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开始提问,“我知道羊角风是不可能预测到的。我打听过,你别耍花样。哪一天发作,什么时候发作都不可知。可当时你却向我预报了发病的日子和时间,还预知在地窖子里?你怎么能事先知道会在发病的时候摔到地窖子里?这不是故意装病又是什么?”
“地窖子本来就是要去的,甚至每天得去好几次。”斯麦尔加科夫慢吞吞地说,“一年前我也同样从顶楼上摔下来过。羊角风事先不能预测哪天哪时发作这完全正确,但预感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预报了日期和时间。”“二少爷,关于我的癫痫病您最好还是去问大夫究竟是真还是假,这个问题我对您已经无可奉告了。”
“那么地窖子呢?地窖子你又怎么会事先知道的?”“干什么非要揪住这地窖子不放呢?当时我走进这个地窖子,心里害怕极了,我特别害怕您走了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保护我了。当时我走进那里,心里嘀咕:‘这该死的病现在会不会发作?我会不会摔下去?’就因为犯了这个疑,我似乎一下子让痉挛卡住了脖子一样,然后……。这件事以及前天晚上我跟您在大门口的那次谈话(当时我告诉您,我害怕出事,害怕会摔到地窖子里去等等这些)我都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对赫尔岑什图贝大夫和预审员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说了,这些他们也都记下来了。而且这里的大夫瓦尔文斯基先生还当着他们的面特别强调,说问题就出在意念上,就是因为心里犯疑惑——我会不会发病?会不会摔下去?——这样就成了发病的诱发因素。所以他们就照此作了详细的记录,说情况肯定是这样发生的,也就是说,发病完全是由于我的恐惧心理而引起的。”说完这一番话,斯麦尔加科夫似乎已经精疲力尽,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这事你在审问时已经说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部署有些被打乱了。他正是想用他们以前那段谈话为手段吓唬斯麦尔加科夫,不料他已主动交代了那段谈话。“我怕什么呢?他们尽管把所有事都记录在案。”斯麦尔加科夫口气强硬得很。
“我和你的说话你也一字不漏地说了?”“不,并没有每字每句都说。”“那时你向我夸口,说你能假装发羊角风也说了吗?”“不,没说。”“那么现在你回答我,你那时为什么要把我打发到切尔马什尼亚去?”“我怕您会去莫斯科,到切尔马什尼亚怎么说也比较近。”“你撒谎,是你自己劝我走的,你还说:去吧,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当时我说这话完全是为了你好,因为我预感到会出事,怕您受到牵连,但我更怕自己受到牵连,所以我才让你离开这里,目的是让你明白家里出事了,我可以留下来保护老爷。”“那你该说明白些呀,蠢货!”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怒吼道。“当时我怎么可能说得更明白呢?我只是感到十分害怕,而且您可能会生气的。我当然有理由担心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会闹乱子,我担心他会把那些钱拿走,因为在他心里那钱就是他的,可谁会料到竟会闹出人命来呢?我原以为他只会把老爷床垫下信封里的钱拿走,可没想到他会杀人,你不也没想到吗?”
“既然你自己都觉得不可预料,我又怎么猜得着呢?”“您有可能猜到的,因为我不要你去莫斯科,而是要你去切尔马什尼亚。”“光凭这一点怎么猜?”
斯麦尔加科夫显得十分疲惫,所以又有一分钟沉默不语。
“您有可能想到。既然我劝您别去莫斯科,应去切尔马什尼亚,这就表示我希望你在近一点的地方。因为莫斯科太远,如果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知道您离这里不远,就不敢胆子太大。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您也可以快一点儿赶来保护我,因为我已经向您提到过格里果利·瓦西里耶维奇身体不舒服,我又担心自己发羊角风。我把进入老爷屋里的敲门暗号告诉了您,而他也已经知道了这些暗号,我想您自己也能猜到大少爷一定会干出什么事来;这样的话,您大概连切尔马什尼亚也不会去,而是干脆就留在家里。”
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暗忖道:“他说话很有条理,虽然慢吞吞地,口齿也不是很清楚,但赫尔岑什图贝怎么会说他的智力受到损伤呢?”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你在跟我耍滑头,该让魔鬼把你抓去!”
“老实说,当时我还以为您全猜到了呢。”斯麦尔加科夫表现出天真的表情说道。
“要是猜得着,我就不走了!”伊万厉声喝道,他的怒火又冒上来了。
“我以为您已经猜到了一切,匆匆地离开是非之地,只是为了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免得受惊吓。”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胆小吗?”“请原谅,我以为您也和我一样。”“当然,按理说应该能猜到。”伊万很激动,“我也的确曾经猜想过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过你是在撒谎,”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可记得,你走到马车旁边对我说:‘跟聪明的人说话很有意思’——还记得吗?既然你夸了我,说明你看到我离开很高兴,难道不是吗?”斯麦尔加科夫又连声叹息,他脸上好像泛起了些许血色。“如果我感到高兴,”他说时呼吸有点儿费力,“那么也仅是因为您不是去莫斯科,而是去切尔马什尼亚。因为那里毕竟比较近,不过,那时我并不是夸您,而是埋怨。您误会了我的意思。”“埋怨什么?”“埋怨您既已预感到要出乱子却还是要离开自己的父亲,不愿保护我们,因为我随时都可能受到牵连,被人冤枉偷了那三千卢布。”
“见你的鬼去吧!”伊万又骂道,“等一下,你把敲门暗号的事也向预审员和检察官交代了吗?”“全交代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又一次暗暗吃惊。“如果当时我考虑过什么的话,”他说,“那就是你可能有什么坏主意。德米特里有可能杀人,但要说偷,当时我不信……。可你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能假装羊角风发作,你为什么说这话?”“那完全是由于我缺心眼。其实我从来没有假装羊角风,我只是想吹嘘自己罢了。真是的,那时我跟您是无话不谈的。”“大哥一口咬定是你杀了人又偷了钱。”“除此以外,大少爷还能怎么样?”斯麦尔加科夫苦笑着,“在那么多证据面前谁会相信他?格里果利看见门是开着的,他还有什么好说?算了,他也只是想救自己,愿上帝宽容他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您看,还是这样的:他想嫁祸于我,说事情是我干的,这我已经听说了。就拿我是假装羊角风的高手这件事来说,假如当时我真对您父亲有什么企图,那我事先会告诉您我会做假吗?如果我有这样的谋杀计划,难道我会愚蠢地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吗?而且对方是被杀对象的亲儿子,这可能吗?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现在我跟您说的这一切,除了那边那个跟幽灵差不多的病人外,谁也听不见,可要是您把我们的谈话告诉检察官和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您就等于为我做彻底的辩护。试想:哪有这样笨的人,事先把自己想干的一切都说出去?这道理谁都明白。”“听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站起来,斯麦尔加科夫刚才说的给了他当头一棒,他不得不中止这次谈话,“我并不是怀疑的,甚至认为这种怀疑是可笑的,相反的,感谢你使我放下心来。我走了,但我还会来看你的,祝你早日康复。有什么需要吗?”“谢谢您的关心,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没有忘记我,我需要的一切她都张罗着,还是跟过去一样待我很好。另外,每天都有许多好心的人来看我。”“再见吧,对了,关于你会假装的事我不说出去……我劝你也别交代。”伊万不知为何突然说到。“我完全理解,如果您不说,我也不会交代当时我和您在大门口那次谈话的内容……”。
伊万顺着医院的甬道已经走了十来步,这才感觉到斯麦尔加科夫末了那句话似乎有点儿怨恨的意味儿,他本来想回去问个清楚,但随即说了一声“无聊!”便加快脚步走出了医院。
现在他的确很放心,因为有罪的不是斯麦尔加科夫,而是他的兄长米嘉,尽管表面看来不是如此,为什么会是这样?当时他不愿意深究,甚至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他似乎只想快点儿把它给忘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进一步了解了所有对米嘉不利的证据,已完全相信米嘉有罪。有些证词是地位很卑微的人提供的,如菲妮娅和她的奶奶,但十分的触目惊心。至于别尔霍律,普洛特尼科夫店里的伙计,酒店客户,莫克罗耶的乡民,更是不用说了。尤其要命的是一些细节。关于敲门暗号的秘密给预审员和检察官的印象极深,不下于格里果利说门是开着的这一证词。格里果利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启耶夫娜在回答伊万的询问时明确告诉他,斯麦尔加科夫整天都躺在隔壁斗室里,离他们的床不过三步。还说虽然她睡得很好,但有好几次因为他的哼哼而醒过来,他老是在哼哼,不断地哼哼。伊万跟赫尔岑什图贝也谈过,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认为斯麦尔加科完全不像精神失常,只是比较虚弱而已。老医生听了,只淡淡一笑:“您可知道如今他在专心干什么?”他问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他在背法语单词。他枕头底下放着一本练习簿,不知是什么人为他用俄文字母写着一个个法语单词。”伊万最后不再怀疑了。一想起兄长德米特里,他就禁不住感到厌恶。但有件事依然令他纳闷儿,那就是阿辽沙坚持认为德米特里没有杀人,凶手最有可能是斯麦尔加科夫。伊万向来很重视阿辽沙的意见,因而现在对阿辽沙尤其感到不解。更奇怪的是,阿辽沙并不主动找他谈米嘉的的事,他从不主动开口,只回答伊万的提问,这在伊万看来也极不寻常。
不过,那时的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便一头扎进了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疯狂的热恋之中,大有至死不悔之势。伊万这份死灰复燃的激情,将影响他的一生。那天晚上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和阿辽沙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家里出来,在街上散步时他对阿辽沙说他对她没兴趣,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伊万疯狂地爱着她,尽管有时恨她恨得要命。这里有好多原因凑在一起:米嘉出事以后受到剧烈惊吓的卡嘉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地投向回到她身边来的伊万。她在感情上正遭到伤害、侮辱。现在这个人又出现了,这个人以前曾那么爱她,这一点她太清楚了,且她一直认为此人的心智远在她自己之上。然而她的心上人尽管表现出了对卡拉马佐夫家族的欲望,对卡嘉的吸引力又是如此之大,这位守身如玉的小姐却并没有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他。与此同时,她又不断责怪自己背叛了米嘉。在与伊万争吵的时候,还毫不隐瞒地向他说出自己的想法。伊万与阿辽沙谈话时把这称为“层叠式谎话。”这里面无疑有很多做假的成份,这是最让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恼火的。总之,他暂时似乎把斯麦尔加科夫忘了。但是在初次去医院后的两个星期,那些奇怪的想法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困绕着他。这里举一例子:在离家前的最后一夜,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宅内,他曾经像个小偷似地悄悄走到楼梯口去偷听楼下父亲的动静。现在他反复地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为什么想起此事总是厌恶难忍?为什么第二天上午在路上突然感到悲愤异常,而当火车驶近莫斯科时还对自己说:“你是一个伪君子!”这些痛苦的思绪简直要使他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给忘记了!可见它们又重新缠住了他!有一次,正当伊万陷入万分苦恼境地时,他在街上遇见了阿辽沙,伊万当即把他叫住,然后问了一个问题:“你可记得那天饭后德米特里闯进来打了父亲,后来我在院子里对你说我保留有自己愿望的权力?告诉我,当时你有这样的想法吗:我希望父亲死去?”“有这样的想法。”阿辽沙平静地回答。“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用不着费心思去猜的。但当时你是否还有这样的想法:我希望德米特里杀了父亲,而且越快越好,甚至我愿意促成此事?”阿辽沙脸色有些苍白,他默默地看着二哥的眼睛。“说呀!我要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需要真话!”他费力地喘了口气,没等听到回答,已经对阿辽沙怒目而视。“原谅我,当时我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阿辽沙低声说完,就不再言语。“谢谢!”伊万默然说了一声,便丢下阿辽沙,快步走了。从那时起,阿辽沙注意到二哥伊万一下子与他疏远了,甚至似乎对他产生了反感,所以后来阿辽沙再也没去找过他。然而,在那次街头偶遇之后,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立即又去找斯麦尔加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