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伊万和格里果利把老头扶起来,让他坐进扶手椅里。老头满脸是血,但是神志还很清醒,并且竖起耳朵听着德米特里大喊大叫。他仍旧觉得格露莘卡就在宅内的什么地方。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临走时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瞪着他。
“我并不后悔放了你的血!”他大声地说,“小心你的美梦,小心,老头儿,因为我也有美梦!我会诅咒你,并且要跟你一刀两断……”
他从大厅内跑了出去。
“她在这里,她一定是在这里!斯麦尔加科夫,斯麦尔加科夫。”老头说话的声音嘶哑,同时向斯麦尔加科夫伸出一个手指头示意。
“不在,她不在这里,你这个老疯子,”伊万向他嚷道,“啊,他晕过去了!快拿水来,还有毛巾!别磨蹭,快,斯麦尔加科夫!”
斯麦尔加科夫勿忙地跑去拿水,老头的外衣总算被脱去了,抬到卧室放在了床上。他们用湿毛巾敷在他的头上。白兰地,精神上受到地强烈地刺激再加上肉体所受地一顿打,把老头折腾得疲惫至极,所以,脑袋刚挨着枕头,他便昏睡过去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回到大厅内。斯麦尔加科夫正在那儿收拾花瓶碎片,格里果利紧皱着眉头站在餐桌一旁。
“你要不然也去敷一块湿毛巾躺下去睡吧,”阿辽沙对格里果利说,“有我和二哥照看父亲呢,大哥刚才给你那一下挺厉害的……打在脑袋上。”
“他竟然对我动手!”格里果利阴沉着脸,咬字非常清楚地说。
“他对父亲也‘动手’,别说是对你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撇着嘴说。
“我用木盆子给他洗过澡……他竟然对我动手!”格里果利再次说了一遍。
“见鬼去吧,要不是我把他拉开,说不定真会闹出人命呢。这老头儿哪能禁得住呀?”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小声地对阿辽沙说。
阿辽沙发出一声感叹:“上帝保佑!”
“求上帝保佑什么?”伊万继续小声说,此时,恶毒的表情让他的脸部整个变了形,“狗咬狗,两个混蛋都该下地狱!”
阿辽沙听到这浑身打了个冷战。
“当然,我是不会让命案发生的,就像刚才没能发生一样,你呆在这儿,阿辽沙,我到院子里去随便走走,我的头开始疼起来了。”
阿辽沙到父亲的房间去了。在屏风后坐了有几个钟头,老头忽然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注视了阿辽沙良久,明显是在思想和考虑。刹时间,在他脸上呈现出非常激动的神色。
“伊万在哪儿?阿辽沙。”他提心吊胆的小声问。
“在院里,他头疼,他在为您放哨站岗。”
“把小镜子拿过来递给我,在那儿。”
阿辽沙把支在柜子上的一面折叠小圆镜递给他。老头往镜子里照了一下:鼻子肿得好大,前额左眉上面有一大块深红色的淤青。
“伊万他怎么说?亲爱的,我仅有的儿子阿辽沙,我很怕伊万。他让我比另一个更害怕。只有你不让我感到害怕。
“您也不用怕伊万,伊万他在生气,但是他会保护您的。”
“阿辽沙,那另外一个呢?他去找格露莘卡了!亲爱的,我的小天使,告诉我真实情况:格露莘卡刚才是不是来过?”
“这是一种错觉,谁也没有看见她。她没来过!”
“要知道,米嘉想要娶她,娶她!”
“她是不会嫁给米嘉的。”
“不嫁,不嫁,绝对不嫁!……”老头兴奋得将整个身体都摇晃了起来。好像再也没有能使他更开心的了,他乐地抓起阿辽沙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甚至在他的眼中都闪动着泪光。
“那个圣母像,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他说,“你把它拿去,带走。你要回修道院我也不阻拦……刚才都是和你闹着玩的,你也别生气,我头疼,阿辽沙……好阿辽沙,做一个天使,对我说实话!”
阿辽沙痛苦地说:“您是不是还要问她来过没有?”
“不,不,我相信你,我是想说:你去一趟格露莘卡家,或者想办法见到她。你快点儿问她,越快越好,用你的脑袋去猜测她到底想嫁给谁:他还是我?嗯,怎样?你行吗?”
“要是见到了她,我就问。”阿辽沙难堪地很勉强地答应了。
“不,她是不会告诉你的,”老头打断他的话,“她的心就像风筝,她会把你亲了又亲,对你说她想嫁给你,她不害臊,不,你千万不能去找她,不能!”
“再说,这并不合适,刚才他逃跑时大吼大叫,要你到那儿去?”
“他要让我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去要钱?向她行乞?”
“不,不是要钱。”
“他根本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听着,阿辽沙,我要躺一晚上思考一下,你走吧,也许你会遇到她……。不过,明天上午你必须得到我这来一趟,一定要来。明天我有事要对你说,你来吗?”
“我来。”
“你来的时候得假装是你自己要来的,是来看望我的,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让你来的。对伊万一个字也别提。”
“好的。”
“天使,再见,刚才你保护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明天我要对你说一件事……不过还得再想想……”
“现在您感觉怎样?”
“明天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结结实实,完全健康!……”
走过院子的时候,阿辽沙碰到了二哥伊万,他坐在大门口的长椅子上,用笔在记事本里记着什么。阿辽沙告诉伊万,老头已经醒了,而且也恢复了知觉,让他回修道院去睡觉。
“阿辽沙,明天上午我很乐意与你见面。”伊万欠了欠身说,见他如此客气,阿辽沙大感意外。
“我明天要去霍赫拉科娃家,”阿辽沙回答道,“另外,我要是今天碰不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明天也许还会去找他……”
“你现在还要去见卡捷琳娜?去‘珍重道别’?”伊万忽然轻轻一笑。
阿辽沙显得非常难堪。
“根据他刚才嚷叫的话,还有以前的只字片语,我想我大概全明白了。想必是德米特里求你上她那去转告,说他……总括一句话,‘诚挚致意’吧?”
“二哥!德米特里和爸爸的这种可怕的关系会闹成什么样子呢?”阿辽沙不由的感叹。
“说不定。也许没有什么结果,不了了之。那个女人是个野兽,不管怎样,必须让老头呆在家中,而且不允许德米特里进门。”
“二哥,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任何每个人看着其余所有的人,是否都有权作出判断:他们中谁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扯进来?这问题多半在人们自己心中解决,完全彻底不是看是否有资格,而是以别的一些理由为依据。至于权利,任何人都有权心存愿望,你说对吗?”
“总不会是愿别人死吧?”
“即使这样又能怎样?看到每个人都这样活着,而且也不可能换一种说法,那又何必撒谎呢?你是指我刚才说过有关两条狗自相残杀的话吧?那么,请允许我也向你提问,你是否也认为我和德米特里一样会要老头儿流血,会杀死他,嗯?”
“你怎么能这样说,伊万?我从来就没有一点儿这样的想法!我认为德米特里也不……”
“为这一点至少要谢谢你,”伊万淡然一笑道,“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他的。但是说到我的愿望,我对此问题保留自由。你也不要谴责我,别把我看作一个坏蛋,明天见。”末了他还转折了一点儿。
他们互相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阿辽沙感觉到伊万主动向他迈了一步,伊万这样做肯定有某种动机。
十、她俩都在那儿
当阿辽沙离开父亲的宅院时,心情比刚才来见父亲时更加郁闷,更加沮丧。他的思绪仿佛也飘得七零八落,纷乱不堪,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害怕将十分凌乱的残片连结起来,从这一天起他所感受到的种种苦痛和矛盾构成了一个总的概念,阿辽沙在心中几乎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感觉,这是从未有过的。像一座大山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是那个要命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父亲和德米特里跟那个女人的关系会弄出什么结果?他刚才已亲眼目睹。当时他在场,看到他俩如何面对,然而,真正的倒霉透顶,惨不忍睹的只可能是大哥德米特里:等着他的是确定无疑的灾难。
所有这一切还涉及另外的人。联系的程度或许远远大于阿辽沙原先的想象。甚至情况有些扑朔迷离。二哥向阿辽沙迈出了他期望已久的一步,而他此刻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感觉:这向他靠拢的一步让他害怕。还有那些女人!奇怪:他刚才出发去见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时候,感觉十分尴尬,现在这样的感觉丝毫没有;相反,他急于见到她,希望得到她的指点。然而,现在向她转述口信显然比刚才更让人心情沉重,因为三千卢布一事已经无法挽回,长兄德米特里感到自己很不幸而且毫无希望,必须会破罐子破摔,一摔到底,另外,他还说把刚才发生在父亲家中的那些事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
阿辽沙七点钟才到达目的地,那时天快黑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现在占用县城大街上一所很宽敞而且又舒适的房子。阿辽沙知道她和两位亲戚住在一起。其中一位是她姐姐的姨妈,她当初从寄宿学校到父亲家里度假,也就是这位毫无怨言的姨妈和她姐姐一起侍候她的。另一位论起来有血缘的亲戚,虽然家道贫寒中落,但却是一位有品位有气派的莫斯科太太。听说这两人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唯命是从,把她当女皇一样,她们在她身边只是装饰——礼节上的需要,仅此而已。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也只听从她的恩人——因病留在莫斯科的将军夫人,而且每星期她必须寄两封信向将军夫人作详细汇报。
当阿辽沙走进走廊,请女仆去通报时,客厅里显然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反正阿辽沙是听到了响声,有女人走的很多的脚步声,郞郞??的衣裳声,也可能一下子有两三位女士急急忙忙从里边走出来。
阿辽沙比较纳闷,自己来到这儿怎么会引起这样得骚动呢?不过,他立即被引进客厅。这是一间非常大的屋子,家具实在不少,陈设也非常别致,与外省的风格大不相同。有很多沙发、躺椅、长椅和大小茶几。墙上挂着几幅画,桌上摆着各种器皿和灯具。室内繁花似锦,窗前还放有一缸金鱼。外面暮色苍茫,屋里光线较暗,阿辽沙看出,刚才很显然还有人坐过的沙发上扔着一件高级丝绸披肩,而沙发前的长茶几上放着两杯未喝完的巧克力茶和饼干,一只玻璃盘里盛着葡萄干,另外一盘是糖果。看得出来是在招待什么人。阿辽沙这才明白自己撞上了别的客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门帘被卷起,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匆匆走了进来,面带微笑向阿辽沙伸出双手。与此同时,女仆拿来了两支燃着的蜡烛放在桌子上。
“噢,感谢上帝,您终于来了!我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就盼着您来!请坐。”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美早在以前就给阿辽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约三个星期前,依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殷切愿望,德米特里把阿辽沙曾介绍给她,这是他们互相第一次认识。不过,那次会面他们未能好好交谈。那回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估计阿辽沙是害羞得厉害,不忍叫他受罪,就总是与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说话。虽然阿辽沙沉默不语,但是很多情况都观察得很仔细。他惊讶于这位小姐的那份洒脱和自信。这些都是容不得人置疑的。阿辽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大,而是实事求是。他认为,小姐有一双非常闪亮的大眼睛,与之苍白又略带几许蜡黄的鹅形脸蛋特别匹配。这乌黑的眼睛和线条清晰优美的嘴唇一样,都具有使他长兄迷醉的魅力,但是对于他们的爱又不可能持久。那次拜访后德米特里死缠住阿辽沙,要他把见了未来嫂子的所得的印象全部如数说出来,阿辽沙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向德米特里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跟她在一起将得到幸福,但也许……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幸福。”
“说得非常对,小弟,这种人本性难改,总是不肯向命运低头。你难道认为我不会永远爱她吗?”
“不,你可能会永远爱她,但你跟她在一起未必会一生幸福……”
阿辽沙羞红着脸谈了自己的见解,但却暗自抱怨自己不该在长兄地恳求下而“高谈阔论”。因为他刚把见解说出口,就立即觉得极为愚蠢。他为自己如此煞有其事的阔论表示对一个女人的看法而感到惭愧。此时,他向急忙出来迎接自己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才看了一眼,就发现也许他以前说的话太荒谬了。现在她脸上洋溢着纯朴、善良、率直而又不失热烈的真诚。
先前使阿辽沙震惊的如此的“自高自大”的人,现在也仅仅表现为无私无畏的活力和坦荡坚强的自信。阿辽沙一看她的神情,一听她的言词马上就明白了,在对待自己钟情的人的态度上,她深知自己的处境极其可悲,她可能什么都知道了,洞悉了一切。尽管如此,在她脸上仍旧可以看见光明,仍旧有信心。阿辽沙突然觉得非常对不起她,而且不可饶恕——因明知故犯。他完全被征服,被吸引住了。除了这些,阿辽沙从她刚开始的几句话就注意到了,她情绪非常激动(也许在她身上是很不寻常的)激动的几乎近似于亢奋。
“我之所以盼您来,是因为我想从你口中了解全部真实情况——我只想听您说!”
“我来……”阿辽沙吞吞吐吐不知从哪说起,“我……他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