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飞向天堂 (2)
托普西用围裙擦着眼睛。奥费利娅小姐默默地将她送了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将那珍贵的礼物藏进怀中。这一回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奥费利娅小姐关上了门。这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在这场赠送中，自己也暗暗地流下不少眼泪；可是她最关心的，还是这悲痛的场面对伊娃的影响。
圣克莱尔一直坐在床边，用手蒙着眼睛，一动不动。当仆人全都离开后，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爸爸，”伊娃轻轻地喊了一声，边说边把手轻轻地放在父亲的手上。
他突然一惊，打了个冷颤，却没有说话。
“亲爱的爸爸！”伊娃深情地喊道。
“不行，”圣克莱尔呼地站起来说，“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全能的上帝对我太残忍了！”圣克莱尔语气沉重地说。
“奥古斯丁，难道上帝不能做他想做的事吗？”奥费利娅说。
“可能是有的。但这却一点儿都不能削弱我的痛苦。”他背过脸去，艰涩地说着。
“爸爸，你让我心都流血了！”伊娃坐起来，扑进父亲的怀里，“你不能这么想啊！”她失声痛哭，悲痛欲绝的样子把大家吓得手足失措，他父亲也立即抛开了自己的痛苦。
“好的，伊娃，好的，孩子！不要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对，我不是个好爸爸，你想要我怎么想，怎么做都行，只要你不伤心，不要哭得这么难受，我愿意听天由命。我刚刚实在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伊娃很快便精疲力尽了，她疲惫地靠在父亲怀里。圣克莱尔低下头，竭力安慰她。
玛丽突然从竹榻上弹起来，箭一般冲出伊娃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接着她的歇斯底里症剧烈地发作起来了。
“你忘了也给我一绺头发了，伊娃。”圣克莱尔说着凄惨地一笑。“剩下的这些全都送给你，爸爸，”伊娃笑着说，“都送给你和妈妈。你不要忘了也分给亲爱的姑妈一些啊，想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亲自把头发送给那些可怜的仆人们，是因为，你知道的，爸爸，可能我一走，他们就会被忽略遗忘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记住………你是个基督徒吗，爸爸？”伊娃忧愁地问。
“你问这干什么呢？”
“我也说不明白。你的心这么善良，怎么会不是基督徒呢？”
“怎样才算得上是个基督徒呢？”
“最重要是要爱基督。”伊娃说。
“你爱基督吗？伊娃？”
“当然爱了，我非常爱他！”
“可你从来也没见过他呀。”圣克莱尔说。
“那并不重要，”伊娃说，“我信任他，况且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见到他了！”她高兴得满面光采，神采奕奕起来。
圣克莱尔不再说什么了。他以前在他母亲身上也曾见到过这种情感。但是，这并没有在他心中引起共鸣。
从那以后伊娃的病情便急转直下，死是毫无疑问的了。人们再也不会抱着侥幸的心理痴心妄想了。伊娃美丽的房间变成了病房，奥费利娅小姐日夜守护，忠于职责。在这段时间里，她堂弟一家人觉得她前所未有的可贵。奥费利娅小姐的护理工作训练有素。她娴熟于把一切弄得整洁舒适，她能消除一切疾病中的不愉快现象，她有极强的时间观念，头脑灵活清晰；她能毫无差错地记住医生的处方和叮嘱。对圣克莱尔来说，她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她脾气有些偏执，跟南方人豪放豁达的禀性迥乎不同。连讨厌她这种脾气的人，也都不得不承认她也是最受需要的人了。
汤姆叔叔呆在伊娃房里的时间也多起来了。那孩子由于神经衰弱总是睡不着，只有抱着她才会好一点儿。抱着伊娃瘦小纤细的身体是汤姆最大的快乐，他让她枕着枕头，或者是在屋子里晃来晃去，要么就到走廊里去散散步。要是伊娃早晨感觉精神很好，他就会抱她到花园中的一棵桔树下走走，或是坐下来为她唱他最喜欢的几首赞美诗。
她父亲也经常抱着她到处走走，不过他身体瘦削些，因此他实际上感觉很累，每到这时，伊娃总是说，“爸爸，还是让汤姆抱着我吧，可怜的人！他可喜欢抱着我呢，何况，你知道，他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他很想为我做些事。”
“我也是这样的呀，伊娃！”她父亲说。
“唉，爸爸，你可以为我做很多事呀。而且对我来说，你是最亲的亲人了，你可以念书给我听，还可以陪我熬夜。可汤姆就只有唱歌和抱我了。而且我知道他抱我要比你轻松些，他抱得可稳呢！”
家中每一个仆人都像汤姆一样迫切地渴望为伊娃效劳，并且人人都尽其所能地把这个愿望付诸实现。
可怜的老玛咪总是惦记着她的小宝贝，可是她总是找不到机会去看护她。这是由于玛丽的缘故，她总是说她心情很糟，整夜失眠。因此，根据她的逻辑，要是有谁还能安安稳稳地睡觉，那他准是没心没肺。她每天夜里要把玛咪叫醒不下二十次，让她替她按摩脚啊，敷脑门啊，拿手绢啊，去看看伊娃房里的动静啊，帮她挂上或放下窗帘啊。而白天的时候，玛丽则总是支使得玛咪忙得团团转，根本毫无空闲去看伊娃。因此玛咪只能抓住一切机会偷偷去看伊娃甚至只是瞟一眼。
“我看我现在有必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了。”她总是说，“我体质这么差，现在又要承担起照顾伊娃的全部责任。”
“是吗，亲爱的，”圣克莱尔说，“我还认为姐姐已经把这责任都接到她肩上了呢。”
“我就知道你们男人会这样说的，圣克莱尔，就像做母亲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真能把病中的孩子交给别人似的；可是，人人都这样想，根本没人会体谅我，我可做不到你那样，把责任全推给别人。”
圣克莱尔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可不能怪他，他实在是情不自禁，因为他可真有余地笑呢，那小天使离别的航程是如此宁静愉悦，好似一叶扁舟在极其甜蜜、芳香的微风中徐徐升上天国的海岸。因此人们根本没有觉察到死神正在接近，那小姑娘丝毫不感到痛苦，只有一种安祥，温柔的虚弱感，几乎是在毫无觉察中日渐增长，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快活，那么善良，充满信任感。她那特有的纯洁，平和的氛围使得她身边的人也不觉宽慰起来，人人都无法抗拒这种影响，圣克莱尔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平和感笼罩全身 。那不可能是希望，也不是乐观豁达。那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平静感，这种感觉如此美好，以至他不愿去展望将来。犹如我们置身于秋天明净爽洁的树林中看到最后的几朵花儿漂于河面，我们对它们赞赏不已，虽然我们知道转眼之间它们将随河水一去不返。
汤姆对伊娃的种种幻觉和预感感受最深了。伊娃不愿看到父亲伤心，因而她把可能会引起他不安的话全都告诉了汤姆，而不去对父亲说。在灵魂即将脱离肉体的时刻，她将自己感受到的一切神秘的预兆全都告诉了汤姆。
最后，汤姆不再在自己屋里睡觉了，他整夜睡在走廊的地板上，以便在伊娃需要时他可以 随时起来。
“汤姆叔叔，你怎么养成在地上睡觉的坏习惯了呢，像只小狗？”奥费利娅小姐说，“我还以为你很爱整洁，是个喜欢规规矩矩睡在床上的基督徒呢。”
“我是喜欢睡在床上的，奥费利娅小姐，”汤姆表情神秘地说，“只是现在——”
“现在怎么啦？”
“我们可别这么大声说话，圣克莱尔老爷不喜欢听这种话。可是，奥费利娅小姐，新郎总要有人接啊！”
“什么新郎啊，汤姆？”“你知道，《圣经》上说，‘深夜有人大喊一声，那是新郎来了。’”我现在每夜就是在等新郎。奥费利娅小姐，我不能睡得太熟，否则会听不见喊声的！这可绝对不行啊！
“哦，汤姆叔叔，是什么让你有这种念头呢？”
“是伊娃小姐告诉我的。上帝派灵魂来报信，我必须守在这里，奥费利娅小姐。因为当伊娃小姐升天时，他们会将天门打开，这样我们就有机会看一眼天国的荣光了，奥费利娅小姐。”
“汤姆叔叔，伊娃说她今晚感觉尤其不好？”
“没有。不过今天早上她对我说她离天国越来越近了，是天使给她报信了！”
奥费利娅小姐和汤姆的对话是在一天夜里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进行的。那时奥费利娅小姐正准备睡觉，当她出来闩门的时候，看到汤姆在她门外的走廊上躺着。
奥费利娅小姐不是个神经过敏的女人，但她被汤姆那严肃、认真的神情打动了。伊娃那天下午很反常，表现得活泼快乐。她坐在床上，清理着她那些心爱的小东西，并且一一指明送给家里的哪些人。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精神了，说话的声音也没这样自然过。她父亲晚上去过她房间，他说伊娃自从病后，只有那天和她以往一样。他临睡前还对奥费利娅小姐说，“姐姐，我看我们还是有希望治好她的，她确实好一点儿了。”圣克莱尔就寝时，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然而，到了午夜时分，——神秘而奇妙的时刻呀！报信的天使即将割断现在与永恒之间的幕布了！
伊娃的房间里传出了声响，起初是一个人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奥费利娅小姐，她正在通宵守护伊娃。半夜时分，她凭着做护士的丰富经验觉察到了伊娃的一种“变化”。外面套间的门立刻被打开了，汤姆被惊醒了。“快去请大夫，汤姆，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奥费利娅小姐说道。然后她跑到圣克莱尔的门上连连敲了几下。
“弟弟，”她说，“快出来！”
这句话重重地落在他心坎上，冷冰冰的。怎么会这样呢？他马上起床跑进女儿的房间，弯身去看还熟睡着的伊娃。
他在伊娃脸上看到的表情令他们的血液都凝固了。圣克莱尔和奥费利娅小姐都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知道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他们深爱的伊娃不再属于他们了。
伊娃的面容显示着一种崇高的令人震惊的表情——预示着生命即将走向永恒。
姐弟二人一言不发地看着伊娃，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不久，汤姆带着医生回来了。医生看了伊娃一眼，便也立在旁边一言不发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变化？”他轻声问奥费利娅小姐。
“大约午夜的时候。”奥费利娅小姐答道。
医生进来时惊动了玛丽，她立刻跑了进来，“奥古斯丁！姐姐！——出什么事啦？”她急忙问。
“ 小声点！”圣克莱尔声音嘶哑地说，“她要死了！”玛咪听到这话，飞似地冲出门去叫醒其他仆人，全家都被惊动了，所有人都含着眼泪挤在伊娃房间的门口，脸上带着焦灼的表情。可圣克莱尔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伊娃美丽的脸庞。
“哦，要是她能再睁开眼睛说几句话就好啦！”他说着便俯下身去对伊娃耳语道，“伊娃，宝贝！”
伊娃张开了她那清澈湛蓝的眼睛，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她想抬起头来说话。
“你认识我吗，伊娃？”
“认识，亲爱的爸爸，”她说着，用力举起手来抱住了圣克莱尔的脖子，但很快就无力地垂了下来。圣克莱尔抬起头来，看见伊娃的脸被死亡的痛苦折磨得扭曲起来，她竭力地喘着气，痛苦地举起小手。
“哦，上帝， 太可怕了。”他说，一面痛苦地背过脸去。他用力扭着汤姆的手，却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噢，汤姆，我的仆人，这简直是在要我死呀！”
汤姆握住主人的两只手，脸上泪如泉涌。他抬头向天，祈求上帝的帮助。
“求上帝不要再让她受罪了吧！”圣克莱尔说，“我的心都碎了！”
“噢，感谢上帝吧！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亲爱的老爷！”汤姆说，“你看她。”
伊娃头靠着枕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翻了一下眼睛便不动了。噢，凡世的一切痛苦都退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洋溢着肃穆的光辉。人们的悲哭声都被它镇住了。大家屏息宁气，默默地向她围拢过去。
“伊娃，”圣克莱尔温柔地说。
她没有反应。
“噢，伊娃，你看见了什么？告诉我们，那是什么？”圣克莱尔说。
伊娃脸上荡漾着光辉的微笑，她断断续续地说：“哦，爱——幸福——和平！”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便进入永恒的世界了。
“永别了，孩子，你去天国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噢，还在人间的人多么苦啊！他们醒来时这世界依然阴冷灰暗，而你却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