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奥费利娅小姐(续) (1)
“汤姆,别去套马车了,我不出去了。”伊娃说。
“怎么啦,小姐?”
“刚才的事让我喘不过气来,汤姆,”她说,“我不出去了。”说完,她走进屋里。
过了几天,另一个妇人代替普吕来送面包。刚好奥费利娅小姐呆在厨房里。
“普吕怎么没来?”黛娜问。
“她今后来不了啦,”那个妇人神秘地说。
“为什么,她死了吗?”黛娜问。
“可能吧,她在地窑里。”妇人说。
“她到底怎么啦?”黛娜接着问。
那妇人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
“那好,你们可别往外说。普吕又把自己灌醉,被人关在地窑里呆了一整天。听说她身上爬满了苍蝇,已经死了!”
黛娜被吓坏了,一转身,发现伊娃站在那里,双眼呆呆地瞪着,脸色苍白,像幽灵一样。
“啊,上帝,小姐都听到了,会吓坏她的。东家肯定要发火啦!”
“我不害怕,黛娜,”伊娃沉着地说,“我怎么就不能听呢?这能怎样?反正又不像普吕那么可怜。”她叹着气走上楼梯。
奥费利娅小姐把普吕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给圣克莱尔,他则不以为然地说:“这在我意料之中。”
“你们这里没有人管这种事吗?”奥费利娅小姐问道。
“大家都觉得人们有权处理自己的财产,别人无权干涉。另外,那个普吕也不是个好人,一点也不招人可怜。”
“真恐怖,完全是残酷的冷血动物。奥古斯丁,你们会受到谴责的!”
“堂姐,这跟我无关。有一些人天性就那么坏,这是他们的事情,别人可管不着啊。再说,这里的法律也管不了这种事。我们只能听之任之啊!”
“你竟然能做到听之任之?”
“那还能怎么样呢?黑奴的本质都不好,他们受白人压制,而那些白人又没有善心,像世界上大多数人那样不明智。所以我纵然洁身自好,但周围的环境这样恶劣,我也无能为力呀。”
他愁眉苦脸地说着,十分郁闷。但很快又笑着对奥费利娅小姐说:
“算了,堂姐,不要弄得像救世主一样。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发生这样的事,普吕只是其中一件事而已。何必费心劳神去管这些闲事呢?”说罢,他躺进沙发里,继续看报纸。
奥费利娅坐下织起毛衣来,心里还想着那件事。突然,她大声说:
“奥古斯丁,我可忍受不了。你还能听之任之,真令人气愤,我可没你的耐性。”
“你又要谈那件事吗?”圣克莱尔抬头说。
“我一想到你这样不把它当回事就来气。”奥费利娅小姐越说越生气。
“我又怎么啦,堂姐。”圣克莱尔说。
“你认为奴隶制度是对的,是吗?所以他们这么做是对的?”
“堂姐,他们是不自觉而已,难道你就没犯过错误吗?”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事,你应该好好忏悔。”她边说边使劲织毛线。
“我一直都在反省呀,”圣克莱尔边剥桔子边说,“但忏悔过后仍然要犯错误。”
“那是由于你不能抵御诱惑。”
“是的,这就是原因所在呀。虽然我想不犯错,也下了很大的决心,但还是不行。姐姐,你能够在忏悔后就不在同样的事情上出问题吗?”
“奥古斯丁,”奥费利娅放下毛线,郑重其事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不敢保证自己做得都对,这我比谁都清楚,但咱们俩还是不一样。假如我像你一样每天明知故犯的话,早就把自己的手砍断了。但我仍难免言行不一致,你批评得对。”
“算了,姐姐,”圣克莱尔滑到地上,头倚在堂姐的膝盖上说,“何必这样认真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其实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谁不知道你心地善良,一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要伤心。”
“但这个问题不是开玩笑的,奥古斯丁。”奥费利娅小姐边说边抚摸他的前额。
“天这么炎热,咱们却讨论这么严肃的问题,这能让人的思想升华吗?当然不行!”他突然高兴地说,“怪不得你们北方人比我们南方人品行好呢,终于被我找到答案!”
“奥古斯丁,你不要光逞口舌之利呀!”
“可能是吧。但现在我是认真的。”奥古斯丁说,“根据我的理解,奴隶制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种植园主用它赚钱,神父要恭维讨好种植园主,政客们用它来巩固统治,所以他们都不择手段地用《圣经》或其它的东西为自己辩护,手段极其高明,令人叹为观止。可是即使是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那些鬼话,就更别指望其他人相信了。在这一点上,他们跟魔鬼一样,无恶不作。”
听到这里,奥费利娅小姐十分吃惊,而圣克莱尔却很兴奋,继续说:
“好吧,我就让你听个明白吧。这个遭众人攻击的奴隶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凭借自己的才能和权力,夺走了我兄弟夸西的一切,于是我变得聪明强壮,而他则变得愚钝瘦弱。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他干最脏最累的活,吃最差的食物,住最不好的房子,而我就靠他的劳动成果过活。最终还要由我来决定他死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依我看,奴隶制是罪恶的源泉,这才是实情。而这种制度之所以还没有灭亡是因为我们这些主宰奴隶的人还没有完全彻底地使用奴隶制,虽然有些人已经很恶毒了,但他们还是没有超出法定界限。”
圣克莱尔激动地站起来,烦躁地跺着脚。他英俊的脸颊涨得红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打着手势。奥费利娅小姐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但她还是不说话。
“在这件事上感情用事是没有好处的。”圣克莱尔接着说,“但我曾多次考虑这个问题:如果土地的沉陷能让一切罪恶都毁灭的话,我愿意与土地一起沉陷。我外出时经常发现这种情况,有些人凭借不义之财去支配统治别人,作威作福;而许多人大都成为他们的奴隶,被踩在脚下,生不如死。每到这时,我就在心里诅咒这个国家。”
“天哪,奥古斯丁,”奥费利娅小姐说:“你的观点很独到啊,我们北方几乎没有人这样评论奴隶制的呢!”
“你们北方人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圣克莱尔转变了腔调,“不像我们南方人,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就大声骂出来,不像你们那样把事情藏在心里。”
“但关键是——”奥费利娅小姐说。
“是的,关键是我为什么能当着奴隶主,却又为此而感到痛苦?还是由我来告诉你答案吧。我继承了父母的地位、财产和仆人,这都依照了法定程序。咱们的父亲都是从新英格兰来的,同为地道的天主教徒,为人正直爽朗,坚毅果敢。你的父亲定居在新英格兰,靠山吃山;而我父亲则来到路易斯安那,以蓄奴为生。至于我母亲,”圣克莱尔边说边起身走到墙上的画像前,崇敬地说,“她崇高而圣洁,这你能理解吧。她虽然是普通人,但我认为她完美无瑕,大家都这样评价她,包括认识她的亲戚、朋友以及奴隶。因为母亲,我才没有遗失自己。母亲完全实践了《新约》的理念,她做到了这一点。母亲,母亲!”圣克莱尔大声呼唤着,双手攥紧。但他又突然平静下来,坐在小椅子上,接着说:
“哥哥是我的孪生兄弟,但我们的性格和相貌都有很大差别。他的眼睛是黑的,犀利无比,头发也是黑的,有着罗马人的相貌和深棕色皮肤;而我的眼睛则是蓝的,头发是金黄的,像希腊人,肤色很白。他生来外向,务实;而我则偏爱幻想,喜欢安静。哥哥对朋友或本阶层的人很友善,但对下人则冷酷无情,作威作福,他一定会将敌人置于死地。我们俩都很求实,只不过他坚决果断,而我是理想主义者。我们同其他的兄弟差不多,感情时好时坏,可基本还相互照顾。我父亲很疼他,而母亲喜欢我。”
“我常为周围的事情所左右,这让父亲和哥哥难以理解,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同情我。可是母亲明白我的感受。于是,只要我一同艾尔弗雷德斗嘴,或是父亲发火时,我就跑到母亲那里去,同她呆在一起。我还记得那时的母亲一身白色装束,脸色苍白,眼神凝重。这使我联想到《新约·启示录》中的那些身穿整洁的白衣服的圣徒们。母亲精通音乐。她最喜欢用风琴演奏那些古老优雅的天主教教堂乐曲,并且一边弹一边唱,那声音如天使一样迷人。我则偎依在她的膝头用心去聆听这一切。”
“那时奴隶制并不为人瞩目,人们也没把它往坏处想。”
“父亲是天生的贵族。也许在他出生前就属于那个阶层。所以他来到人间后也有那种气派。虽然他出身不太好,但他的贵族气派却无法脱去,这也传染给了哥哥。”
“有一点你应该清楚,所有的贵族的共同点就是丝毫不同情关心其他阶层的人。无论是英国、缅甸还是美国,这都无法更改。贵族们只关心本阶级人民的悲惨遭遇,倘若别的阶级也有类似事情发生,他们则充耳不闻。我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以肤色作为评判人地位的标准。与本阶级的人交往,他是再公正慷慨不过了。而采用肤色标准后,他将黑人当作人与兽 之间的东西。于是他的公正慷慨就受到局限。假如被问道:‘黑人是不是也有人性和永生的灵魂。’他会犹豫再三说:‘是。’但他对宗教并不感兴趣。我父亲管理着五百名黑奴。他有很强的事业心,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专心,照规办事。假设他的黑奴都十分懒惰愚蠢,不思进取的话,你就能想象得到他将会对那些黑奴采取什么方法管制。”
“他雇了一个监工,那个人高大威猛,是从佛蒙特来的。他最擅于残忍地惩罚别人了。父亲对他极为宠信,而母亲和我则极力反对,但他还是成了庄园里的大独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