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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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阿辽沙(4)

“老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弟!”拉基津眼珠子都快被他瞪出来了,“那好吧,伏特加也好,香肠也好,无论如何这种好事儿可不能让它溜走了,上路!”

阿辽沙静静地站起身来,跟在拉基津身后走。

“如果你的二哥伊万见到的话,他定会大吃一惊!对啦,你还不知道吗,令兄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今早出发去了莫斯科。”

“知道。”阿辽沙淡淡地说,这时候大哥德米特里的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仅仅一瞬而已。虽然这一闪使他若有所悟,就像有件什么刻不容缓的急事,并且还牵连到某种义务和可怕的责任……可惜这些想法并没能够进入他的心坎,对他当时的行为没产生任何影响,旋即便从脑海中飞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阿辽沙常常回想起这一幕。

“你的二哥伊万曾经这么评价过我:‘自由主义的庸才’。还记得吗?有一次你也情不自禁地说我‘没有人格’……那么好吧!今天我倒想一睹你们的才华和人品。”拉基津的最后一句话是偷偷说给自己听的。

“听好了!”他又朝阿辽沙喊到,“修道院咱们就别去了,跟我从小路走,直接到城里去,对了,我得顺便到霍赫拉科娃太太家里走一趟。你说有多好笑:我写信把修道院里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她就立刻拿铅笔又写了张小纸条找人送过来(这位太太十分爱写便条),告诉我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德高望众的佐西马长老会有如此行径’!她居然把‘行径’一词用在他的身上,可见她有多么生气!唉,你们却都这般不开窍!慢着!”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猛地停了下来,双手按住阿辽沙的肩头使他也站住了。

“阿辽沙,”他注视着阿辽沙的双目,自己为一个突然冒出的新主意强烈地吸引住了。拉基津虽然强装出一脸笑意,但是很显然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对阿辽沙说出来,因为他感觉到阿辽沙此时正处于一种让人无法想象的奇怪情绪之中,现在他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于是他便谨慎地对他进行试探,“亲爱的,你可知道咱们现在最好该去哪儿?”言语中透出一种讨好的意味儿。

“你说到哪就到哪,我无所谓。”

“去格露莘卡那里行吗?你愿不愿意?”拉基津终于道出了他的新主意。但因为完全猜不透阿辽沙对此有什么想法,他紧张得甚至有些发抖。

“咱们就去那儿。”阿辽沙当即静静地回答,这使得拉基津喜出望外。换句话说,阿辽沙如此干脆而大方地同意了他的建议,使得拉基津差点摔倒在地。

“太好啦!……行!”他又惊又喜地喊,然后,紧拉住阿辽沙的胳臂,沿着小路快步往前走,心里还暗暗担心阿辽沙会忽然改变主意。

就这样两人静静地走着,拉基津连话也不敢说。

“她肯定会很满意,肯定……”话刚一出口,他又闭上了嘴不再继续说下去。其实他可不是为了讨格露莘卡的好才带阿辽沙去她那儿。拉基津是个很精明很实际的人,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他向来是不会干的,这一次他可以一举两得:

首先他可以达到自己报复的目的,他要亲眼看着“一个正人君子丢脸”,这回他保管教阿辽沙“从圣人堕落为罪人”,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庆功酒的味道,当然了,就像下文将要叙述的,通过此事他还可以得到相当的好处。

“最关键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此刻他心情十分兴奋,但想法却如此邪恶,这次可一定要把握好这一天赐良机,它来的可恰到好处。

三、一颗葱头

格露莘卡家地处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附近就是教堂的广场。她租了一所位于院子一侧、并不十分宽敞的木质房屋住下来。房子的主人莫罗佐娃是一位商人的遗孀,她的正屋面积很大,是砖石结构的两层小楼,只是房子很旧,样子显得有些难看。老太太和她两个终身未嫁的侄女住在这些房子里,显得非常孤单。其实莫罗佐娃太太并无非得把侧屋租出去的必要,人们都清楚,她完全是为了向商人萨姆索诺夫,也就是现在格露卡公开依傍的情人讨好,才愿意把房屋租给格露莘卡。萨姆索诺夫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当初他让格露莘卡住到这里,据说主要是为了借老太太的眼睛对她的行为进行监督。但是不久以后老太太就发现她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也不起作用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甚至整天都见不到格露莘卡的影子,最后她干脆放弃了这项令她讨厌的“特别任务”。确实,时光飞逝,四年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当初老商人从省城带回来的那个胆小、害羞、细挑、弱不禁风并且沉默寡言的十八岁小姑娘,如今已是深谙世故,今非昔比了。可是,对于格露莘卡的身世这里的人只知道一鳞半爪,最近几年来,也没有多到哪里去。直到今天,她已经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数不少的人都对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情况仍然没有什么改观。只是有传闻说她在十七岁时因受骗而失去了贞操,不久以后又被抛弃了,她的负心汉——据说还是个军官——撇下格露莘卡一个人受苦受累,自己则一走了之,好像后来又在某地结了婚。听对她了解颇深些的人说,格露莘卡虽是老商人从穷困潦倒中买回来的,但她倒是出身于清白人家,她的父亲好像还是位编外的教堂辅祭之类的神职人员。短短四年光景,原先那个性情忧郁、倍受欺凌的可怜小丫头居然成了一位满面红光、体态丰腴的俄罗斯美人。现在的格露莘卡做事果断、大胆。高傲且毫无羞耻感,精通敛财之道,在涉及到金钱的问题上,表现得十分吝啬而又小心翼翼,有人说她通过各种手段——包括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替自己攒下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钱财。

但是有一点大家都很了解,那就是:想跟格露莘卡套近乎可不是件易事,四年来都没听说过哪个男人敢夸口说自己能赢得她的芳心,当然,她所依傍的那个老商人除外。事实确实如此,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两年曾经有许多的情场高手把她当成追逐的目标。但是,追者们所有的努力都只能归于徒劳,甚至有些还遭到这位个性十足的少妇的冷潮热讽,最后不得不抱头窜逃,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知道这一年来她一直热衷于一件事——用她自己的话说即“招财进宝”,并且她好像天生就具有这方面的才能,以致于被人形容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犹太婆娘。除了放高利贷之外,有一段时间她还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一起做起了低价收购票据的买卖,常常出十分之一的钱就能买下票据,一段时间之后又能凭借这类票据赚得十倍的利润。萨姆索诺夫本来就有病,加之十年以来他的两条肿腿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只好任由格露莘卡摆布。在成年的儿子们眼中,这个老商人简直就是位大独裁者,搂着几十万的家产,对他们却一毛不拔。开始的时候他对格露莘卡进行严格的管束,被一些好事者戏称为“不沾荤腥”。但最终萨姆索诺夫对她还是无能为力,不过她却使老头子对她的忠心坚信不疑。老头子生前是做大生意的,有着鲜明的性格,主要就是一毛不拔。虽然格露莘卡最终征服了他,使他对自己服服贴贴并且离了她就没法活(就像头两年那样),但是老商人依旧没有分给她足以让她心动的财产。即使格露莘卡威胁说要抛弃他,照样不为所动。但是格露莘卡最终还是从老商人那儿得到了很小的一笔财产,大家听说此事之后,还是感到很吃惊。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在老头子赠送她八千卢布财产时曾经这么向她说道,“是到了你自己来理财的时候了。但我想让你明白,除了每年都不变的例行之外,你将不能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直至我死的那一天,并且也别指望我的遗嘱能为你带来任何的好处。”

老头子言出必行,在死后把全部的家当都留给自己的儿子们,可他在生前却一直都把儿孙们当作仆人一般使唤。果然,遗嘱里连格露蒂卡的名字都没提到。这都是后来才知晓的。然而在怎么样去“自己理财”这一问题上,格露莘卡确从老商人那儿得到不少启示,他曾多次向她灌输过“生意经”。

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初次接触到格露莘卡,是在一次两人合伙通过“非正当渠道”敛取钱财的过程中。连自己都没料到,他竟然不可思议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并且快要到了疯狂的地步。当时已经危在旦夕的萨姆索诺夫知道后在心里暗自觉得好笑。有一点值得说一下:格露莘卡对老萨姆索诺夫一点儿也不隐瞒她与卡拉马佐夫的接触,甚至可以说是襟怀坦白,能让格露莘卡如此推心置腹的人世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一段时间以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也时不时地向格露莘卡献殷勤,老萨姆索诺夫再也笑不起来了。相反,有一天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到:

“如果非得从老子和儿子中间做出选择,一定要选老子,而且千万要让他答应:必须要那老家伙正式娶你为妻,并且提前把财产的一部分归于你名下。若是继续跟那个大尉眉来眼去的话,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这是老家伙对格露莘卡忠告的原话,并且那时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果然五个月以后他真的就死了。

在这里我还想顺便说一下,虽说城里几乎人人都知晓,以格露莘卡为目标卡拉马佐夫父子展开了一场荒诞、可耻的争夺,但是对于她对此二人态度的真正内涵却很少有人明白。连格露莘卡的两个女仆在法庭上作证时(这是将要在下文中叙述的那场悲剧发生后的事情)都一再声称,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完全是因为受到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的威胁才不得不接受了他,此人“曾经恐吓说要杀死她”。格露莘卡身边共有两名女仆人:一个是做饭的老妈,原先曾经在她的娘家做长工,一大把年纪了并且有病,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另一个是格露莘卡的随身侍女,她是老妈的孙女,大约二十来岁,头脑子很灵活,很讨格露莘卡的喜欢。格露莘卡平时生活得很简朴,这一点儿从她屋子里简单的陈设可以看得出来。她租下的那所侧屋包括三个房间,里面稍微考究些的那套桃花心木家具是从房东老太太那儿借来的,那还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显得古老而陈旧。

当拉基津把阿辽沙带到她的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可是房间里并没有灯光。格露莘卡独自静静地在客厅当中一张大而破旧的沙发上躺着,沙发靠背外面的皮革面料早已磨出了好几个窟窿,露出里面硬邦邦的仿红木靠背,倚在上面肯定不太舒服。垫在脑后的那两个羽绒白枕头则是她刚从床上拿来的。她把两手枕在脑后,挺直着身子面朝上,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格露莘卡一身黑绸连衣裙,头上戴着一条跟她极为相配的带有花边的漂亮发罩,披着肩上的花边头巾被一枚很长的金色胸针别住,从她这身打扮来看,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一定是这样了,所以她显得焦灼而惆怅,面色有点儿苍白,嘴唇和眼睛则火辣辣的,并且还不时地用右脚尖轻踢着沙发扶手。拉基津和阿辽沙二人的到来,首先便引发了一场小误会:“是谁来了?”女主人嗖地一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惊恐地问道。

“没事儿,不是他,是另外两位客人。”女仆一边迎接两位进屋一边应声答道。

“她是怎么啦?”拉基津小声嘟囔了一句,便拉着阿辽沙向客厅里走去。

格露莘卡仍然丢了魂儿一样地站在沙发旁边,棕色的辫子中有一绺头发散出了发罩并搭在她的右肩头。但是在她还没有认出来人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也无暇顾及她的头发。

“啊,拉基特卡(格露莘卡对拉基津的戏称,他俩并非一般的熟人,后文还有交代),是你啊?你快要把我给吓死了!这个人是谁?跟你在一起来的是什么人啊?我的上帝,真的是他吗!”待他认出了在他身后的竟是阿辽沙时,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怎么还不快叫人拿蜡烛来!”拉基津用毫不拘礼的口气向她说道,甚至有点儿命令的味道,俨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蜡烛……当然要拿蜡烛……。菲妮娅,赶紧把蜡烛拿来……。嘿,你也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把他带来了!”她朝阿辽沙望了一眼,又一次大惊小怪地说,接着转身来到镜子前,赶紧把散出来的头发理了理,重新塞回发罩里去。她显得有些不大高兴。

“你还不知足吗?”拉基津立即说到,他看起来有点儿恼火。

“我差点儿吓死了,拉基特卡,你知道吗,”然后格露莘卡又转成一副笑脸面向阿辽沙,“亲爱的阿辽沙,你用不着害怕我,只是我没料到是你来了,你的到来可真让我无比荣幸。可是,拉基特卡,你可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当是米嘉来了呢。事实是这样的,我今天撒谎骗了米嘉,还让他保证相信我,我跟他说我必须到库兹马库兹米奇那儿去,整个晚上我都要待在老头子身旁,帮他数钱一直到夜里。我每个星期都要到他那里去一趟,花上整个一个晚上来结帐。老头子只相信我一个人,我们锁上门在屋子里面,他打算盘,我坐在那儿朝账本上做记录。我骗米嘉说今天我到那儿去了,但是我今天一直都呆在这儿,我在等一个消息。怪了,菲妮娅怎么会放你们进来呢?菲妮娅,菲妮娅!快点到大门口四下里望一望,看看大尉是不是也来了?说不定他躲在什么地方探听虚实呢?我可怕死了!”

“什么人都没有,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刚才我已经四下里看过了。每隔一会儿我还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看,其实我也怕得不住地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