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审员先生们,象我的当事人这样的人,看起来十分凶恶,无视王法,但心肠往往很善良,只是没表现出来罢了。请不要嘲笑我,不要以为我的观点可笑!才华横溢的公诉人刚才无情地嘲笑我的当事人,把他崇拜席勒,热爱“美好而崇高的情操”当作笑柄。如果我是公诉人,我处在他的位置,我绝对不会嘲笑他!我承认我是在为这些人的心灵辩解,因为很少人能够理解他们,只给他们曲解,这些人的心灵其实也渴望温柔、美丽和公平,这些看起来恰恰与他们自身的粗鲁和蛮横完全相反——这是一种不自觉的渴望。他们表面上情欲旺盛,举止野蛮,但内心却充满爱,比如他们能够自虐般地爱一个女人,这时他们的爱一定是一种崇高的、能够升华灵魂的爱。再次请诸位不要笑我:这种情况在这类人身上经常出现。他们只是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情欲——这种情欲有时十分残暴地表现出来,——正是这一点叫人惊诧,人们也对这一点不加关注,却不去看一个人的内心。他们的情欲冷却得也快,但在品德高尚、心灵美好的女士们身边,这个外表粗暴狂野的汉子也会弃旧从新、洗心革面,做一个奋发向上的好人——变得“美好而崇高”,不管这几个字怎样地遭人嘲笑!
“刚才我讲过,我要极力避开我的当事人与维尔霍夫策娃小姐的恋爱史,但说一两句还是允许的。刚才我们听到的不应该叫做证词,充其量只是一个丧心病狂,只求报复的女人的狂嚎。说真的,轮不到她——根本轮不到她来责备被告负心于她,因为是她自己负了被告!只要她稍稍地冷静一下,就不会提供这样的证词!啊,请别相信她的证词,我的当事人并不是她所说的什么‘恶魔’!
“爱心广博的主耶稣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说:‘我是优秀的牧羊人,优秀的牧羊人舍命为羊,不允许任何一只羊遗失……’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毁掉!刚才我们曾讨论这个问题:父亲这两个字有何意味?我说这是两个崇高的字,是个伟大的称呼。但是,诸位陪审员先生,使用名称可不能马虎。我要说一句实话:象被杀的老卡拉马佐夫这样做父亲的人、是不可能、也不配做父亲的。爱一个不配做父亲的父亲是怪诞的,不可能的。爱不能凭空产生,只有上帝才能凭空创造世界。
“‘你们当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生气,’现在,我把圣人的话引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我的当事人,我是要让天下的做父亲的人重温这些圣人的教诲。没有人给我这种特权来对他们说教,但我以一个活人,一个公民的身分vivos voco!人生一世,转瞬即逝,我们可能做很多不好的事,说许多坏的话。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珍惜相互交流的机会,彼此进些有益之言。我现在正在这样做:只要我在场,我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当局为我们提供这个讲坛不是毫无意义的——全俄国都在听我们的声音!我的话不仅仅是给今天在坐的各位父亲听的,我还要让一切做父亲的人听到这句话:‘你们这些做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生气。’首先我们要领受主的教诲,然后再去要求我们的孩子。否则我们就无权做父亲,而成了自己孩子的敌人;他们也就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了,同样成了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孩子变成了自己的敌人!你们把什么量器给人,人就会用什么量器给你们。——这可不是我们的话,这是福音书上的圣言,你自己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同样对待你。如果孩子请你入瓮,你怎么能责备孩子呢?
“不久前,在芬兰有一个年轻侍女被怀疑偷产了一个婴儿。于是她被暗中监视了,结果在房屋顶楼角落里,发现了她的一只被砖块覆盖、不为人知的箱柜,并在其中发现了刚被她杀死的新生儿的尸体。同时发现的还有另两具小尸骨。她供认不讳:三者都是她产下并杀死的婴儿。
“诸位陪审员先生,她能不能被称为这些婴儿的母亲?当然,他们是她生下的,但她能算是他们的母亲吗?又有谁用‘母亲’这两个崇高的字眼来称呼她呢?陪审员先生们,让我们放开胆量,不仅胆大包天,而且为所欲为,此刻我们甚至有这样做的责任,不要害怕某些思想和某些话,不要象莫斯科的商人妇那样忌讳‘金属’和“烟气’等词语。相反,我们要证明时代的进步也体现在我们的思想观念上,我们应当直截了当地宣布:生人之父不算父,生且养之才算亲。
“哦,自然,也可以用另一种眼光和尺度来对待父亲这两个字,在这种眼光下,即使父亲万分丑恶,即使他对儿女有罪,他仍然是我的父亲,这一切仅仅因为他生了我。但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解释,我们无法理解,我只能依靠信仰的力量,或者更直白地说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就像宗教里的许多事情一样,虽然我不理解,可是它要求我接受。但在那种情况下,我只好让它到现实生活领域之外存在去。而现实生活不仅给了我们巨大的权利,它还要求我们许多伟大的义务。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们想讲爱心,也就是,如果我们想做一个纯正的上帝信仰者的话,我们应该并有义务严格按理性和经验检验过的、经受住严密的分析的理念做事,——一句话,我们必须理智地而不是象梦游者一样糊里糊涂做事,才不会做错事,才不会把一个无辜的人往死地里送。那时我们才尽到了一个基督徒应尽的义务,不仅仅是神秘主义的,而是真正的仁慈博爱的事业……”
这时整个大厅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但菲久科维奇双手乱摆,以求公众们息止掌声,好让他的话得以继续。于是掌声停止了,辩护人再次开口:
“诸位陪审员先生,假设我们的子女正处在青年时代,假设已经会用理性的眼光看问题,他们会不会生出与此类似的问题呢?会的,我想会的,我们不能要求他们作不合理的克制!认识到自己的父亲不称职,特别是在其他同龄孩子称职的父亲的强烈对照下,这些青少年的头脑中便有了那些烦人的问题。有了这些问题,他们却只能得到公式般的回答:‘他生了你,你身上流的是他的骨血,所以你必须爱他。’青少年绝不会满足于此,理性要他们思考:‘他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爱我?他生我是不是为了要我?或许是当时他被酒精激起了性欲,——他当时知道我是男是女吗?恐怕他连我会因此而嗜好纵酒也没有考虑吧?——这就是他干的好事……。我凭什么必须爱他?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他的骨血?难道仅仅因为他从未爱过我?’
“啊,诸位也许觉得这些问题太粗陋、太不近人情,但我们无权要求青少年的头脑作不可能的自制,‘即使你把天性关在门外,它也会从窗口飘进来。’我们要重视的是自己不能忌讳‘金属’和‘烟气’,应该在理性和爱心的指导下,而不是在神秘主义的支配下来行为做事。怎样具体施行?应该让儿子面对父亲,正正经经地发问:‘父亲,请向我说明我为什么必须爱你?另外,你必须证明这一点。’如果这位父亲能作出十分理性的说明和证明,那他们的父子关系就是一种真正的、正常的父子关系,它就无需神秘主义的偏见来维持,它就是一种理智、清醒、合乎人道的父子关系。相反,如果做父亲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这个家庭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他不再能以父亲自居,而儿子也从此解放,他就有了陌视甚至敌视自己所谓的父亲的权利。诸位陪审员先生,我们应当充分地利用这个讲坛来宣传真理和明智的理念。
一阵激烈地爆发出来的掌声把演说在此处打断了。当然,这只是大部分听众的掌声,并非全场鼓掌。鼓掌的有纯子女,也有做父亲和母亲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从坐满女士们的敞廊上传来。许多手帕在拼命挥舞。审判长要求肃静,把铜铃摇得山响。显然,公众们的表现激怒了他,但他不敢把刚才许下的“清庭”付诸实施,因为鼓掌者和挥舞手帕的人不仅有听众,也有坐在法官背后的贵宾,包括身穿燕尾服和胸挂星形勋章的老者,所以审判长只是在喧嚣过去之后再把“清庭”的空头支票装腔作势地重开一遍。得意洋洋而又激动异常的辩护人菲久科维奇,又开始了他的发言。
“陪审员先生们,大家一定记得今天在这里多次讨论的那个夜晚,儿子越墙潜入做父亲的住宅,最后面对给了他生命却伤了他的心的仇敌。我要全力坚持——当时他不是为了钱而进去的,控告他盗窃是毫无道理的,我在刚才已经讲过。他闯进父亲的住宅也不是为了要他的命,绝对不是,如果他有意谋杀,为什么不准备好凶器呢?他拿那根铜杆也只是出于本能,根本就没考虑它的用处。即使他用暗号诈开了父亲的门,即使他进到了屋里——我已经再三声明,我坚决不相信这种神奇怪论!诸位陪审员先生,我面对所有的神灵发誓,如果那不是他的那样的一个父亲,而是对他有所伤害的其他人、被告会在把所有的房间查看完毕之后,确定了那女人不在那里,他会立即离去,而绝对不会伤害情敌,如果有所伤害,也只过是撞一下、推一跤而已,因为他无暇于此,无心于此,因为他在全身心地寻找那个女人。但那是他所谓的父亲——从小对他毫无爱怜、积伤成仇,而现在又是让人不敢相信情敌的父亲,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无法遏抑而又不由自主的仇恨立即控制了他,千恩万恨一时集于心头,理性地思考毫无容身之地!这是病态的和狂乱的冲动,但也是本能的冲动,就像自然界中的一切不可遏抑和本能地要维护自己的法则一样。
“但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也没有要谋杀父亲——我坚持这一点,并公开宣布这一点——不,他只是在憎恨和怒火的控制下挥下了那根铜杆的,他不想杀人、也没想到会杀死人。如果当时他没找到那根铜杵,他也许只会打父亲一顿,绝不会杀了他。他外逃的时候并没有去想他击倒的老卡拉马佐夫是否还活着。这样的杀人不能叫谋杀。这样的杀人不能叫做杀父罪,并且,杀死这样的父亲不能叫做杀父。把这样的案件归入杀父案只能被视为偏见。
“我发自内心地再一次提醒诸位:我所述的这桩命案事实上是否如此?诸位陪审员先生,如果今天他被判有罪,他会自忖:这些人没健壮我的体格、没丰富我的头脑、没让我向高处发展,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总之一句话,没做过任何事情以改善我的命运。这些人没供给我吃喝,没探过我的监,然而现在这些人却把我发配充军,我们已经结清了帐,现在我不欠他们什么了,这辈子也不欠他们什么了。他们心狠手毒,我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是结果,陪审员先生们!我敢起誓:诸位对他判罪只会让他轻松起来,使他有理由对付良心的谴责,他将对他造成的流血案持憎恶态度,而不会为之悔恨。与此同时,一个本可以挽救的人也被诸位推下了悬崖,因为怨恨的毒素将把他的眼睛蒙蔽一生一世。
“诸位愿不愿用我们所能想得到的最严肃、最可怕、最叫人望而生畏的惩罚对待他,但又能拯救他的心,让他开始新的生活呢?那样,诸位将亲眼看到他的灵魂是怎样地为之颤栗、为之震动!他会铭记在心:‘我怎能受得起如此的恩惠、如此的厚爱?我配吗?’
“哦,我对这颗心十分了解,它狂野,但知道原因,陪审员先生们,诸位崇高的爱心将为它永远铭记,它将努力作出对得起这份爱心的壮举,永世闪耀炽热的光华、自私狭隘的人总认为别人都对不起他,但这样的人一旦被慈悲感化,看到了光明的爱心,他就会猛然悔悟、重新做人。因为这样的人身上有着同样多的善根。他的心胸会猛然开阔许多,他会感觉到上帝的仁爱、人类的善良和公平。他将很受震动、真诚忏悔,今后他会为赎罪而作千百倍的努力。那时他说的不是‘我已结清了帐’,而会是‘我对不起所有的人,在别人面前一无是处’。他会流着悔恨的热泪,用被感化的热辣而惭羞的心感慨:‘人们是多么地高尚,他们不去毁我,而去救我!’
“哦,这时诸位来说易如反掌,诸位作出这样的决定只需举手之劳,因为物证不实、人证不确的情况下说‘是的,被告有罪’这样的话,对诸位将是十分沉重的事情。
“宁可错释十名罪犯,也不误您一位无辜——诸位是否听到了前一个世纪我们荣耀历史上的这个伟大的声音?不用我来提示诸位,俄国的法律不仅要惩罚罪犯,更要拯救罪犯!让别国的法律为条例和惩治而焦头烂额吧,我们要着重精神和实质,要拯救罪犯使之重新做人!如果能这样做的话,如果俄罗斯及其法律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阔步而前吧,俄罗斯让别的国家对你疾驰的三套马车侧目而视,退避三舍,我们却绝不会害怕,因为我们的三套马车快而不狂乱,富丽的俄罗斯彩车正威风八面地挺向目的地。诸位手中握着我的当事人的命运,也握着俄罗斯的真理。愿诸位拯救真理、护卫真理,向人们昭示有人维护真理,是好人手中掌握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