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二哥和我从没谈过这个案子,”他一字一字地说,“他最近一直不大和我接近,因此我也不想靠近他。哟,他如果真的去了,应该讲米嘉最近确实有了些异样……”
“变了,对,米嘉变了!”格露莘卡紧接着说,“他俩有秘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点米嘉也承认,但这不能使米嘉冷静下来。以前他或许开心,或者一直开心,但他每次都摇着头在房内踱来踱去,他的表情表明了他内心的慌乱,但他依然开心,真的!”
“但你怎么说他烦躁呢?”
“他既烦躁又开心并不矛盾,烦躁只是暂时的,而烦躁之外便是开心,接着便又烦躁。阿辽沙你能想象得出吗?在他面前有令任何人都恐惧的事情,他居然能像小孩子那样哈哈大笑,笑得那样的天真。”
“我真不敢相信他不允许你告诉我伊万看过他。”
“事实就是这样。米嘉他心中有鬼,有秘密,因此他怕你。亲爱的阿辽沙,你能去侦察一下那个秘密然后使我明白吗?”格露莘卡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目光盯着他,“你就救我这一次吧,我不想折磨我自己,让我死个明白,好吗,阿辽沙?”
“你认为那是关于你的秘密,不可能,因为那样他就不可能告诉你存在秘密,他更不想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或许不知道该怎样告诉我,于是他先说有个秘密。”
“你怎么想的呢?”
“我能怎么想呢?!死定了!他们三个人给我设好了死亡的陷阱,当然有卡嘉,而且卡嘉就是导火线。说卡嘉怎么好,不就是说我怎么怎么的比不上她,先给我一个警告,然后时机到了就把我给甩了,这也就是秘密。就是他们——米嘉、卡嘉及伊万·费尧多罗维奇。阿辽沙上星期你告诉我伊万常去找卡嘉而且爱上了她,是不是真的,告诉我,我能承受得起。”
“我相信,伊万没有爱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当初我也相信。哎,那是米嘉说谎,米嘉这个说谎不脸红的家伙。为了把责任推卸给我,他装作吃醋,可他却露了马脚……好戏在后头,我会给他点儿颜色!他用‘你相信我杀了人’这句话指责我!走着瞧吧,我在法庭上会说出我所能说的,看米嘉吧!”
格露莘卡抽泣的声音怎样也掩饰不了她内心的脆弱。
“我也想向你证明几点,格露莘卡。首先他爱你,爱你比爱其他任何人都深,你要相信我,他只爱你一个。另外,我是个坦诚的人,不想从他嘴里套那个所谓的秘密,如果他真的对我说了,我也会告诉他我将让你知道。说真的,我认为这事应该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毫不相关,我敢相信而且我一直相信我的感觉,真的,不可能与她有关!拜拜!”说着阿辽沙离开了座位。
阿辽沙看到她这种状态也极不忍心,但他太忙,只好上前握了一下哭泣着的格露莘卡的手,阿辽沙能看得出格露莘卡对那番话的怀疑,那太像安慰人的了,但让阿辽沙感到高兴的是格露莘卡终于把心头上的忧愁发泄了出来。
二、病足
阿辽沙匆忙赶到霍赫拉科娃的家中,争取办好事之后看望米嘉。
霍赫拉科娃太太身体不适已有三个星期,她的腿不知为什么肿了起来,虽没有使她卧床不起,但她也只能穿着睡衣侧卧在客厅里的睡椅上。霍赫拉科娃最近虽然有病但却特别爱打扮,华丽的服饰不断的装点着她,这有时使阿辽沙偷着笑她两声。阿辽沙当然知道变化的缘由,但这接近无聊的念头阿辽沙也不愿去思考,阿辽沙知道在霍赫拉科娃太太家有一位年轻人,他就是别尔霍金先生。
阿辽沙还是四天前到这儿的,他一进宅院便直奔丽扎的房间,因为昨天丽扎派人找他说有要事——跟阿辽沙有牵连——商量。而霍赫拉科娃太太在侍女向丽扎通报以前就知阿辽沙来了,就赶紧派人去请。阿辽沙思考了一下,还是先到母亲那儿去,不然她还会派人到女儿那儿去找,况且这样更不好。
只是睡椅上的霍赫拉科娃依然是华丽的服饰,但情绪更高亢,激昂,或许是因为阿辽沙的到来。
“阿辽沙,你是四天前来的,天那!我好像等了几个世纪!我敢讲你是来看丽扎的,而且绝对是,您想避开我径直去看她是吧?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亲爱的,你应该知道,我为她操碎了心!这暂且不提了,尽管这挺主要的。亲爱的,我的女儿丽扎能和你在一起,我是一百个满意!自从佐西马高僧涅磐以后——愿主安息他的灵魂!”她顺手在面前划个十字,“现在,我就是心中的高僧,哟,这身西装穿在你身上,真酷!在这个小城市里竟有这样的裁缝!好了,不讲了!原谅我倚老卖老称你阿辽沙吧!不提了,不提了,还是谈点主要的,主要的就是——”她停了一下,“我怎么老转移话题,如果再转移话题,你别忘了暗示我一下。丽扎曾死心塌地要跟你一辈子,但那只是轮椅上她的幻想而已,好在她收回了那个不成熟的想法。上帝是公平的,保佑她已能行走。哎,昨天卡嘉为你那倒霉的令兄请的新大夫来我家看了丽扎的情况,我给了他五十卢布。你那可怜的令兄真太……他明天……,我干嘛又转移话题了?我真的有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天心不在焉,我的脑子一片糊涂,我害怕有一天你会因为我的无聊而让我找不来您,天哪!我又讲什么啦,喝咖啡吧,尤丽雅,格拉菲拉,咖啡,快!”
“刚喝过,多谢,”阿辽沙谢绝道。
“在哪儿?”
“哎,是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家。”
“啊,竟在那儿,”霍赫拉科娃惊叫了一声,“所有的人都被她害惨了,最近倒听说她已成为圣女,显然为时已晚,能早这样就好了。阿辽沙,别急,我有些话想说但来不及说。只怕这明天的审判……我去,一定要去!我准备坐在椅子上让人抬我去,我会找人陪我,我要坚持。您应该知道,我也是证人,我不敢想象我出庭作证的那一幕,不敢!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听说作证还要宣誓,对吧?”
“要宣誓,但我想你不能作证。”
“我能支撑得住,啊,我的思维又被你搞乱了,这场官司,其实应该讲是暴行……其中将有人在去西伯利亚之后结婚,很快,很简单。然而事情总是变化的,说不定我们也只有等着离开人间。我真不明白,卡嘉,这个极富有魅力的女人,她让我所有的愿望都成为泡影,她打算和您的一位兄长去西伯利亚,然后您的另一位兄长将紧随其后,去邻近的小城,他们将互相折磨。这一切把我整得简直不像一个正常的人,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所有的报刊都在沸沸扬扬地炒着这个案子。更不敢想的是,我竟也上报了,说什么是令兄弟的亲密友人,我不想说那些下流的原话,更不敢说,我怕!”
“天哪!怎么写的?在哪儿?”
“就在昨天,昨天的彼得堡《流言报》上,我给你拿,其实我对流言挺感兴趣的,就订了一份。天哪!真没想到……看,就这儿。”
阿辽沙心里清楚这所有的一切。
如果说霍赫拉科娃太太心烦意乱不大确切应该讲她整个人都跨了,也是的,这所有的事情不使她这样才怪呢?这个报道的确有代表性,搞得她哭笑不得,幸好她的大脑很乱,以致精力明显的不能集中,因此,也许她会从大脑中抹去那不该存在的记忆。
阿辽沙早就料到,这场官司将传遍俄国,这两个月来,他也读到了不少关于米嘉、卡拉马佐夫家族的报道,当然其中也有他的,虽然有实事求是的报道,但更多的是那荒谬绝伦的谣言。有两家报社居然为此而“吵”了起来,因为一家说阿辽沙在案发后当了和尚,而另一家却说他和佐西马长老偷了修道院里的银箱后逃之夭夭。手上这份《流言报》上有一个题为《牛栏市讯,卡拉马佐夫案件花絮》。报道很短,文中没有点名道姓,当然也没有提到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名字。报道上说,即将开庭审理的轰动全国的大案中被告人是个退役陆军大尉,一生无所作为,风流成性,留意农奴制。说他获得许多“寂寞无聊的女士”的好感,特别是有位“寂寞的寡妇”对他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倾心。如今这个寡妇虽已是四旬芳龄仍想浪漫一下,她想通过提供给案犯三千卢布让他和她一起私奔去挖金矿。然而让人不敢相信的是这个罪犯竟不愿带着这枝“四旬花”远走西伯利亚,而选择杀父劫财——三千卢布,更让人吃惊的是他竟想逃脱法网。且不管这篇报道,阿辽沙吃惊地看完,把叠好的报纸交给了霍赫拉科娃太太。
“这不就是指我吗?”她重复道,“我建议他开发金矿恰好在出事前的一小时,不料成了“四旬花”!这难道不是诬蔑我吗!?只不过我相信上帝会给个说法的。其实这也倒无所谓,但我真不敢想象这正是你的朋友拉基津写的?”
“也许,虽然我对此一无所知。”阿辽沙说。
“肯定是他,绝对是他,而不是也许!因为我把他赶走了,这事的全过程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你赶走了他。然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他赶走?”阿辽沙又补充道,“至少我没听你说过为什么。”
“那你是说他和你提起过了!怎么样,他骂我骂得很厉害,是吧?”
“对,他骂了你,然而他是什么人都骂。为什么赶走他?我也没听他说过。我们很少碰面,我们也不是朋友。”
“你听我说,我全告诉你。怎样讲呢,或许没办法,我应该忏悔,因为这件事情里头有一点可能是我自己不好。只是一小点,很小很小的一点,可能这一小点也根本不存在。是这么回事,亲爱的。”霍赫拉科娃太太忽然现出一副调皮的表情,嘴里漾起可爱的、尽管有些神秘兮兮的微笑,“是这么回事,我怀疑……您得原谅我,阿辽沙,我差不多是您的母亲……哦,不不,相反,我现在把您当作我的神父看待……因为母亲的身份太不合适……。对!我现在就好比在向佐西马长老忏悔,这是最正确的方式,这非常合适,刚才我不是管您叫修士吗?那个可怜的年轻人,您的朋友拉基津(喔,主啊,我简直没法生他的气,我的确生气,还有怨气,但并不厉害)。”
“总之,您是否可以想象,这个浮躁的年轻人竟突发奇想,好像爱上我了。这是我后来才觉察到的,起初,也就是大概一个月以前,他开始殷勤的来我家,几乎天天来,尽管我们本来就认识。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后来我一下子如梦初醒,于是我开始有所察觉,感到很惊讶。您也知道,两个月前我已开始接待另一位谦和可亲、品行不俗的年轻人彼得·伊里奇·别尔霍津,他在本城担任公职。您也已经见过他好多次。我认为他品行不俗,作风正派,您说是吗?他虽不是一天来一次,但每周至少来两次,而且都是那样的毕恭毕敬。说实在的,阿辽沙,像您这样有才华,有品味的年轻人我很欣赏,但他却具有政治家的谈吐和头脑,因此我决定帮他,那只是托托人情,他可能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至少我认为!他曾在惨案发生那天的深夜来我家,也正是那一趟几乎救了我的命,而那个拉基津,总是每次都把那两条穿着长筒靴的双腿在地毯上伸得很长很长……不管怎么讲,他好像给我暗示,记得有一次临走时竟死死地握我的手。而他刚握一下,我的手就疼得要命。哎,还有,以前在我这里他见到过彼得·伊里奇,拉基津对他说话老是冷嘲热讽,话中带刺,这或许你不敢相信,因为我自己都不敢想象。每次他俩见面,我都暗暗看他俩,真的很可笑。有一次,我独自坐着,确切讲应是躺着,带着他写的一首诗,很短的小诗——《咏纤足有恙》,也就是描写我的病痛的脚,我想想,大概是这样写的:
纤纤玉足,绝伦美妙,
不知何故,有点肿痛!
开头好像就是这样,还有——我记不清了——以后我拿出您看,写得还算漂亮,因为不光写一只脚,还蕴含有教育意义和出色的思想,完全可以欣赏。我很高兴并向他表示感谢,他多少有点儿高兴的不知所措。恰在这时,彼得·伊里奇来了,突然,伊尔·伊万诺维奇晴转阴,脸色十分的难看。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分明认为是彼得·伊里奇坏了他的好事,因为在读完这首诗,他必然会再说些什么,这一点我也早已料到,然而彼得·伊里奇却出现了,我把这首诗给彼得·伊里奇读,当然没有告诉他谁写的。然而我相信,他肯定会立刻猜出来,虽然他至今仍装蒜说猜不出来。彼得·伊里奇看着就发出了嘲讽的笑声,接着说‘这首诗也太那个了,是不是一名宗教学校的学生所作’。他的批评也太苛刻了,太尖锐了!这下你的朋友拉基津本已难看的脸色就更不能看了,……天哪,我真怕他俩打起来。拉基津说:‘我写的。我写这首诗是为了取乐,因为我一直认为写诗属于下流……。倒不过我这首是好诗。你们的普希金因描写女人的脚,而有人要为他立碑,何况我这首还有教育意义呢?我知道你作为农奴制的卫道士,你不会讲人道,更不可能具有当代文明人丰富的情感,社会的进步对你也没有触动,您也只知道当官,受贿!’这时,我就求他们不要讲了。你或许知道,彼得·伊里奇并非胆小怕事之流。但他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用一种嘲讽的表情望着他等着他说完,接着又道歉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您的大作。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不会说,我会大加赞赏、夸奖的。是的,诗人火气大,一般都是这样……’不管怎么说,是在极体面的态度之下,表达出嘲笑之意。后来他也跟我解释说那全是挖苦。当时,我就像现在一样躺着,心里在盘算,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这样不客气的对待客人,我该不该下逐客令?我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内心矛盾的斗争明显的加剧,我怕!怕!突然间我尖叫了一声,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然而我猛地站起来对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说:‘我遗憾且痛苦地向您宣布:我真不想也不敢在家中招待您了。’也就这样,他走了。上帝啊,阿烈克塞·费尧多罗维奇!我也知道我这样是口不应心,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生他的气,完全是心血来潮,心血来潮,那场面,唉!精彩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