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件事,这小册子是由上流社会中的一些俄国路德教派翻译成的,为的是向俄国百姓进行启蒙教育并且是免费散发的,它的民族性便是夏尔事件的妙处,在咱们国家里,这种事尽管不可想象,但咱们有自己的办法,比他们毫不逊色的自己的办法,我们有历史悠久的办法,并且可以取得立竿见影的感受,涅克拉索夫有一首写农夫用鞭子抽马的眼睛的诗,这是俄国的国粹,人人都见过,诗中描写了那匹瘦弱的马因为负载过重而连车一起陷入泥塘拉不出来,农夫往死里抽打瘦马,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时抽得兴起,一边打一边说:‘你怎么拉不动呢,你累死也得给我拉,瘦马拼命使劲,这时的农夫不顾马儿毫无自卫能力,竟开始抽它的流着泪的温顺的眼睛,马儿最终拉出了泥塘,但已经浑身哆嗦,上气不接下气,走路东倒西歪,那副狼狈相在涅克拉索夫笔下真令人心碎,然而,这仅仅只是一匹马,鞑靼人向我们传输的道理是上帝创造了马就是让它们挨鞭子。而且要把鞭子留下来作纪念,但树条和鞭子也可以用来抽人,一位有知识的先生和他的夫人用树条抽打他们7岁的女儿,关于此事我作了详细的摘录。‘更贴肉丝’是爸爸对这个带有细枝的树条的赞誉,但确实有这样一些人,他们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抽打而变得越来越有劲,真是抽到了野性勃发的地步,一下比一下重大,杖笞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时间越长,用力愈猛,节奏愈快,愈是‘贴肉’。女孩刚开始还大声喊,后来就不能喊了,只能有一点儿气息说:‘爸爸,我的好爸爸,亲爸爸!’此事谁知怎么就搞到了法庭,被告请了专门律师为其辩护,‘出卖良心的魔法师’这是俄国老百姓对律师的尊称,律师气壮山河地为被告辩护:‘这是极正常的家务琐事,父亲责打女儿几下,居然要闹到法院来,真是当代之大耻辱!’被说得五体投地的陪审员作出了无罪的判决,公众为之欢呼雀跃,可惜我不在场,否则我一定大声疾呼建立一项以这位虐待狂命名的基金会!……场面绝对精彩刺激!
“阿辽沙,还有更精彩的儿童材料是我收集的关于俄国儿童的材料,其中有一对‘备受尊敬,有地位,有良好声誉的公务员’的父母,他们憎恨他们的5岁的女儿,我敢再次夸口,人类具有喜爱虐待儿童和专门虐待儿童特性的人还真不少,这些人对其他所有的人颇温顺与友好,不失为有教养和有风度的欧洲人,但他们酷爱折磨儿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讲是酷爱儿童,对他们的诱惑便是孩子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孩子天使般的纯真易信,他们无处可去,无人可找,正是这种原因才使虐待狂们热血沸腾了。
“当然,任何人身上都潜藏着野兽,残暴的野兽,喜欢听到虐待者惨叫的野兽,胡作非为的野兽,放荡致病——痛风肝病——的野兽等,一对有修养的父母对其女儿便施行了一套尽可能的摧残,包括打、抽、踢,女儿身上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他们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后来,他们竟想到了在大冷天把小女孩关在茅房里一整夜,原因很简单,她夜里大小便总是喊叫(一个五岁的孩子天使般熟睡时哪能保证不尿床?),甚至为此,他们在她脸上抹粪便,她母亲竟逼她女儿吃大便,这位可怜的女儿在夜里在茅房里发出了痛苦呻吟,但这却丝毫不影响她父母的睡意,这个小小的女孩甚至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当她在又暗又冷的茅房里用小拳头捶击自己有伤痛的胸部,流着并无怨恨的、温顺的血泪求上帝保护她的时候,你可明白,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这个虔诚而驯良的见习修士,你知道为什么要编造这个弥天大谎?如果没有它,人就不能活在世上,人们不能认识善与恶,但假如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要认识他妈的善与恶?要知道,那小女孩向上帝哭诉时所洒的眼泪抵上人们认识整个世界,我不谈大人的苦楚,他们已吃了苹果,哪怕魔鬼把他们统统抓去也不妨,可是这些孩子、这些小生命!我大概使你受不了啦,阿辽沙,你要是受不了,我不说也罢。”
阿辽沙嘀咕道:“我也想受苦,不碍事的。”
“我下面只描述一幅图景,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最重要的是我刚从一本研究我国历史的刊物上读到,我记不清到底是在《旧事》亦或是《档案》上,那还是在最黑暗的农奴制时期,在本世纪初,——人民的解放者万岁!一位将军是极其富有的地主,当他解甲归田时便毫不犹豫地对自己的农奴拥有生杀大权,这样的人恐怕不多,即使在那个时期,在农奴多达两千多人的田庄上,这位将军作威作福,把田产不多的邻居视为他的帮闲与小丑。他有穿着制服、骑着马的几百个狗夫,饲养着他的数百只狗。一名八岁的小孩不小心砸伤了他的心爱的一只猎狗的腿,知道事情的原因以后,将军把男孩打量了一番,说:‘啊,是你干的!把他抓住!’当时男孩和他母亲在一起,他从母亲身边被带来后在囚室里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早,将军骑着马带着他的全体随从出外行猎,那是一个阴冷的日子,男孩被从囚室里带了出来,在这个最适合打猎的日子,男孩的衣服被全部脱掉,可怜他浑身发抖,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说一句话……这时将军一声令下:‘赶他跑。’狗夫们便冲他喊:‘快跑,快跑!’那孩子便可怜地跑开了……,只听得将军大喝一声:‘给我追!’——指挥所有的猎犬向小男孩冲去。母亲眼睁睁看着一大群狗把她的孩子撕成碎片!……后来这位将军好像给监护起来了。试问……该拿他怎么办?枪毙吗?为了道德感情上的满足把他枪毙?阿辽沙,说呀!”
“枪毙!”阿辽沙带着一丝苍白的惨笑低声说。
“太棒了!”伊万欣喜苦狂地嚷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意味着。……啊,原来你心中藏着这样一个小鬼啊,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我说得也许有点儿荒唐,但是……”
“‘但是’这是关键……”伊万大声说。“修士,你懂吗?世界太需要荒唐了。也许就是荒唐支撑起了这个世界,要是没有荒唐,世界只是一潭死水。我们要了解的事心中自然有数!”
“你又了解什么呢?”
“也许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伊万象说梦话似的继续说,“我现在只想站在事实一边,什么也不想明白。这也是我早以决定的,我要想明白什么就必须要背离事实,所以我决定站在事实的一边……”
“你为什么要试探我,究竟能不能告诉我?”阿辽沙痛心地问。
“当然可以,而且我正朝着告诉你的方向引导。我不想对你放手,我不想把你的自由让给你的佐西马,因为你在我心中相当宝贵。”
伊万停了一下,他的脸变得非常伤感。
“听我讲,我只举了孩子的例子,是为了可以看得更清了。至于人间血泪,我却不提,是我故意缩小了题目的范围,我仅是一只臭虫,并诚惶诚恐地承认,为什么一切安排成了这个样子我却一点儿都不明白。也许一切只能怪人们自己:给了他们天堂,他们却又想要自由,并不值得为他们惋惜,明知会给自己带来不幸,却还从天上偷火,我这个可怜的欧几里得式的凡人头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该对此负责的人是谁。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但我却不同意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心安理得于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我需要报复,不然的话我会消灭自己。报复远不是在无限远的地方和遥远的未来,而是在我亲眼看到的这个世界上,我要亲眼看到,假如到那时我已经死去,就让我复活,因为事情发生时我不在,那太令人遗憾了。我不是为自己而受苦难,用我做的恶、遭的罪来做肥料为别人栽培和谐的未来,我想亲眼看到鹿在狮子墓旁躺下,被害人站起来和凶手拥抱。当所有的人恍然大悟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我是有信仰的。信仰是世间一切宗教赖以生存的基础。
“但是,我该拿他们怎么办?话又得回到孩子身上,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我已重申了99次;问题非常多而我之所以想以儿童为例是我想把话说明白,假使为了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每个人必须受苦。请回答我:我跟孩子有什么关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我可以理解,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可以理解,但千万不要把孩子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份,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很难理解的。有一位爱开玩笑的朋友说:‘孩子迟早会长大成人,将来迟早会犯罪的。’但他并没有长成!,他八岁便被狗撕成了碎块儿。
“喔,阿辽沙,我不是在侮辱神灵,当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所有活着的和活过的全高声赞美:‘你是对的,因为你指引的路畅通了!’,我可以理解,宇宙为之震荡,当母亲和唆使狗咬死他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三人齐声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认识自然便要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问题在于我偏偏不能接受他这种协调,我必须抓紧时间采取措施,只要我活在世上,阿辽沙你等着看,也许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复活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与摧残她孩子的凶手拥抱,或许我也与万众一起欢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到那时,我不愿欢呼,我必须利用目前的时间,赶紧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我绝对不提最高和谐,别的尚且不提,单说那被关在臭茅房里捶胸向上帝哭诉的小女孩的眼泪,就不是所谓的永恒和和谐所能抵消的,不能抵偿的原因,是小女孩的眼泪白流了,孩子的眼泪似乎说有抵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又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难道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关系?让虐待犯下地狱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孩子们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换回什么呢?再说,有地狱又怎么有和谐可言呢?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只想宽容和拥抱,如果说孩子们遭的苦被算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的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说到底,我不想母亲与唆使猎狗咬死她儿子的凶手拥抱!她最好不要宽恕凶手!万一她愿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宽恕折磨者给她这个作母亲的所造成的痛苦,仅此而已,但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没有资格宽恕,就是孩子自己宽恕了凶手,她也不能宽恕凶手对她儿子所犯的暴行!既然她们不敢宽恕凶手,就没有和谐!全世界没有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对人类自己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中,得不到补偿的爱,我宁愿使自己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自己所受的苦难得不到补偿,即使我并不正确,另外,和谐的代价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所以我急于退出!如果我还是一个正直的人的话,我理应退出,阿辽沙,并不是我不愿意接受上帝,我只是恭敬地把入场券还给他罢了。”
“这是背叛。”阿辽沙低首垂目低低地说。
“背叛?我不希望从你嘴中听到这两个字。”伊万深沉地说,“人在背叛中活不下去,可我想继续活下去,你直接告诉我,我质问你,你回答我,你猜想,你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是给他们以幸福、安宁与和平,但为此目的却必须而且不可避免地摧残一个——总共只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就算是那个捶胸的小女孩吧,用她的得不到补偿的眼泪为这座大厦奠基,你究竟愿不愿意担任建筑师,别撒谎,告诉我!”
“不,我想我不会同意!”阿辽沙轻轻地说。
“你可以设想,作为建造大厦的人们会同意接受建立在一个小孩遭虐待而白流的鲜血之上的幸福?即便接受了,他们能永远幸福吗?”
“不,我无法设想。二哥。”阿辽沙猛然说,眼睛突然闪亮,“你刚才说世上没有人能宽恕或有资格宽恕,但这个人是有的,但能宽恕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的一切,正是他本人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奉献了他的一切,你把他忘了吗?大厦就在他身上,人们向他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
“啊,这是‘惟一无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记得,相反,我正纳闷,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把他抬出来,因为通常在辩论中你们那一派总是首先把他抬出来,知道吗?阿辽沙,不要笑,我曾经创造过一部长诗,大约在一年前,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内容,如果你和我再一起浪费十分钟的话。”
“你什么时候写了一部长诗?”
“喔,不,我没有完成,”伊万笑着说,“我一辈子连两行诗也没写过,但我设想了这首诗,并且记住了。这是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你将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严格地讲应该是听众,真的,我不应该放弃哪怕是这惟一的听众,”伊万淡然一笑,“要不要讲给你听?”
“我非常想听。”阿辽沙说。
“我的长诗题为《宗教大法官》,作品很荒唐,可是我想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