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很多事都源自于教会的冷漠,因为在很多时候教会已经不存在,只留一些教会工作人员和美丽的教堂,而这些教会早已广泛地热衷于从低级到高级形态也就是国家的转变,以便彻底消失在国家之中,起码在信奉路德新教的国土上看起来是如此:在罗马,教会让位于国家已过一千年了。所以罪犯并非意识自己是教会的一分子,被赶出教会也并非大碍。这种人一旦返回社会,通常会心存怨恨,好像自绝于社会一样。您完全能够自己发现,这将会带来何种后果。在很多时候,我国也类似。但问题恰恰在于:除了现有的法庭,教会依旧存在,它一直将罪犯视为亲爱的或者说宝贝的儿子并与之维持联系;另外,教会法庭也保留着,即使反映在脑海里,也毕竟是做为一种未来的理想存在着,甚至罪犯靠其仅有的良知也是承认的。
“刚才我们谈到了,如果教会裁判真的运用起来而且充分表现其功能,整个社会也就是教会,那么,不但教会法庭可以深深地影响罪犯,或者说是真的可以使其罪行本身降低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里是有道理的。而且,对于今后的罪犯和罪行,教会对其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将有别于今日的观念,教会将有办法帮助被遗弃的人找回自己的位置,使图谋不轨的人回头是岸,使堕落的人再获新生。
“当然,”长老淡淡一笑,“虽然如今基督社会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只由七位圣僧支撑门面,但教会们将处于尊重地位,因为这样的贤人将还会增加,以便从这种有教的混合体变为教会一统天下的社会。以后定当如此,定当如此,这事是必然会实现的,哪怕到千年万代之后。不用担心时间和限期,因为这取决于智慧的上帝,取决于其预见以及他的仁慈。以常人的观念看来,也许视之甚远,以上帝的意愿来看,也许就已是喷薄欲出了。这种情况定当实现!”
“定当实现,定当实现!”帕伊西神夫虔诚而又严肃地说。
“奇怪,太奇怪了!”米乌索夫说,他的语气中潜藏着的愤怒似乎远大于其冲动。
“到底你是对哪一点觉的那么奇怪?”约西甫神父谨慎地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米乌索夫大声说,似是忽然发作,“将国家置之不理,而抬高教会!这分明不是普通的教皇极权论,而是超教皇极权论!这是连教皇格里果利七世都梦想不到的!”
“您终于完全领会了!”帕伊西神父正色道,“不是教会变为国家,这一点要明白。那不过是罗马的梦想而己。不过是又一次的缘自魔鬼的诱惑!恰恰相反,是国家转为教会,或者就是升级为教会使教会在全世界成为一家。这将从东方点燃星星之火。”
米乌索夫若有所思的缄默着。他的全部神情都将其不一般的自尊表露无遗。他的嘴角荡起一丝高傲而带宽容的微笑。阿辽沙注视着他,心中七上八下的。阿辽沙全身心都因这一番谈话而激动着。他略微向拉基津看了几眼,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呆在门口,仔细倾听,留神观看,虽然眼睑低垂。但从他脸颊上的行动也可以看出拉基津同样心怀荡漾,显然毫不逊于他,阿辽沙知道拉基津为何如此激动。
“请允许我为大家讲个小故事,”米乌索夫忽然显出一副尤其堂而皇之的神态,煞有介事地说,“在巴黎,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就在十二月政变后不久,有一次我去拜访一位大人,他身居要职,遇见了一位很有趣的先生。他不似普通的密探,却似一个政治密探机关的头目,——或者说,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我出于很大的好奇心,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与他攀谈起来。他是作为下属来汇报公文的,因为看到我们受的礼遇,也就对我表现得较为坦率,实际上是较看的起我吧——自然,那是有一定限度的,或者说,是礼貌,而不是坦率,法国人是善于此道,更何况我是法国人呢。但我能明白他的容忍。我们谈的是社会革命党人,解释一下,当时社会革命党人处境甚忧。主要内容不提也罢,就只想给大家描述一下他的其中的一段高谈阔论。他说:‘实际上,我们并不怎么担心那些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无神论者和革命党人,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了如指掌,我们有人监视他们,但也有一些人——虽然人数很少——是较为特殊的,他们信奉上帝,同时又崇拜社会主义。这是我们所真正担心的,这些人是可怕的。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的可怕远甚于无神论社会主义者!’这番话对我的影响很深,我刚刚把它记起来,在听到诸位刚才的谈话时……”
“你是不是将他的话硬移到我们身上,把我们当作社会主义者?”帕伊西神父直接了当地问。
不过,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还没想出该做何答复,门开了,迟到许久的德米特费尧多罗维奇走了进来。但是,大家似乎早已忘记等他的那回事,他的出现只是给大家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奇怪。
六、干嘛让这种人存在于这世上?!
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中等个子,相貌怡人,但他却似乎比他实际年龄看上去老很多。他肌肉发达,不难想象他的臂力一定很好,但他的脸上似乎总带着几丝病态。他的面部尖细,颧骨凹下,显出一种不健康的神色。黑而大的眼睛放出刚毅,执著的目光,但却总是有点儿扑朔迷离,在他情绪激动和怒气冲天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是游离的,说话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与他聊过的人不时有这样的反映:“很难捉摸他的思想。”明明当人看到他的眼中的那抑郁的和不平的神情,人们往往会被其冷不防的笑声所吓倒,这显示了即使在他不高兴的时候,他的脑际也盘旋着轻快的念头。但是,他脸上的倦容是人人都可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或听说过,最近他在城里纵酒作乐;同时,大家也明白,他因为钱财问题与父亲僵持的。这样的几则新闻早已在城里广泛传开。他的脾气的确十分暴躁,本城的执法官苗思·伊万诺维奇·卡恰尔尼科夫曾经在一次聚会中评论他“头脑易发热思维不够缜密”,的确一针见血。
他进来时一身打扮很时髦,可以说是无可指摘:礼服扣的整整齐齐,戴一副黑手套,手里拿着圆筒大礼帽。他退伍不久,嘴上仍有唇髭,胡子则是一根不留。一头短短的深棕色头发,鬓角向前梳理。他的步子阔大,还有沙场将官的风范。他在门口站立片刻,环视了一遍人群,确定长老是主人,便向长老走去。他向长老鞠了一躬,请求祝福。长老为他祝福,站了起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带着敬意亲吻了他的手,然后带着激动甚至是冒火的声音说道:
“很抱歉让各位久等了。但是,我反复问过父亲派来的斯也尔如科大,他都十分肯定地说,约好时间是一点钟。我才忽然明白……”
“没关系,”长老打断了他,“没关系,只是一小会儿,并无大碍……”
“我常想念您,我知道您一向非常仁慈大度。”
说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再次鞠了一下躬,接着向他父亲转过去,也给予了一个深深的鞠躬。可以想象,他是深思熟虑后才采取这种由衷的态度的,他觉的对此表示礼貌和诚恳是必要的。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虽然有点儿防不胜防,但很快有了应变:一见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给他行礼,就立刻站起来,回敬了同样一个深深的礼。他的脸顿时带有点儿庄重的神情,却也使他的人变的很凶狠。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接着向全家的人总的行了个礼,便坚定地迈到窗前,在帕伊西神父旁的仅有的一张凳上坐下,做出聆听状,身体前倾,准备继续聆听下去。
两分钟之后,谈话很快进行起来。不过这一次彼德·亚历山德罗维奇则认为帕伊西神父那些固执的近乎于烦人的提问没有回答的必要。
“请允许我把这个问题撇开吧,”他略带着社交手的冷淡的语气说道,“这个问题挺烦人的。看,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正在笑着呢。我们还是请教一下他们的高见吧。”
“没有特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点点的看法而已。”伊万·费尧多罗维奇马上接口,“总体来看,欧洲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我们的自由主义者,都已把社会主义的终极后果与基督的目的当作一回事了。这个极其荒谬的结论显然是很有基础的。但是,不只是自由主义和自由主义者的支持者、还有一些警察,我指的是外国的警察,我曾把社会主义与基督教混为一谈。彼德·亚历山德罗维奇,你讲的那段巴黎故事是很说明问题的。”
“我再次请求别再深究这个问题了,”彼德·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各位,请让我给大家说一个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他自己的故事吧,那是很有意思而又别致的。不过五天以前,本地有一次以女性居多的聚会,他在这次聚会中很郑重的表述,世上没有力量能使人类互相相爱,人类互爱的规则是不可能的,如果说世上的人们曾经有过爱或爱过,那是人们信奉人类可以永生,而非规则使然。”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这里做了一点解释,“全部规则都在此体现,因此,一旦把此信念加以破坏,那么,不仅人们心中的爱之河将断流,而且人们赖以维持的生命力也将破坏无余。这倒也罢,到时就无所谓道德和不道德了,那时候任何事都将会被巅覆,甚至是人吃人这条禁律。但这还不是全部,他断言,像我们这样,既不信奉上帝,亦不相信自己永生,自然规则必须全部反对家教条文;人的利己思想,即使是犯罪思想,不但应将允许,或者应该设身处境的在他的立场上考虑他做的也许是最合理的,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办法。各位,根据这种理论相信大家不难想象,我们亲爱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所发表的以及他也许还没有表露的种种东西了。”
“不好意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突然大声说,“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罪恶行为应该是可以的,而且必须承认,对于每个不信奉神的人来说那是必然的和理的方法’是这样吗?”
“不错。”帕伊西神父说。
“我会把它记住的。”
说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便沉默了,正如他的话一样让人觉得奇怪,大家都好奇地看了他几眼。
“难道您真的相信,人们的后果将是如此,如果他们相信永生?”长老突然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发问道。
“是的,我的确有此想法。失去永生,道德也将不复存在。”
“你有这种念头是有祸的,或者说将会是不幸的!”
“为什么?”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笑盈盈地问道。
“因十有八九你自己也不相信你说的那些永生以及对教会和教会法庭方面的观点。”
“大概你是对的!……但我并非全部都是开玩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突然低头承认,且脸上很快地变红了。
“你也不全是开玩笑,这是很明显的。在你的心中,这个未解决的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你的心。不过受难者有时大约由于绝望而喜欢欣赏自己的绝望。目前你也不正是如此——又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又在与别人进行辩论,而你又不相信自己的观念,且总在黑暗中对自己叹气……。你的潜质中并未解决它,这是你的症结,因为它一再要求你解决它……”
“可是我能在意识上真正解决吗?能获得肯定的答案吗?”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继续问道,同时始终带着点儿莫名其妙的神态。
“如果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也就得不到否定的解答。你知道你的心有这一特点,也便是你的痛苦之源,不过你必须忠于上帝赐予了你这一颗高超的、能够思考、痛苦的心,‘思辩如此高,探求也就艰难,凌宵将是我们的终极’。愿上帝保佑你能在尘世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赐福于你。”
长老抬起手指,想在空中画上一个十字为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祝福。不过没想到他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长老面前,接受祝福,并亲吻他的手而后回到原位。他的神情严肃且自信。这一切都蒙有一种神秘和庄重的色彩,无论是这一行为或是与长老的对话,都让人意想不到是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亲口说出的。这惊讶了所有的人,以致房里一片沉默,而阿辽沙的脸上表情则是显得惊骇。不过米乌索夫突然耸了耸肩膀,而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则立刻跳了起来。
“至高无上的长老呀!”他指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大声叫道,“他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心爱的儿子,是我最亲的人!毋庸置疑,他就是我的卡尔·摩尔,是我最孝顺的儿子。而另外一个,费兰茨·摩尔,也就是刚进来的那一个他是我最不孝顺的儿子。今天我就是来请求你帮助他们的。他俩恰似席勒笔下的《强盗》,但我,我则是Regierender Graf von Moor!请您作为公正的裁决,帮助我们吧!我们需要您的预言,远胜于您的祝福。”
“不要装腔作势,一切好办,更不要张口闭口就辱骂您的家庭中的人,”长老底气不足虚弱地拿捏着。很明显,他正越来越疲惫,难以坚持。
“这种丢人的把戏,是早在我来时路上就有所预料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愤怒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着:“对不起,我最可敬的父。”他转而面向长老:“我是个俗人,甚至我不知该怎样称呼你,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您的心太善良了,要知道您不该在这里让我们聚会的。我父亲只是到处招摇撞骗,至于原因——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他总是在心里算计着。不过现在我估计已知道了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