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个上午,姚燕燕确定她被人跟踪了。
那个灰色的身影,昨天就在她后面像个鬼魅似的忽隐忽现,大白天的,她身上也不过百八十块钱,连遭人抢的机会都很渺茫,她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姚燕燕才觉得不对劲,在护城河边散步完毕,她故意绕道去了菜市场。姚燕燕一改往日与小贩的讨价还价,心不在焉地买了一把高价青菜,用眼角余光辨认跟踪她的那个灰衣人到底是谁。无奈,那个人停在不远处的豆腐摊前装作买豆腐,身子向一旁侧着,压根儿不叫姚燕燕看清他的脸。姚燕燕心里火起,抓起青菜冲向豆腐摊,想要跟那个人来个面对面,质问一下跟踪她到底要干什么?没想到那人很机敏,倏忽间转身溜得不见了影子。姚燕燕的眼神不大好,在那人闪身的瞬间,并未看清他的面目。姚燕燕这下完全可以确定,那个人是在跟踪她。
他为什么要跟踪她呢?她又不是大富人家,浑身上下一点穿金戴银的迹象都没有,且年近五十,跟貌美如花相去甚远不说,能不倒人胃口就算不错了。可是,姚燕燕的确被人跟踪了。难道是冤家寻仇?她一个孤身带着孩子的女人家,日子过得尴尴尬尬,迎面遇见熟人,都会低下头躲着走,哪有心思跟外人结仇。这跟踪有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姚燕燕紧张起来,带着这个疑团跑回家,午饭也不想吃,一头扎进被窝,直接进入午睡。
自从单位内退后,姚燕燕无所事事,刚开始她也像别的好强女人一样出去找工作,可像她这样年龄偏大又一无所长的,除了钟点工,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事可做。姚燕燕一时还拉不下脸去做钟点工,找了几回,也就死了心,反正这会儿的生活还没困顿到叫她措手无策的地步,每天除过看电视剧打发时间外,午睡成了她雷打不动的生活规律。还没听说过午睡失眠的,对姚燕燕来说,这天中午她失眠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脑仁都想疼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干脆爬起来不睡了。
很安静的中午,几声隐约的车鸣从紧闭的窗缝中挤进来,烟雾一般在不大的空间盘旋迂回,烦得姚燕燕竟有撞墙的冲动。她打开电视,除了新闻就是几个自以为幽默的男女主持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地傻乐外,没什么能看得进去的电视剧。她把电视关了,蹦跳了几下,在寂静中制造出几声沉闷的声音,又去厨房倒了杯水,端着杯子在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软塑拖鞋无声地在地板上移动,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飘荡的鬼魂。这个念头一起,姚燕燕一下子有种恐惧感袭上心头:那个人万一……
冷嗖嗖的风袭上心头,姚燕燕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凉,她不敢再往下想,抄起电话,拨通弟弟姚亮亮的手机。还没把被跟踪的话说完,姚亮亮极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姐,你闲得无聊是吧,无聊就出去转转啊, 一个人憋在家里会得臆想症的。你也不想想,人家凭什么要跟踪你,有财啊还是有色?别自我感觉良好了!”姚亮亮是个秘书,专门为领导服务的,姚亮亮为领导服务的意识很强,中午休息时间,领导爱打牌,他就一门心思陪领导打牌,没精力顾及别的,不等姚燕燕解释,就挂断了电话。
姚燕燕握着传出盲音的话筒,两眼发呆。弟弟跟她说话一向随便,她都习惯了,可这会儿他的话像把冰刀,尖锐地扎进她心里,再慢慢洇出寒冷,冻住她的心,还有她的思维。眼泪还是热热地汹涌而出,气势澎湃地淹没了她整张脸。姚燕燕被泪水浸泡得眼前模糊一片,手抖得连话筒也放不正。待心绪略为平稳,她又抄起话筒,想给妹妹姚丽丽打个电话,无奈眼神不济,总是拨错号码,她抹了把泪,叹口气,心说还是算了吧,丽丽有身孕,反应得厉害,情绪很不好,就别给她添堵了,再说,她连亮亮都指望不上,又能指望丽丽什么呢?姚燕燕呆坐了一阵,起身去洗了把脸,擦干水和泪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弟弟的话伤人却不无道理,是啊,什么理由,人家跟踪你?
没必要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了,可能真的没人跟踪,一切不过凑巧而已,电视剧里都有那么多的巧合,生活中巧合一回不为过。姚燕燕安慰自己。离婚后,姚燕燕一个人带着儿子,厂子效益一般,为跟上社会发展形势,把全厂年龄满四十的女工和五十的男工全办了内退。干了快二十年的工作,说没就没了,所有办内退的男工女工却没一个人发牢骚,比起其他一些企业,没直接让他们下岗已经是万幸,至少,他们每个月还能领到三四百块钱生活费维持生计。最令姚燕燕痛苦的,还不是没了工作,而是她这个冷冰冰的家,儿子刚上高一,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青春叛逆期,姚燕燕没感觉,只知道儿子初中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往年级的后几十名跌,跌下去就很执著地再没有上来过,中考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居然考得还不错,没让她担太多心就上了个中不溜的高中。儿子的高中沿用的是初中的风格,成绩居下不上,而且还有一万个影响他学习成绩的理由,没一个是他自己的问题,似乎他的学习是温度计,外界的气候才是他成绩升降的唯一因子。成绩差倒也罢了,有那么多的孩子,不是每一个都优秀得无与伦比,这点姚燕燕能想得通,可儿子像平时的不是饭而是火药,每次与她说不上两句就暴跳如雷,扯开嗓子跟她吼,弄得她一想到儿子的模样心里就发悚。眼看都五十的人了,日子过得灰头土脸,一点心劲都没有,老听儿子说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句话,姚燕燕想儿子什么时候也给她点阳光,让她也灿烂一回吧。
初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透过窗玻璃照进来,温软地洒在沙发、地上,以及歪靠在沙发边的姚燕燕身上。阳光里,细微的尘埃漂浮在她四周,她轻轻舞动双手驱赶那些浮尘,却又惊起更多尘末,纷纷扰扰有如她生活中的那些琐屑,驱之不尽。想到自己的生活,姚燕燕心中不免又烦闷起来,轻叹一声,垂下双手。软软的阳光里,习惯午觉的她渐渐地有了睡意,她告诫自己没盖东西不能睡过去,待会儿阳光照不到会着凉的。但她又懒得爬起来去床上,顺势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心想着就眯一会儿,不见得会感冒。很快,她进入睡眠状态,暂时忘却了一切。
姚燕燕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的,她茫然地撑起身,阳光没容她灿烂起来就逃离了,屋里有些阴寒,她不自禁地抱紧身子,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是何时,但电话铃声没容她多想,极其耐烦地响着。姚燕燕凑过身子抓起话筒,断了这烦人的噪音。
电话是弟弟打来的,他已结束陪领导打牌的重要工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着中午对姐姐的生硬态度,有点过意不去,便打个电话仔细问询一下。
姚燕燕有气无力地说:“感谢姚公公的关心,你姐是没事找事,无中生有,给公公您添堵了。”
公公是对秘书们的昵称,姚亮亮自己说的,说的时候兴头十足,好像还挺得意这样的称呼。不然,姚燕燕也不会用这个不雅的称呼来称自己的弟弟。公公,那不就是太监嘛,就算是伺候皇上,也不过孤假虎威而已。姚燕燕也是不高兴时才这样称呼一下,平时哪舍得对自己的亲弟弟这样恶口呢。
姚亮亮对姐姐的口气并不在意,以秘书的口吻说道:“姐姐批评得对,那个时间段弟弟身不由己,这会儿就说句人话吧。姐,你看清跟踪你的那个人了吗?多大年纪,认不认识?你弟弟没别的本事,纠结一帮哥们却没问题,你告诉我是什么人,我叫人解决了他!”
姚燕燕心说,我要知道他是谁,还至于紧张吗?但弟弟能打电话过来,说明他还是比较在意她这个姐姐的。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也不想就此话题再展开下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姐姐我到了更年期,心里多疑,拿个影子来哄自己玩呢。你忙吧,我正午休呢,挂了啊。”
弟弟又说了些过几天来看她的话,还惦记着姐姐烧的糖醋鱼呢,装作不舍地才挂断电话。
有天晚上吃过饭,洗刷完毕,姚燕燕到儿子屋里,见儿子不理她,便随手拿起一本作业翻看。儿子耳朵上塞着耳机,反应却一点也不迟钝,从妈妈手里一把夺过他的作业,吼了句,胡乱翻啥呀,看得懂嘛?把本子往包里一塞,埋头做自己的事。姚燕燕气得全身发抖,强自忍住,柔声对儿子说:“不是我要看,是你们老师要求家长经常督促孩子做作业,我不对你负责,总得对老师负责吧!”
儿子瞥了她一眼,很不屑地说:“给你看有用嘛?我就是从头到尾都做错了,你也看不懂,浪费这时间,你还不如去看电视,免得吵闹我。”
这还算说得客气,往日儿子咆哮起来跟头饥饿的狮子。姚燕燕在儿子身边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下去,又会是跟儿子吵闹一场,几乎每次都一样的模式,儿子的不屑或者说轻蔑,还有叛逆让她心伤一次又一次,却无奈又无策。在姚燕燕眼里,和儿子的战斗,即使不打她也注定失败。姚燕燕默默地退出儿子房间,轻轻关上儿子的房门,让他一人独处,写作业也罢,做别的事也罢,她已身心疲惫,即使有心和儿子交流一下,前提得是儿子愿不愿意,但她已无力了。
无事可干,姚燕燕只能像儿子说的那样坐到电视机前,穿着一身内衣歪在沙发上,把电视置于静音状态,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本地新闻,等待新闻过后的连续剧《王贵与安娜》。这个电视剧她是中途看的,才看了一集,就再放不下了,跟吸鸦片似的,心里总掂记着。
新闻终于完了,插播一段广告之后,就是姚燕燕等待的内容,她拿着遥控器,随时准备按下静音键,恢复出声。她连《王贵与安娜》的片头曲都不愿放过,看了这么久,她都跟着能唱了,觉得这个曲子挺有生活味道的。
门就是这个时候敲响的。敲门声很轻,如果电视机处在正常音量,根本就听不到。姚燕燕没在意,以为是敲的对门家,她本来交往就少,够得上串门这个级别的人几乎没有,儿子每天放学回到家后,这个时间段不会有人敲门,就是偶尔,姚亮亮抽风似的没打招呼来了,那门也是被拍得毫无章法,绝不可能如此文雅,像微风过时的风铃声,带点怯懦,还有一丝羞涩。姚燕燕不在意,继续依靠在沙发上等待广告结束后的电视剧。
儿子在里屋却把门拉开一道缝,伸出脑袋冲母亲粗粗地吼道:“你耳朵出问题啦,有人敲咱家门呢。”
姚燕燕一跃而起,瞪儿子一眼:“说什么呢,有你这样对自己妈说话的啊?这回儿你耳朵可够好使的,还不回去写作业!”
儿子哼了一声,收回头狠狠地把门摔上。姚燕燕这才懒洋洋地向门口走着,边走边问是谁。门外也不答应,又轻轻地敲了两下,好像凭着这两声就能叫姚燕燕辨别出是谁。姚燕燕皱皱眉,又问了一声,门外还是不应,只是极有耐心地又敲了两声。她来气了,冲门外喊:“你不答应,我就不开门。”
门外这才应道:“是我!”声音很微弱,却不说是谁。姚燕燕嘴上问着“你是谁”,没往多处想,还是拉开了门。
廊灯坏了,隔着老式防盗门,看见门外站着个黑乎乎的人影。因为没弄清楚是谁,姚燕燕抓住了门把柄,却没急于打开防盗门。孤儿寡母,她的戒备心还是有的。门外的人默不作声,似乎并不急于让姚燕燕打开门。
姚燕燕不再作声,屋里的光明映衬着屋外的黑暗更加黑暗,除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她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一长一短。
突然间,门外的黑影轻轻说道:“燕燕,是你吗?”
“你——是谁?”片刻的寂静之后,姚燕燕一下子想到跟踪她的那个人,立马警惕起来。
“我……是爸爸,”黑影往前凑了凑,“燕燕,我是你爸爸呀。”
“爸爸?”这个已经陌生的称呼让姚燕燕心里咔嚓一下,像扭断了思路似的。我还有爸爸吗?她有很多年没叫过爸爸,即使后来有了儿子,她教儿子喊“爸爸”时,竟艰难得像爬千山走万水,弄得丈夫当时都要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现在,一个男人面对着她竟称是自己的“爸爸”,这个称呼很近,十六年的距离却很远很远,远得这个称呼在姚燕燕心里沉寂得太久,她甚至已忘记自己有过爸爸。
十六年前,爸爸义无反顾地离开他们,尾随着另一个女人离开省城,去了一个小地方生活,从此再没有音讯,在姚燕燕姐弟三人心目中,父亲的意义仅仅成了生命创造的一种微弱力量。除此,父亲留给他们的,只有怨恨。在他们十几年的生活中,父亲不再存在,“爸爸”这个称呼已经变得很生硬,就像一件精细瓷器里隐秘的裂缝,看不到那就是完美,一旦看到,便在心里竖了堵墙,任你再怎么心胸广阔,天地无私,你都无法越过去,再不能平平坦坦看到完美。
姚燕燕依旧愣着神,不知道如何应对猛不丁出现的这个人,一直以来,没有目的的生活已消耗尽了她所有的机智和应变能力。隔着一道铁门,咫尺的距离,她的心慌了。
“燕燕,你打开门啊,爸爸只想看你一眼。”黑影又轻轻碰触着防盗门,用哀求的口吻说道。
姚燕燕的手还挂在门上,正在犹豫之间,儿子如同冲锋陷阵的战士,行动敏捷地从屋里冲出来,没等姚燕燕反应过来,已拨开她的手,迅疾地打开了防盗门,还不忘埋怨母亲:“你反应真迟钝,人家已经说了是你爸爸,还不给开门,真是的。”
一个灰色的影子顿时出现在屋子投出的灯光下。他穿着灰色的外套,微微佝偻着背,一头灰色的头发乱七八糟,横七竖八满是皱纹的脸和他的头发一样,都是灰色的,一点也没有平常人串亲戚的光鲜和体面。
姚燕燕对父亲的印象,是一个身材高挑,相貌俊朗的中年男人,而面前形态枯槁、没有一点精气神的老人,对她来说更加陌生。也许隐约之中还是有些熟悉的东西,而她却在下意识地否认着这一切。如果面前的这位真是父亲,她情愿是那个她印象中高挑俊朗的男人。父亲离开时长什么样,她记得不太清了,但眼前的这个灰色老人,无疑就是跟踪过她的那个人。这点姚燕燕还能判断得清,她本能地拦住他,警觉地问道:“你真是我的——父亲?”她没有说“爸爸”。她叫不出口。
老人立马抽泣起来:“燕燕,我真是你的爸爸姚仁义啊,过去这么多年,我老得你都认不出啦?”
儿子不失时机地白了姚燕燕一眼:“真是的,哪有这样对老人说话的。”随即热情地对姚仁义说,“那你就是我的外公喽,快进来吧。”伸手把外公拉进了门。
姚仁义把外孙揽进怀里,泣不成声:“是我的乖孙儿欢欢吧,快让外公看看,都长成大人了。外公走的时候,你还很小……”
儿子很意外地没有挣脱姚仁义,他真的像个企求大人怀抱的小孩子,温顺地伏在外公的怀里,乖巧得像一只猫。他只是时不时地,拿眼瞅一下妈妈。姚燕燕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儿子了,儿子早就变成了一只刺猬,只要她一靠近,他浑身的刺便立马竖起来,随时准备扎她一身。
这种情况下,姚燕燕再不能置之不理,但她又不知该怎么做才好,是劝他别哭了,还是把儿子拉出来给他让座?儿子小鸟依人的模样让姚燕燕的心软了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的羡慕和嫉妒,她很想那个怀抱是自己的,儿子那样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像他小时候一样。姚燕燕有些难过,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顾不得太多,拧身匆匆跑进卧室,穿上外衣。同时,也平息了一下自己内心的慌乱。
穿戴整齐的姚燕燕再次出现在客厅时,已恢复到常态,儿子离开了姚仁义的怀抱,搀扶着外公到沙发上坐下。姚燕燕冷冷地命令儿子去写作业。儿子不情愿,嘴里嘟囔着,可没敢反抗,松开姚仁义的胳膊还是回自己的屋里去了。姚燕燕打量了着面前的灰色“爸爸”,十六年的时光抽丝剥茧一般抽尽了他所有的光华,剩下的就只有他的衰败,像深冬季节野草一样的衰败和不堪。她声音软下来问道:“是不是你这两天跟踪了我?”
姚仁义站起来,抹把泪,不敢看女儿的眼睛,嗫嚅道:“十六年了,我日夜都在想念着你们哩。这么多年没见,你的变化也挺大的,我不敢断定就是你,所以就跟着,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你。幸亏你家没挪地方,我才敢上门认你。呜呜——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大闺女啊,丽丽,还有亮亮他们都好吧?”
不问起他们倒还好点,一问起来,姚燕燕刚软下来的心骤然间硬了起来:“你问他们干什么?你还记得他们与你有关系啊!”
姚仁义大放悲声:“闺女,你这话比刀子还锋利,刺得爸爸心里头血淋淋的……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可我……可我……”他哭得说不下去了,灰白色的头发随着他的哭声像枯草似的抖动。
姚燕燕的胸口涌起一股无边的酸楚,心里突然间涌满了对这个人的憎恨。她是俗人,做不到一笑抿尽所有恩仇。她想哭,却不想在这个人面前,但是泪水还是忍不住涌出眼眶。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人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就算她用尽全力删除,也不可能做到让一切不留痕迹。
抹了把泪,姚燕燕扯他坐下,想给他泡杯茶,暖壶里的水是早晨烧的,泡不开茶了,只好倒杯温开水塞进他手里。
姚仁义捧着水杯,嘴唇抖得喝不进嘴,好不容易喝进去一口,又呛着了,咳嗽起来,咳得一脸的皱纹挤到一起,那神情既可怜又悲怆。姚燕燕本能地伸出手,想替父亲拍背缓冲一下,她的手刚落到姚仁义的背上,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使她猛然反应过来,手迅速从姚仁义的背上撤了下来。姚仁义的咳嗽几乎被姚燕燕的举动惊住了,止了一会儿,然后又剧烈起来。咳了好一阵,喝了几大口水才止住咳,姚仁义抹抹泪,又站起来对姚燕燕说:“看到你,还有外孙,我就知足啦。不早啦,我得走了,别扰乱了你们的生活。”
姚燕燕没有说挽留的话,起身相送,看着他佝偻着背默默往门口走,心里却泛起一丝悲哀,忍不住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她本来是想问他晚上怎么住,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姚仁义回过头,灰白的眼仁扫了一下女儿,说:“我得回旅馆,再晚点人家就不让进门了。噢,差点忘记说,我来看你的事,先不要给丽丽和亮亮他们说,免得……”后面的话没说完,他已扎进了门外的黑暗中。姚燕燕追出门外,对着他下楼时摇晃的黑影说:“要不,我送你下去?楼道的灯坏了一直没人修。”
黑影顿住,没有回头,复又抽泣起来,颤声拒绝送他。姚燕燕没有坚持,只是往楼梯口又多走了几步,目送着黑影慢慢往下移动,变成一团更为深沉的黑团,拐过楼梯口,连那个黑团都瞅不见,只听到越来越远缓慢、沉重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弱的抽泣声。姚燕燕依旧站在楼梯口,目光溶在黑暗中,比楼道里的黑暗更浓重的悲戚团团裹住她,使她无法从中挣扎出来,依在楼梯扶手的身子全麻木了都没有感觉。过了好久,她才僵硬地转过身,看到门内站着的儿子,正用冷冷的目光望着她质问道:“为什么要外公走?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个老人吗?”
是啊,为什么不留下他呢?她甚至连留下他的念头都未曾动过,他可是她的亲生父亲啊。她总认为儿子不懂得什么叫体恤,可他却恻隐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或者,她可以用十六年的距离来说服自己,但十六年,真的能抹杀一切吗?如果可以,为什么她还会有怨恨?姚燕燕在儿子的质问声中,不由自己地打了个冷战。
虽然是初秋的夜晚,但寒气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