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议员也是人 (1)
熊熊的炉光映在温暖舒适的起居室的地毯上。议员伯德脱下了鞋子,把脚伸进那双妻子为他作为议员出访时做的那双拖鞋里。
伯德夫人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餐桌的布置情况。一群孩子正在一边顽皮地玩耍,孩子们似乎总是不知道疲惫。
“汤姆,不要去碰门把手,对了。嘿,玛丽,叫你呢,别拉猫尾巴,还有你,吉姆,别爬上来。”终于她抽了个空对丈夫说道,“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
“是啊,我太累了,我头痛,我想我只能回家过一晚。”
伯德夫人正在考虑去不去拿樟脑瓶,她的丈夫打断了她。
“亲爱的,别让我吃药,我只是想喝上一杯你泡的茶,然后再和你呆一会儿,好让我暂时丢开立法这件可怕的事,就很满意了。”
“好吧,他们在议会中都干嘛来着。”
伯德先生似乎被他妻子的话吓了一跳,因为她居然有时间来为议院的公务伤脑筋。伯德先生睁开了眼睛,回答道:“没什么。”
“是吗?我只是听说他们通过了一条法律,禁止人们施舍肉和酒给那些过路的穷苦黑人。我只是在路上听人谈起这条法律,但是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不相信一个信基督的立法机构会通过这条法律。”
“玛丽,你好像一下子成了一个政治家。”
“我才不管政治呢,它们让我头痛,我只是觉得这一点不太符合道义和教义,我想知道这种法律怎么能通过。”
“亲爱的,我们是通过了一条关于禁止人们帮助从肯塔基来的奴隶的法律,因为这些奴隶的出逃使那些肯塔基的奴隶主吃亏了。他们十分愤怒,我们有权利、有义务将他们的愤怒平息。”
“可是到底怎么规定的呢?难道它禁止我们收留他们过夜,禁止我们给他们吃的喝的,禁止我们给他们一点衣服吗?”
“亲爱的,你可要明白,以后那就是协助犯罪了。”
伯德夫人是位典型的小妇人。她只有四英尺高,长得十分娇小可爱。她温柔、善良、胆小,即使是只火鸡都能把她给吓傻,如果她单独面对一只狗,她一定会被吓晕的。她的一切就是丈夫和孩子,她总是靠恳求来获得一点统治权,但是那些残忍的事情总是能激发起她内心深处的激情,她会变得愤怒异常。她的儿子们至今还记得他们受到的最严厉的责罚是因为她看见他们在和附近的几个坏孩子一起拿石头去砸一只可怜的猫。
“那回我真地吓坏了,我看见妈妈冲向我们,我们以为她疯了!她打了我们一通后把我们赶到床上去,我们甚至连饭都没吃。后来,我们听见妈妈哭的声音,那声音真让我们感到内疚,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拿石头砸过猫。”
而此时,伯德夫人就是这样,她满脸通红地走到丈夫面前,对他说:“约翰,我想问你是否也认为这一法律条文是公正可行的?”
“玛丽,你别激动,如果我承认,是不是会给我一枪?”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投赞成票?”
“我投了,我可爱的小羊羔。”
“你怎么不觉得羞耻呢?对于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来说,这是一条恶毒的法律,这使他们将没有吃的、穿的。对于我们来说,等于是剥夺了我们爱别人的权力,难道就因为他们是奴隶,就注定了他们一生要受凌辱吗?”
“我知道你的想法,这是完全正确的。可你从国家的角度考虑过这件事情吗?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在社会上产生了一些动荡,我们必须先忘掉个人的情感。”
“听着约翰,我不想去想什么国家,想什么政治,我只是照《圣经》说的去爱穷人,去帮助那些饥饿和寒冷的人。我会记着《圣经》的教诲的。”
“但是有些时候你的这种做法会使邪恶滋长。”
“我只知道上帝的教诲是不会错的,上帝只会带来和平与繁荣,而不会带来邪恶。”
“玛丽,你不要那么固执,你听我慢慢给你讲道理,你就会明白的。”
“别说了,约翰,你能不停地说上一晚上,但是你却不会做。我倒要问你,你会把一个饿着肚子的可怜的人从家门口赶走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个逃亡者吗?”
说实在的,我们的议员是个十分善良的人,他从来不拒绝帮助别人。而他的妻子恰好清楚地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不得不采用惯用的拖延时间的办法来回避这个问题。他先是哼哼了一声,然后咳了几下,最后掏出手帕来擦自己的镜片。
伯德夫人看出了丈夫的心理,她降低了声音说道:“我很想看看你会怎样处理这样的事,在风雪交加的时候,你是选择帮助可怜的人还是选择将她送进监狱,绳之以法?”
“是啊,也许实施这一法律会有点痛苦。”伯德说道。
“实施?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也不想将这条法律真正实施,谁要是不想让奴隶逃走,就要善待他们。我是这样想的。我觉得,要是他们感到快乐,他们就不会逃跑,因为逃亡路上会有更多的痛苦等待他们,我希望能帮助他们。”
“玛丽,你停停,你还没有听我给你讲道理呢。”
“我讨厌你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这件事情,你们这些所谓的政治家总是企图说服别人相信你们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我知道,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你不会急于实施它的。我了解你,约翰。”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黑人管家库乔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示意夫人出去。我们的议员,终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了伯德夫人的呼喊声:“约翰,你快来!快点,亲爱的。”
议员放下手中的报纸走进了厨房,他一进厨房就看见一位十分瘦弱的年轻女人昏在两张椅子中间。她的身体被冻得僵硬,衣服破破烂烂,脚上还流着血。虽然她脸上被打下了烙印,但是可以看出她还是十分美丽动人的。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愣住了。而伯德太太和黛娜姨妈都在为这个女人忙里忙外。老库乔抱着一个可怜的小男孩为他捂脚。
“她太可怜了!”他们惟一的黑人女佣老黛娜满怀同情地说,“可能是因为这儿太暖和了吧,她一进来就昏倒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从哪儿来呢。由她的双手可以判断出她还没干过多少的苦活。”
“可怜的人啊!”大家都叹息道。
这时女人缓缓地睁开了眼望着眼前的一群人,突然她跳了起来叫道:“我的哈里呢?他们没有把他带走吧。”
那男孩一听见女人的叫声,一下子就从库乔的膝盖上跳到她的身边。
“谢天谢地,他还在这里。”她连连大声说道,“哦,夫人,求您救救我们吧,我们不想回去,不想被他们抓走。”
“你要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们,你们很安全,别害怕。”伯德夫人安慰道。
“愿上帝保佑您!”女人伤心地哭了起来。
之后的这段时间,伯德夫人就用她那特有的母亲的温柔安慰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他们还为她搭了一个临时的床铺。为了让她感觉更暖和,他们把床搭在了火炉边的靠椅上,不久这个女人就搂着她的孩子睡着了。那母子俩睡得很香。这位母亲即使在梦中都不忘保护自己的孩子,她紧紧地抱着他,生怕失去他。
伯德夫妇照顾好他们之后就又回到了起居室,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两个人都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伯德先生最终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等她醒了之后就能问她了。”
“我说,亲爱的。”伯德先生看了看报纸,停了一下说。
“什么事?”
“她穿不了你的衣服,你能不能把裙边放长,你的衣服对她来说太小了。”
伯德夫人会心地一笑,说道:“我会有办法的,你就别操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伯德好像还有一点不放心,他又说道:“喂,亲爱的。”
“又干嘛?”
“你不是留了一件细斜纹的黑衬衫给我午睡时披吗?你可以先给她穿。”
这个时候,黛娜来通报说那个女人醒了,她想见夫人。
伯德夫妇放下手中的活,走进了厨房。他们最大的两个儿子也跟了进来。
那个女人静静地坐在炉火旁边的高背椅上呆呆地望着炉火出神。
“你是要见我吗?亲爱的,你看起来好多了。”
那个女人长叹了一声,悲伤地望着伯德夫人,眼中满是泪水。
“你不用怕了,可怜的人,我们可以帮你,你告诉我们你的家在哪?我们会帮助你的,你还需要什么吗?”
“我从肯塔基来。”
“什么时候?”
“今晚。”
“你怎么到这儿的呢?”
“我从冰上过来的。”
“冰上过来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叫了出来。
“是的,那时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追兵就在我身后,我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那些冰块都是一块块漂浮在水面上的。你怎么可能做到呢?”库乔大声说道。
“可是上帝帮我做到了,我自己都以为我过不来了,但我如果不过来就只有死路一条,都是上帝将其伟大的力量赐给了我。”
“你是奴隶吗?”伯德先生问道。
“是的。”
“他对你不好吗?”
“不,先生,他是个好人。”
“那么就是你的女主人对你不好?”
“不,她是个很善良的女主人,她一向对我都很好。”
“那你为什么离开这么好的家来冒这个险呢?”
女人抬起了头,她猛然间注意到伯德夫人正在服丧。
“夫人,您刚失去一个孩子吗?”
问题提得很意外,但却正巧戳到一处伤口。因为伯德夫人在一个月前刚埋葬了一个孩子。她立刻又开始难受地痛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后,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刚刚失去一个男孩。”
“这样啊,那您就能理解我了。我失去两个孩子了,我只剩下了最后的这一个孩子了,我是那样地疼爱他,但是他们却要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把他卖到南方去。我受不了,我舍不得我的骨肉,他是我一生的骄傲,我怎么能忍心把他一个人卖到南方去?当我知道他们签下约的时候,我就连夜跑了。我可以听见他们在我身后的声音。我只想把我的孩子带走,于是我就跳到了冰上,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有人拉我上了岸。”
女人说这些的时候没有流泪,但屋里的其他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他们内心的同情。那两个小男孩在口袋中没有找到手帕,只好扑向母亲的怀抱痛哭。伯德夫人也泣不成声。老黛娜老泪纵横,她不停地仰头高呼“愿上帝可怜我们。”我们的议员当然不能失态,他只是面向着窗口清嗓子,擦镜片。如果人们注意他的话,会发现他也不时弄弄自己的鼻子。
“你怎么能说你有位好主人呢?”伯德先生猛地回过头来问道。
“因为他真的很好,还有我的女主人,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说他们的坏话的。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啊,他们欠人家的钱,还受人控制,这样他们才不得不这样的。我偷听到女主人为我哀求,但是主人说事已成定局了。然后我就带着孩子出来了,因为孩子就是我的生命,我离不开他。”
“你有丈夫吗?”
“有,但他属于另一个主人,他的主人很坏,他不让我们见面,还说要把他卖到南方去。我想我这辈子也许都见不到他了。”
如果人们仅仅从她的表面判断一定会认定她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是她眼神中的希望却足以说明事实。
“你想去哪儿呢?”伯德夫人问道。
“去加拿大,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它很远吗?”她似乎又有了希望。
“我可怜的人啊!”伯德夫人说道,“它可比你想象的远多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帮助你的。黛娜,在你房里多给她搭张床,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她太可怜了。”
布置完后,夫妇俩再次回到起居室。她坐在了火边的小摇椅上思考着。而伯德先生在火炉前来回地走着,并且不停地自语道:“唉,这件事太荒唐了,真令人尴尬。”最后,他走向自己的妻子。
“亲爱的,我想我们不能留她太长时间,她今晚就得离开这儿,追兵马上就会到的。我们要是只保护这个女人的话还简单,但是对于小孩子,我实在是没把握的。没有人能够管住他们。只要他在门口探一下头,我们就有大麻烦了。因此他们今晚就得走。”
“可是外面那么黑,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让我想想看,这可是个麻烦的问题。”他一边沉思一边套上了自己的靴子。
“真是讨厌。”他说了一句后低头系起了鞋带。
“可是又没有办法。”他继续说道,“再也没有办法了,就这样吧。”
伯德夫人静静地望着丈夫,等待着他的好点子,她似乎已经做好了遵从的打算。
“我想起了一个人,他叫凡?特龙普——我从前的一个委托人。他从肯塔基来,他把自己的奴隶都给放了,并且还在森林深处的小溪边买了几块空地。那个地方很隐蔽,很少有人去那里,我想他们可以呆在那里。不过,问题的关键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去得了那里。”
“为什么呢?库乔就是个驾车好手啊!”
“可是得两次穿过溪流,并且是有点儿危险的溪流。但是我去过几回,我熟悉那儿的地形。所以只好我去了。库乔必须在十二点前套好马,然后我带他们过去。他还得先送我去附近的酒店去搭到哥伦布的车。这样他们就会认为我是为了那班三、四点钟的车才来这儿的。也许我会后悔,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