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惩罚一个孩子,就把他放在水泡星球上。
小小的,圆圆的,永远在上升途中的水泡星球,需要你知道自己错了,后悔,哭,流下眼泪,连着说三遍“我错了”,它才会“噗”一下裂开。被惩罚的孩子才会回到现实,重新被接受。
有一天,我也犯错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故意犯错的。
没有人宽容我,依照规则,我被放在水泡星球上。
我是内心怀着欣喜,把面颊紧紧贴在水泡星球柔软的表面离开的。
水泡星球刚刚离开地面时,我能听见人群中爸爸的声音,语气硬邦邦的:“不久,她就会后悔。”
又听见妈妈说:“我敢打赌,她在水泡星球撑不了半天。”
马上又听见哥哥接话:“她哭鼻子的时候,声音一定很响吧。”
……
唉,这群可怜的大人哪!
他们哪里知道,听见这些时,我正在偷偷地笑。
水泡星球越升越高,他们的声音也渐渐散落无形,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我翻过身来,激动地蹬腿、挥拳。
逃离一群人,逃离一个日益使我感到厌倦的环境,是我渴望已久的。现在愿望达成了,我怎能不高兴呢?
作为惩罚手段的水泡星球,它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安全避风港。
我随着水泡星球不断升高。
当和白云星球一样高时,我看见了一只飞累了的鹰躺在白云上休息:“鹰,你好!”
它虽然在休息,但并没有睡着,那两只炯炯的眼睛和有钩的嘴巴,令我觉得它很威武。
鹰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它用翅膀支撑起身体,似乎想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水泡星球带着我,上升到更高的地方,鹰的声音化为呼啸的风声。
就在我为没有听清鹰的声音略感遗憾时,我看见鹰在我的头顶盘旋。鹰是会飞的呀!我跳起来,示意它落下来。鹰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慢慢落下来,蹲在我的脚边,像一只温柔、懂事的小狗。我矮下身来,轻轻用手抚摩着它的羽毛,那闪着光纹的翅膀,摸上去像缎子。
我抱着鹰,睡着了。
我做了很多梦,像是在海中的船上。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水泡星球在黑暗中仍然没有停止上升。
“会升多高呢?”我不停地嘟哝。
“我们应当忽视这种上升,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鹰开口说话了。
鹰竟然会说人话!我略微感到惊讶,但转念一想,睡在云彩上的鹰想必是不同寻常的鹰。于是,我故意装得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说:“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现在我饿,我只想吃饭。”
说话的同时,我感到水泡星球已经上升到星球的丛林,正和一个土豆星球靠近,我闻到了香喷喷的土豆味。
我毫不犹豫,当机立断地以饿狼扑食的速度把手伸向土豆星球,牢牢地抓住了两只土豆,赶紧扔到我的水泡星球上,然后又抓住了两只。因为身边这只懒鹰一点儿也不配合我的行动,我有点儿生气,就故意朝它身上扔,它却没有任何感觉似的耷拉着眼皮,不知道是在想事情,还是睡着了。
我想再抓两只土豆,但这时上升的水泡星球已经和土豆星球错开了。
我朝下面望去,星球的丛林像开满天空的繁花。
离星球丛林越来越远,四周完全黑了下去。
我在黑暗里闻得到土豆的香味。我摸到其中一个,双手抱住,像只小老鼠一样啃了起来。
“你在吃生土豆,哈哈!”鹰在嘲笑我。
“你不吃,饿死你活该!”
“我想吃炸薯条。”
“呵呵,我还想吃炸鸡翅呢!”
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以前。那时我基本也是一个被亲人宠爱的孩子吧,每天享受各种美食,是我生活的重要内容。
这样想着,我又啃了一口土豆。
“给你,吃吧!”
黑暗中,鹰用翅膀托着,递给我一包东西。
我一闻那熟悉的气味就知道了,是一包正宗的炸薯条。
“啊,真有炸薯条啊!怎么变出来的?”
“在翅膀底下变出来的!”
“噢!”我明白了,这只大笨鹰,它在翅膀底下还藏着从人间带来的食物。我咽了一口唾沫,却决然地把薯条抛向一只在空中浮动的小熊猫抱竹子造型的夜光垃圾箱。
“你——”
黑暗中,我感觉鹰的羽毛都竖立起来了。
“你令我瞧不起。”
鹰仿佛接受了我的瞧不起,低着头,沉默。
“在水泡星球,我们就要和以前的生活完完全全告别。你要知道,我不是因为犯错才来到水泡星球的,我是因为想来水泡星球才故意去犯错的!”我越说越激动,似乎故意犯错来到水泡星球是一种非常英勇的壮举。
这时,天渐渐亮了。
老远我就看见头顶有一个石榴星球。
水泡星球轻轻地上升着。我在心里琢磨,一定不能失去获取石榴的机会。啊,想起可爱的石榴,我的心里一阵激动。当水泡星球轻轻蹭过石榴星球的时候,我侧过身子,迅速地伸出双手——然而我却跌倒了,该死的鹰,它碍事地绊倒了我。我哭着。水泡星球似乎上升的速度更快了,在宝贵的一瞬间,和石榴星球擦肩而过,我失去了摘取石榴的机会。
“还我的石榴!”
“就这么爱吃石榴吗?”
“还我的石榴!”
“不就是个石榴吗?”
“还我的石榴!”
“一会儿就会遇见橘子星球,错过了石榴,还有橘子。”
“不不不!还我的石榴!我就要石榴!”
“唉,那好吧。”
鹰说着,突然扑棱着翅膀,在我面前旋起巨大的气流,飞起来了。
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这只该死的鹰,一定是忍受不了我,所以决定离开了。我忘了,它是有翅膀的呀,它随时能离开,而我却只能被动地等它回心转意,快一点儿飞回来。
“大笨鹰!”我又气又难过。
此时,空气稀薄,水泡星球上升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
我觉得好饿,想拿起一只土豆接着啃,却看到土豆已经发芽了。发芽的土豆是有毒的吧。我咽了咽唾沫,感觉嗓子眼里有一团火,刚咽的唾沫,就被那团火吞没了……我又渴又饿。我朝四周看了看,寂寞空荡的四周,只有偶尔浮现的各种形状的太空垃圾箱。我抬起头,隐隐看见上空的玉米星球。啊,我内心涌动着惊喜——再忍一忍,我就能吃到新鲜的玉米了吧!我忍着。
可是,水泡星球的上升速度却明显减慢了。我发现,只要我轻轻跳起来,水泡星球因为暂时减少了我的重量,就升得快一些,当我落下时,水泡星球就稳稳地接住了我。为了快一点儿到达玉米星球,我开始跳了起来。
一下。
两下。
三下。
近了,更近了……
眼看就可以了,就差最后一跳了,我却感到头好晕。我过多地消耗了体力,却又得不到及时的营养供给。我累得趴在水泡星球上,伸手摸过一只发芽的土豆,在心里盘算着:是被土豆毒死好,还是饿死好?或者,我干脆连喊三遍“我错了”,就能立即回到现实……
不,我不要!三种情况都不是我要的。我要想办法自我拯救。
这时候,水泡星球就像完全停止了上升,它和玉米星球存在的那一点儿让人绝望的距离,逼迫我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做出重要的选择。
我抽出束在裙子外面的长长的飘带,把它的一头系上一块土豆。我想,只要我使劲将它向上抛,抛得高过我跳起来的高度,抛得可以触到玉米星球,那么,运气好的话,就会掉下一穗救命的玉米。
我很快就这样做了,然而结果令人绝望得很:拴住土豆的那一头没有拴牢,在上抛的过程中,土豆挣脱了飘带,脱离了水泡星球的吸引力,直接落入移动着的豹子形状的垃圾箱!啊呜,土豆掉入豹子的小嘴巴中。
我颓然地坐在水泡星球上。
正在这时,我感到身边掀起一阵风。啊!我眼前一亮,是鹰,鹰回来了!它嘴里叼着柄上有细柳样绿叶的石榴。它停在我面前,把石榴放下,用尖利的嘴划开硬皮,露出宝石一样的籽粒。
可是它没有对我说“你吃吧”。
难道它是为了来馋我的吗?
我躺在一边,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它的石榴。我听见它在吃,那清甜的香味使我流了一点儿口水,缓解了我的口干舌燥。我把手放在嘴边做掩饰,使劲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感觉喉咙隐隐作痛……我心里期待着它吃够了能给我留一点儿,能主动说:“你和我一起吃吧。”
可是,我偷偷睁开眼,却发现一个石榴马上就被它吃完了,它身边吐满了咀嚼以后的石榴籽,但它连看也不看我。
哼!我就是饿死,也不求你!我心想。
我突然记起,以前妈妈在厨房给我做拔丝土豆时曾对我讲,生芽的土豆,毒在芽上。
我赶紧拿过一只土豆,把芽掰掉,迫不及待地放在嘴边,就要啃。
“你疯了!”鹰突然用翅膀打掉我的土豆。
“你才疯了!”我想呸它一口唾沫,可是嘴巴里是干的。
鹰抬起一边的翅膀,扭过钩子一样的嘴,在翅膀底下取出一个好大好大的石榴。
“这是我给你摘的最好的石榴,”说完,鹰用嘴把石榴划开,然后递给我,“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的嘴还是这么硬吗?唉,就算我求你吃,好吗?”
我坐起来,装成极不情愿的样子接过石榴,说:“你听好,我成全你的美意。但就算不吃你的石榴,我也能很好地活下去!”说完,我就在鹰惊讶的目光中啊呜啊呜地吃起石榴来。红色的汁液滴到我的白裙子上。
“真没吃相!”鹰扭过脸去。
它也许累坏了,很快就发出了难听的呼噜声。
吃了一个大石榴,我也觉得累了。
我挨着鹰躺下,抚摩着它缎一样的羽毛……啊,大笨鹰,你睡着了之后这不惹我生气的样子,还是挺可爱的。
等我们醒来的时候,水泡星球刚好上升到玉米星球的高度。
此时已完全感觉不到水泡星球在上升了。和玉米星球成了邻居,我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怕没有食物吃了。
鹰从它的翅膀底下取出石榴,和玉米星球的人进行交换。
“光吃别人的也不好。”鹰说。
“可是,我们有的东西真不多,现在只有发芽的毒土豆了!”我小声嘀咕了一句。
没想到鹰翻了翻眼珠,用翅膀尖拨拉过土豆,然后用锋利的钩子嘴勾成了几个小块,每个小块上都保留着一个芽。
“这是我和小猪的一个美好心愿。把它种在花盆里吧,可以当花养着。”鹰这样对一个来我们水泡星球串门的玉米星人说。
我没好气地白了鹰一眼——它竟然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外人。
玉米星人连声感谢,并在以后给了我们更多的玉米。我们的玉米多得吃不完。可是水泡星球没有土,不能培育任何粮食。我们就把多余的玉米存起来。
在这一时期,因为水泡星球与玉米星球相连,给了我们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我们也有了更丰富的生活内容。我和鹰经常跑到玉米星球的玉米地里,玩捉迷藏的游戏。
玉米有像剑一样的绿色的叶子,像小笤帚一样的穗,像士兵一样挺拔的身姿,漂亮极了!我猫着腰在里面转悠,然后抓着一株玉米停稳,就不动了。
但鹰总能很快地找到我。
只有一次,我藏得太好了,过了很久也没有被它找到的迹象,我忍不住去找它,却发现它已经在田边睡着了。“哎,大笨鹰,你太没有游戏道德了!怎么可以这样!”我生气地用一根狗尾草打算拨弄它的鼻子。没想到它根本就没睡,狗尾草还没碰上它,它就睁开眼睛,眼珠骨碌骨碌转了几圈,说:“我早就找到你了呀!”
“瞎说!”这鹰的脸皮真厚。
“你摸摸头上吧!”
我一摸,从我头上掉下一朵小粉花。
“是我发现你之后,悄悄放你头上的。”鹰用懒懒的声音说。
我竟没发觉!我又羞又怒,气呼呼地往回走。鹰乖乖地跟在后面,它不飞,用腿走路,扑扇着翅膀好让身体平衡的样子真是好滑稽。
我们刚回到水泡星球,就下雨了,这是水泡星球上升路途中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小雨像从花洒里喷下来的。我解开头发,酣畅地淋着雨。鹰也开始张开翅膀洗涤它的羽毛。
“这场雨来得真好!”鹰说。
被雨冲刷过的水泡星球和玉米星球颜色格外鲜亮,而我的裙子也更洁白了。
只是我们储存的玉米粒也给淋湿了。
等到雨停了,我们不得不把它们一点一点摊开来晾晒。金灿灿的玉米像一粒一粒宝石,熠熠闪着光,我看得出神。鹰从它的翅膀底下取出一个针线包,动作灵敏地穿针引线,一粒一粒玉米被它穿起来,不一会儿,就连成了一条项链、一条手链……
我的脖子上、手腕上、脚腕上,都戴上了玉米链。
我美滋滋地跑到玉米星球去炫耀。
玉米星球的人就开始效仿我,也穿了好多的玉米粒项链。但是他们都没有鹰的手艺巧,鹰会用独特的针法穿出梅花、心形的项坠。
更不可思议的是,鹰还穿出了一顶金灿灿的玉米粒王冠。
“殿下,请你戴上这顶鹰亲自为你打造的王冠。”
于是我就戴上王冠,面无表情地说:“鹰,去给本女王弄点儿玉米饼来吃!”
“是,猪女王!”
鹰就用翅膀在胸前一抱,行了个礼,然后飞走了。过了好久,它叼回一块窝窝头。
“你什么时候不这么笨啊?玉米饼是扁的,圆的。”
不过,窝窝头的味道似乎也不错,我边吃边想。鹰捡着我掉在地上的渣渣。不要以为我虐待它,用它自己的话说,它只是不忍心浪费粮食而已。
这是在水泡星球上升的途中令我感到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我以为这样的时光永远不会逝去。
可是,水泡星球的上升速度突然在一瞬间加快了。
我们甚至没有来得及和玉米星人说再见,水泡星球就迅速升起,像火箭一样,我们都能听到因为星球上升速度过快而形成的飓风。
“真是想不到!”这样没有准备的告别,令我感到忧伤。我第一次在心里对安定的生活有了一种渴望。
水泡星球会永远上升吗?宇宙的空间,会有多么广?
鹰说:“我们会遇见更多的星球。”
“可是,在我们的生命里,其实只遇见几个星球就足够了!多了,我会记不住的!”
在水泡星球飞快上升的途中,玫瑰星球、南瓜星球、大豆星球……我们都有短暂的相遇时刻,只是在那些星球上住着什么人,我们还来不及了解,水泡星球就已经带着风声呼啸而过。我只能飞快地拿到一枝玫瑰、一个南瓜,甚至几枚要胀开的豆荚。
同时,我也没有忘记把我们储存的玉米粒扔给它们。
我希望那些星球上的生命,能够在看见一颗星球上升的同时,感受到来自这个星球的幸运与奇迹。
水泡星球上升得过快,我有些懊恼。好在水泡星球并不会永远上升,除了我连续说三遍“我错了”水泡星球就会“噗”一下裂开之外,水泡星球也有它自身的寿命。
当它的寿命已尽,我就要被动地回到现实。然而,在上升途中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会留在心里,成为曾经随水泡星球历险的证明。
“回到现实世界以后,你还是一只鹰吗?我要把你养在我家阳台上!”
“其实……”
“其实什么?不要告诉我你的家在天空。”
“其实,变成鹰也是我故意犯错以后的一种惩罚方式!”
“怎么讲?”
“就像你故意犯错,来到水泡星球,而我故意犯错,却要变成一只鹰!”
“啊……这么说,你是人!”我想起抱着它睡觉的情景,又气又恼。
“只不过,我需要找到一个朋友,才能回到现实!”
“那么你找到了吗?”
“你说呢?”
水泡星球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小。我知道它的寿命已尽,马上就会消失。而我就要回到现实了。那么鹰呢?
当我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我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这儿乘着水泡星球上升的。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我的脚下堆满了在水泡星球上升途中所得到的玫瑰、南瓜、玉米、要胀开的豆荚……而此时,豆荚终于忍不住胀裂开了,豆子骨碌着,滚得到处都是。
我若有所失地捡着豆子,突然,我看见一只手,在我不远处,正捏起一颗豆子,他的手碗上也戴着一串玉米粒。
我心里闪过“鹰”的样子,并迅速把目光移向他的脸部。
啊,爸爸!
爸爸张开了胳膊,像鹰的翅膀。
“来吧,小猪,你是故意犯错的孩子,我是故意犯错的大人,我们都给予了彼此故意犯错的机会!”
我扑到了爸爸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