光,白玉兰敢大胆地用眼光去看那些出出进进的男人了,可那些能用眼睛脱掉她衣服的男人们,对魅力十足的她垂涎的时候,只要一看到跟在她身后要着吃的傻儿子,眼光立马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迅速地闪开她,就连差点把她强弄到手的顾宝财,也是这副嘴脸。白玉兰这才明白了男人们的心思,她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男人愿意沾上她,可谁也不愿沾上她带的这个明显的拖累。以前,有驼背公公在,傻儿子还有个依靠,现在傻儿子当然只有依靠她这个妈了。白玉兰内心的恐惧是从这时候产生的。
有了这个恐惧,白玉兰的心情就再也没办法好了,在丧事后来的几道程序上,她满心忧戚,满脸悲伤,像一个真正办丧事的主人了。
五
十几年后,温特沃夫威信扫地,这是他帮助最多的姚栓栓家里的给害的。姚栓栓家的结婚后,肚子一直就没有闲过,一个接一个地生了八个孩娃,按说这是好事,姚栓栓家口兴旺呀,可是,姚栓栓的这八个孩娃长得却一点都不像他爹,一个个都越长越像温特沃夫,最大的都快成温特沃夫的翻版了。面对这么一群孩娃,姚栓栓倒没有生气,他的老岳父高二瘸子却受不了,一发现这个迹象,本想找温特沃夫当面去质问,可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一个人关在家里活活气死了,人们闻到了他尸体腐烂的臭味,才知道他已经死了好长时间。桑那镇的其他人看不过眼,有些年轻的愤怒者扬言要拆了教堂,把温特沃夫赶出桑那镇,但都被年老者制止了,因为教堂和温特沃夫都与神灵有关,他们还是不敢与神作对的。
但是,人们终于看清了温特沃夫的真实面目,他只不过是一个干瘪的半打老头,除过他的眼珠是青蓝色的外,与桑那镇的老头没有啥区别,从此,人们再不把温特沃夫当回事了,就算他可以代表神灵。
这些年,桑那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外来人员的不断涌入,他们来桑那镇卖农具、衣服、食品、烟酒,甚至也卖淫,你看着那些理发的闺女,白天用手,晚上就用她们的身体,一刻都没闲着,大把大把地赚桑那镇男人的钱呢。桑那镇的男人还以为自己沾了大便宜呢,给点钱就能多睡一个女人,还不用提心吊胆地防着这个女人上门来闹,这是多好的事啊。外来人员把沉闷的桑那镇给激活了,他们带来的外界信息,使桑那镇的人们慢慢地对温特沃夫构筑起来的神灵世界起了疑心,这么多年来,人们在温特沃夫的教化下,尽干了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影子的事,却没有得到什么生活实质,他们从外来人们的身上看到的外界变化,是真正的,具体的,能真切感受到的。虽然,当初温特沃夫也让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可那个只存在于温特沃夫的叙述里,存在于人们在叙述中的想象里,和温特沃夫口中的神灵一样,虚幻得让人怀疑。随着外来人员来桑那镇的越来越多,外来人员除过挣钱外,对人情世故的冷漠,还是影响到了桑那镇的人,他们慢慢地也变得冷漠和灰心,对姚栓栓家里的事就更懒得管了,人家姚栓栓自己都不管,别人管得着吗?温特沃夫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虽然一落千丈,但也没有人来找他的麻烦,是谁也懒得去找他麻烦。温特沃夫失去了所有的信徒,可他依然能够平静地在桑那镇生活着。只是慢慢地,他很少像前几年那样穿着黑色的传教服,幽灵一般忙碌地穿行在镇街上,出入这家那户了。温特沃夫钻在教堂里,有时候一月半月的,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了。
再就是叶尔羌河,时不时地断流,有时候几近干枯。后来,桑那镇为了解决用水问题,干脆在河床里筑了一道大堤坝,修了一个大水库,存住仅有的那点水,用来浇灌田地。这下,姚栓栓的渡船就成了摆投,停靠在岸上,根本派不上用场了。人们可以自由自在地从干涸的河床里穿行,就是碰上了涨水的季节,大坝里的水太满了,从水闸里往下面的河床里放水,人们也可以绕道从大坝上过河,根本不用去坐船了。姚栓栓彻底地失了业,但姚栓栓早已经依赖上了摆渡为生的日子,这下断了收入,他又不是种地的好手,凭着种的那几亩地,广种薄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甚至还不如收费以前的生活,谁都知道,姚栓栓家里的羊角疯病没有被温特沃夫这个神的使者治好,但却叫他的羊角疯老婆给生了一大堆孩娃,这些孩娃咋看咋长得像温特沃夫,但他们却把姚栓栓叫爹,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要吃的。为了填这七八张嘴,姚栓栓愁得把脾气都憋出来了,动不动就发火动怒,他不敢打他家里的,怕她犯病,只好把孩子们打得鬼哭狼嚎地在河滩里乱跑。羊角疯老婆实在忍受不了姚栓栓对待孩子们的恶劣态度,有一天竟跳进了水坝里,淹死了。
姚栓栓老婆的猝死,没有引起姚栓栓的多少悲伤,但温特沃夫还是很伤心,他一个人躲在黑暗的教堂里哭了很久,这个实际上像他老婆一样的可怜女人,给了他多少肉体上的慰藉,陪他度过了多少个寂寞难捱的夜晚啊,并且给他生了一大群后代,虽然名义上都不是他的后代,但从长相上,无疑都是他辛勤劳作的结果。羊角疯女人在温特沃夫失去人心的时候又死了,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传教士连最后的一点慰藉都没有了。他在寂寞的冬天里,一个人窝在阴暗冰冷的教堂里,心里酝酿着一个又一个怎样捱过这种寂寞而清冷日子的想法。
当然,这时候的温特沃夫想得最多的就是寡妇白玉兰了。只要一想到白玉兰,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会冒出闪亮的火花,全身激动得发抖,致使他坐卧不安。但白玉兰不属于他,自从他名声扫地后,桑那镇的人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了,偶尔他出去一下,总是像个黑色的影子一样在镇街上飘忽而过,他怕那种与尊敬和崇拜不一样的眼神,所以连在镇街上多一会儿停留都会提心吊胆的。白玉兰当然把这种情势看得很清楚,她也越来越疏远他了。他心里清楚,像白玉兰这样的女人,缺的是男人,她有满满的一腔欲望,只要是能给她快乐的男人,她才不会在乎名声不名声呢,只是她对别的男人还抱有幻想,比如老光棍顾宝财……温特沃夫不敢往下想了,如果自己再不去努力,今后,恐怕只有这样孤单单地呆在教堂里了,他害怕这种孤寂的时光,他在桑那镇的这么多年,虽然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属于他,但神灵让他没有缺过女人,这几年,他失去了灿烂的地位,受够了凄苦的日子,也受够了没有女人温暖躯体的凄凉日子。温特沃夫一个人会常常想起白玉兰的胴体,那是一具散发着强烈欲望同样能够激起他强烈欲望的美丽躯体,只有她是他还能够把握的,他要把握住她。这一天,他鼓起勇气,从教堂角落里的床铺上爬了起来,略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像个幽灵似的走出了教堂。
温特沃夫又出现在镇街上了,他不走人多的正街,专门钻进那些人少的小巷,躲藏在暗处,紧盯着白玉兰在镇街上行走的身影。只要白玉兰走到有男人的地方,温特沃夫总能把白玉兰的活宝儿子准确地带到那里,他准备好了足够引诱关灵敏的食物。对付关灵敏,温特沃夫显得比谁都有经验。温特沃夫用桑那镇最好的食物,使关灵敏在不该出现的时候,总会出现,总会发出他从生下来就一直固有着的饥饿声音。
对温特沃夫来说,这个声音就是对付白玉兰那些野男人的最好武器。
六
公公出殡后的第二天,白玉兰把办丧事剩下的活收拾完后,她按奈不住身体里狂躁不安的冲撞,不管别人用怎样的眼光看她,还去了镇子西头顾宝财的家,对这个老光棍直截了当地说,这下,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娶我了吧。
老光棍对主动送上门来的白玉兰,激动得两眼放出灼灼的火焰,他从炕上跳下来,冲动地上前抓住白玉兰的双手,就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白玉兰关上身后的门,转过身来,积极配合着顾宝财,两人急不可奈地跳到炕上。已经急不可奈的顾宝财直奔题,差点当场要把几年前想办的事办了,正在这时,关灵敏的声音不失时机地从门外面传了进来:“妈——我——饿——吃”。叫声像一把锥子似的,把顾宝财和白玉兰两人刚膨胀起来的身体一下就给刺破了,他们猛地同时把头转向门口,像怕冷似地全身发抖。顾宝财松开了抓白玉兰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哪敢——要你!
白玉兰咬着嘴唇说,你是不想娶我了?
不是。顾宝财也咬着嘴唇,看了看他家的门,对白玉兰说,可我怎么——娶你?我……恐怕……不行……
白玉兰不顾儿子在门外尖细的喊叫,流着泪抚摸着顾宝财身上的那个物件,她努力了半天,也没有叫顾宝财坚硬起来,俩人折腾出了一身汗水,也没有整成事。最后,顾宝财像他的下身似的,似一团破布耷拉着,有气无力地卧在炕上,对白玉兰说,还是……算了吧。
白玉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她瞪了顾宝财一眼,跳下炕,光着身子冲到门跟前,拉开门放儿子进来,伸手拽着儿子左右摇晃着,狠狠地对儿子吼道,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你是魂哪!是你爷爷让你跟着来看着我的是吧。好吧,我就跟你爷爷到坟墓里去,和他再接着闹,看你这个瘟神还能跟我到地下要吃的去!
白玉兰像拖一件沉重的物体似的把儿子拖回了家,一边发疯地哭叫着,一边乱砸横打,哭累了,砸完了,像个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看着被她砸得一片狼籍的家,看着躲在屋子角落里发抖的儿子,一边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她,一边还在怯怯地向她要吃的,她犹如被架在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上,满心都是被焚烧的痛楚和绝望。此刻,她真不想活了,死的种种念头乱七八糟地攥住了她,可是,即使她在里面打着转,也选择不出来一个可以供她死的理由。凭什么要我死呢?这么多年我受了那么多的罪,难道就是为了要今天选择去死吗?那这么多年的罪我不就白受了?丈夫死了,公公死了,他们的死就是为了要我也死么?白玉兰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像一道白光划过,在儿子向她要吃的粘稠声音里产生了。
把温特沃夫事先测好公公灵魂离开的时辰找了出来,白玉兰略微收拾了一下零乱的屋子,洗了把脸,挨家挨户地去通知邻居,到时别忘了躲避公公的灵魂。邻居们其实早就打听到了这个时辰,但主家正式来通知,也算是对他们负了责任,所以大家都很客气。白玉兰在一片感谢声中,开始筹备丧事的最后一道程序。
公鸡早就有人帮着买好了,圈在笼子里忘记喂了,给鸡喂饱了后,白玉兰下了厨。几天来,白玉兰第一次下厨亲手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和儿子吃着,她认为还是自己做的饭菜好吃,给丧事帮厨的那些人只顾自己吃了,做的饭菜就像猪食,再加上白玉兰的心一直在烦闷和忧戚中,就没有好好吃过几口,这下,她算是吃了个尽兴,也没有为难儿子,尽他吃,反正他吃多吃少都不知道饱,要不了多长时间还会要吃的,谁也改变不了他的这副蠢相。
到了这一天,白玉兰早早地把公鸡绑在自家屋门口,带着儿子离开家,到村庄外面的树林里去躲避公公的魂魄了。看着邻里的几户人家都走光了,白玉兰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儿子匆匆地又回了一趟家,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儿子最爱吃的食物,把儿子安置在离公鸡不远的地方,叫儿子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她一个人急急地跑回了树林里。
捱过了那个难熬的时辰,白玉兰诚惶诚恐地回到家里,那只绑在门口的公鸡还是原样子,看不出失魂落魄的样子,但儿子却已经回屋躺在炕上睡着了。白玉兰用手按着快跳出胸腔里的那颗心,不敢去看炕上的儿子,抖抖索索地杀了公鸡,把最后一道工序做完,心神不定地偷偷跑到公公的坟墓跟前,第一次给公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回到家里,白玉兰没有进屋子的门,她知道自己是不敢面对儿子的。就在柴房里和衣躺下熬了一夜又一个白天,在这一天一夜里,白玉兰在这十几年里,第一次没有听到儿子要吃的喊叫声,她的心里却恐慌极了,一点都不踏实。熬到这天傍晚的时候,白玉兰觉得整个人都虚得站不起来了,她在柴房里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心惊胆战地出了门,一路摇摇晃晃地来到了镇子西头的顾宝财家里,虚弱地对顾宝财苦涩地一笑,轻声说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我儿子他……他舍不得爷爷,跟着他爷爷走了,等过了百天,我就搬过来,和你过吧。
顾宝财一听,眼神怪怪地看着白玉兰,见白玉兰一脸的疲惫,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白玉兰的话还是让他来了精神,他奔过去到门外瞅了瞅,确实没见白玉兰那尾巴一样的儿子。顾宝财犹豫了一下,顺手掩上门,抱住白玉兰就往炕上蹭。开始,白玉兰全身还处在紧张中,虚虚的,有些发抖,随着顾宝财把她的衣服像剥葱一样一层层地剥光,顾宝财的下身虽然软着,但还是像白捡了东西一样不顾一切地压到了白玉兰身上,白玉兰一下子就不抖了,她那压抑了许久的激情一下子爆发开了,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张开了她的渴望,她的身体在紧张和僵硬中变得柔软、温顺。
正当两人喘着粗气,都已经激情万丈,要更进一步动作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他们停下动作,屏住气息,等待着那个敲门的人听不到屋子里的回声,而自动离开后再进行。可敲门声就像知道屋里有人似的,轻轻地、耐着劲儿,像一段戏曲里的唱腔,观众在拉长的声调里等着回落的那一刻,可是那声调丝一样细细长长,就是不断。顾宝财实在忍受不了在这种关键时候的这种无限度的等待,他气呼呼地骂道,外面是谁呀,敲什么敲,不知道我有早睡觉的习惯吗?
是——我!妈,我饿……。一声细细的,怯怯的,绵长的回答,却像利箭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刺了进来,直刺进两具光溜溜的冒着热气的身体里。
顾宝财立马软了。白玉兰惊醒了过来,她的神经如同拉至极限却突然间崩断的绳索,她惨叫了一声,从炕上滚了下来,昏了过去。
之后,顾宝财再也没有了那个劲,白玉兰再来找他,他就全身发抖,全身软得像没有了骨头,任凭白玉兰咋样努力,都无法使他坚硬起来,进入到它该进入的快乐之地。白玉兰手里攥着顾宝财,像攥着一团破布,咋捏也捏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来。
到了后来更严重,顾宝财只要一见到白玉兰,就像老鼠见到了猫,全身抖个不停。终于有一天,顾宝财给白玉兰摊牌,叫她不要再来找他了,任凭白玉兰怎么说她儿子没跟在她的身后,顾宝财都不敢再动白玉兰一下。从此以后,顾宝财总是躲着白玉兰。时隔不久,不知是顾宝财泄露了啥秘密,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全镇上的男人都开始躲着白玉兰了。白玉兰想去寻找别的男人,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就连脑子有问题的姚栓栓,都像躲瘟疫似的躲避着她,不管白玉兰的目光如何撩人,男人们都会神色惶恐,远远地就走开了。
白玉兰本人也不再讲究打扮,丰盈的身子也明显地枯瘪了,俊俏的脸上像涂上了一层忧悒的蜡黄,没有了往日的光泽,头发也像秋天的一蓬枯草似的盖在头上,勾诱人的眼神也成了昔日的记忆,叫还有些同情心的人看了,都扼腕叹息。
七
温特沃夫悄悄地从镇街上走过,教堂自从失去了独有的吸引力后,温特沃夫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再注意他了,他像一个死亡多年的故人,被人们渐渐遗忘了。但温特沃夫没有遗忘自己,他必须使自己振作起来,虽然他的意志已经日益衰弱,但他还有旺盛的生命力。为了这坚强的生命力,他像一粒野草籽,逃避了多少艰险,才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扎根、发芽、生长。这十几年,是温特沃夫活得最稳定的十几年,也是他感受到生命最有活力的岁月,他要将这种充满活力的岁月延续下去。
没有人知道教堂里是多么寂静。这是多么可怕的寂静啊,自从桑那镇的人们不再信奉虚无的天主之后,这里便彻底被人们遗忘了,不再有人来,即使是经过这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地看一眼这座冷寂的似垂暮老人的教堂,更不会有人想到留给教堂里的寂静,就是昏暗和阴森,如果不是温特沃夫偶尔走动磨擦地板发出的声音,这里简直就像坟墓一样,冰凉、死寂。
温特沃夫在坟墓里呆得太久了,他的心向往着人世间的喧哗,还有女人温热的身体。他不愿在坟墓里坐以待毙,他只有走出教堂,去为自己创造一个光明的出路。
白玉兰就是温特沃夫要创造的光明出路,一个男人的出路。
这时,正失落着的白玉兰,正处在一种没有边沿的痛苦之中,她心中有苦说不出,可也憋不住,她又无处可去,最后想到了被她暂时遗忘在记忆中的教堂,重要的是那个教堂里那个曾给她驱逐所谓原罪的男人温特沃夫,她跑到教堂里去找温特沃夫。不管怎么说,温特沃夫还是个人们公认的慈善的传教士,他又代表着神,不可能把苦难中的白玉兰拒绝在门外。白玉兰能够主动送上门,这是温特沃夫这几个月来不懈努力的结果,如果他不去努力,白玉兰就是找遍全镇最差的男人,也不会主动送上他的门来的。温特沃夫掩饰不住满脸的喜悦,激动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迎了上去。无需任何铺垫,也无需任何语言来表述,他们都明白彼此需要什么,所以,他们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直奔了主题。温特沃夫一点都不慌乱,他熟悉地上去抱住全身滚烫的白玉兰,有条不紊地脱起白玉兰身上的衣服,热辣辣的眼神,决不像一个快五十岁的老人,倒像一个期盼很久的少年,欢喜地尽着自己身体上最大的力量,为白玉兰驱逐着身上的魔。可是,当他们躺到床上,刚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关灵敏的声音却像个幽灵似的出现在教堂里。虽然温特沃夫早有预感,心里早有了准备,但他的身体还是无法抗拒这种结果的到来,他听着那个他听了无数遍的尖细的声音,无能为力了,身体急速地软缩了,他只好匆匆下马,从床上爬了起来,像病了一场初次站立起来似的,宛如缺少花瓣的残枝摇晃着,还用充满危机的目光盯着白玉兰。
白玉兰一脸的惊慌,她获得的与其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恐怖。她的心像一片暴晒在烈日下的草叶,在温特沃夫的目光里卷缩了起来,突然就提上裤子,像被一阵劲风刮走了。
充满灰尘的教堂,关灵敏的声音就像一只失去魂魄的傻鸟儿,振翅扇起了积蓄已久的往事,往事似灰尘一般浮现在现实里,却一直落不到现实里,就被可怕的寂静吞没了。
可是,关灵敏的声音却无处不在,像一段朴素却能断肠的音符,致使温特沃夫在这个春天的午后,突然间产生了耳鸣。无论他用被子还是用手捂住耳朵,关灵敏的声音都会在他的脑子里横冲直撞。这其实是温特沃夫自己铺就的痛苦之路,他现在体会到了那个可怜的顾宝财内心巨大的苦痛了。
但温特沃夫不是顾宝财。慢慢地,他就能从惊慌中恢复平静,这就是他超乎常人的本能,他能在寂静的夜里,一个人睁着眼睛煎熬一夜,任凭关灵敏幽灵似的声音折磨他一夜,他也不会退缩。他在清凉的春夜里,全身灼烫,实在受不了这种滚烫时,他就用一枝刚长成的红柳条抽打自己膨胀的身体,让红柳条落在自己身体上的声音与关灵敏的叫声抗衡着,就像拔河似的,他在身体的疼痛中得到快愉,他认为是自己战胜了关灵敏的叫声。他得到了暂时的安静。同时,他在心里也设计着,要剔除自己苦痛的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然而到了天亮的时候,他又将这些方案像推倒一堵旧墙一样一一推翻。
天亮的时候,温特沃夫抚摸着自己身体上一道道红色的伤痕,他感觉不到疼痛,相反,心里却很自信,他知道,凭着他前一阵子艰苦卓绝的努力,白玉兰一定还会来找他的。在桑那镇,不会再有别的男人理会白玉兰了,他已经散布够了白玉兰专门摄取男人精髓的传言,没有男人再敢用自己的身体去尝试,做无畏的牺牲,顾宝财就是最好的例证。白玉兰只有来找他——温特沃夫,当然,那个令人恐怖的声音,就像白玉兰的魂魄,也会随着而来。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想法把白玉兰身上缠绕着的魂魄斩断,不然,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因为不管他如何有足够的定力,在那细长的声音里,他还没有足够坚强的意志。
温特沃夫一次又一次地走出教堂的大门。他不再从镇街上走过,他绕来绕去,总是躲过人群,从窄小的巷道里钻到白玉兰家的跟前。他在注意白玉兰的动静,有几次,他都看到了焦燥不安的白玉兰从她家里走了出来,在房子外面的白杨树下走来走去。温特沃夫多么想冲上去,抚慰这个可怜的人儿,可他都用神的力量克制住了自己,他把自己隐藏在一丛丛红柳的后面,痛苦地抓着自己腿上的肉。他把腿上的肉已经抓得到处都是血痕了,但还是缓解不了他内心的焦虑。尤其是看到白玉兰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跑到教堂那里去找他的时候,他用最快的速度从另一条巷道里跑回教堂,试图接纳痛苦不堪的白玉兰时,关灵敏的声音就不失时机地跟了过来,像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把他心头的火焰适时地浇灭。
为此,温特沃夫都不敢从阴暗的树丛后面走出来,去见白玉兰了,他怕自己成为顾宝财第二,失去男人的武器。他终于可悲地发现,在他费尽心机地把白玉兰从其他的男人身边夺回来的时候,他也像顾宝财一样,不知不觉地败在了呆呆傻傻的关灵敏猎狗一样敏锐的感觉中了。
为了保全自己男人的身体,温特沃夫甚至想到了摆脱白玉兰的纠缠,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只要一合上眼,脑子里就闲不下来,他也曾用幻想完成自己身体的需要,他抱住了白玉兰或者姚栓栓家的,他用手去抚摸那些柔软的躯体,他的身体也能硬朗起来,他腾出一只手抓住自己硬朗的那部分,心里念叨着:快快快。可是快到了到达顶峰的时候,不是姚栓栓家的不见了,就是白主兰突然像被抽去了筋骨,肉体化成了一摊冰水,叫他触摸不到真实的人形。这时,只有关灵敏的那个慢慢吞吞的声音,真实地在他耳边回响着,把他从刚刚构筑的巅峰顶端推入无底的深渊中,那种无边无沿的来自身体深处的冲击力,使他痛苦不堪,他爬起来,还是用红柳枝条抽打自己,那种疼痛却再也无法缓解身体内部的痛楚。多么难捱的春夜啊,他面对着圣像也祈祷过,可伟大的神灵却没法帮他渡到对岸。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
温特沃夫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酝酿出的解决方法,却都无济于事。
八
天空是蓝的,太阳是黄的,风儿是暖的,吹到哪儿,哪儿的枯草就发青了。被红柳包围着的桑那镇,镇街上也长满了红柳丛,紫色的红柳花在枝条上开得一咕噜一咕噜的,正在争芳吐艳,整个桑那镇花团锦簇,芬芳四溢。蛰伏了一个冬日的人们,走出户门,来到田地,给大地松土,播种,忙碌着一年的生活大计。
这个时候,叶尔羌河里的水也多了起来,人们拦在河床上的堤坝里,水慢慢地高了起来,为了不把堤坝冲毁,有人打开了堤坝下面的放水闸,放出了一股流水,干枯了的河床,又成了河道,只是水少了些,像经受岁月的老人一样变得枯瘦和干瘪,但还是叫河,流走了桑那镇多出的余水,也流走了发生在桑那镇的无数辛酸苦辣或啼笑皆非的故事。
温特沃夫带着关灵敏来到叶尔羌河边时,河边被水浪冲击出的沙梁上,一丛丛的红柳花开得正艳,招引得几只蝴蝶飞来飞去地忙碌着,春天的河岸边就像个花圃,美丽而妖娆。但温特沃夫却无心理会这些,他的心境灰暗低落,在他眼里,这些花呀蝶呀的都蒙着厚厚的一层尘埃,一点也打动不了他。他们从花丛中穿行而过,来到水边上,温特沃夫阴冷着脸,关灵敏冬瓜似的胖脸上尽是欢喜,因为他看到了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还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冲着他笑呢。同时,关灵敏也看到水里还有一个温特沃夫,这个经常给他食物的好人,却是一脸的凝重,但他手里的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食物却像一张笑脸,正在冲着关灵敏笑呢。关灵敏不会去理会冷着脸的温特沃夫,除过食物,别的都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关灵敏扭头望着温特沃夫,一脸憨笑地盯着温特沃夫,把手伸了出来。
我……饿……饿……
温特沃夫躲开了关灵敏的手,他想着这里没有别的人,他要用食物引诱着关灵敏,好好地开导一下他,他把食物举了起来,看着关灵敏,认真地对关灵敏说,你能不能不说话?只要你不开口说话,不再跟着你娘,我就把吃的全给你,今后,还会给你很多好吃的东西!比你娘给你的还要多。
关灵敏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物笑着:我……饿……饿……
温特沃夫脸上的肌肉痉挛着,他表情痛苦地扭过脸去。
关灵敏不笑了,他看着水里面的另一个自己也不笑了,这时,他却看到了水里面的一包食物。
那是温特沃夫因为气愤,扔到水里去的。
关灵敏向他最感兴趣的食物走去。
温特沃夫回过头来,看到关灵敏跳进水里去捡食物,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他害怕了,吓得脸都白了,急得大叫起来,但他不会水,又不敢跳进水里去。关灵敏的身子太沉了,在他跳进河水中的时候,就已经在往下沉了,水淹没他那大大的脑袋时,那袋食物还悠然自得地漂浮在他沉下去的水面上。温特沃夫吓坏了,急得哭了起来。这时,关灵敏又从水里浮了起来,两手乱抓着向岸边扑腾着。温特沃夫赶紧趴下自己的身子,伸手去拉关灵敏。温特沃夫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抓住了关灵敏的胖手,他用力要把他拉到岸上来。
但关灵敏的身体重得实在是温特沃夫没有想到的重量,干瘦的温特沃夫根本没有太大的力气把关灵敏拉上岸来,却叫在恐惧中力大无比的关灵敏把他拽下了水。两人在水里扑腾了起来。
九
叶尔羌河上的大坝被水淹了,水从坝顶上溢了出来,向河床里哗哗地流着。桑那镇的人们闻迅赶了过来,抢救他们修筑的大坝。
白玉兰在河边堤岸上的人群里找到了关灵敏。关灵敏穿着一身湿衣服,站在人堆里,手里拿着一袋被水浸湿的食物,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看到白玉兰来了,关灵敏吞咽着嘴里的东西,还是大叫了一声:娘,我……饿……
天快黑的时候,人们终于找到了大坝被淹的原因,是下面放水的闸门被堵上了,会水的人们钻进水里去掏了几次,才掏出了堵住闸门的温特沃夫。
温特沃夫被水泡得膨胀了,卡在闸门里,好不容易才掏了出来。把温特沃夫像吹足了气的尸体抬到了河岸上。看着温特沃夫的尸体,谁也弄不明白,这个神的使者咋会堵在闸门里呢。有人说,他该不是追随姚栓栓家的去了吧,姚栓栓家的就是在这坝里自寻的短见。
又有人说,不会吧,姚栓栓家的走了都好几年了,这个人咋到了现在,才想起她的好处来……
白玉兰带着关灵敏正要离开,忽然关灵敏挣脱了白玉兰的手,跑到了膨胀的温特沃夫的尸体旁,嘿嘿一声傻笑,冲着面相恐怖的温特沃夫伸出他肥胖的手说:我……饿……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