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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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阿辽沙(8)

四、加利利的迦那

如果按修道院的作息制度来算的话,那阿辽沙回到隐修所时就是很晚了,门房打开了专用通道让他进去了。早就过了九点了——紧张的一天已经过去了,所有的人都进入了休息和睡眠的时刻。阿辽沙进入了长老修室,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很胆怯——长老的棺材存放在修室里。房里只有帕伊西神父一人,他正在读福音书,少年见习修士波尔菲里躺在另一间房里的地上睡觉,因为他昨夜听了一夜长老的谈话,今天又忙了一天,特别疲惫。现在这个年轻人正睡呢,修室里就他们两个人。帕伊西神父已经听到阿辽沙的脚步声,可是他看都不看一眼。阿辽沙一进门就走到右边的角落,他跪下做祈祷。

那么多的感受超出了他灵魂的承受。可是全都是一些纷乱混沌的景象,一种鲜明突出的景象也没有,而且它们还在运转中的转轮里挤对和排斥。不过阿辽沙的心是甜蜜的,奇怪的是,阿辽沙对此也不意外。现在,这棺材又映入他眼帘,尸体全身都已被遮挡起来了,他所珍视的尸体。不过他不再有早晨那种悲痛的感情了。进来后,他就跪倒在棺材前,好像他在膜拜神圣,但是他脑子和心里都弃满了喜悦的感觉,的确是种喜悦的感觉。修室里的窗户打开着,有一股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让人感到凉爽。阿辽沙在想:“大概是因为开始时关窗的缘故,尸体的气味异常难闻。”就在不久前,他对腐臭极为恐怖,并为此感到无地自容。不过这种念头并不能唤醒他悲恸,也无法使他的悲愤。他现在开始心平气和的祈祷了,可是他发现他正在背祈祷文,但是这种背诵是无意识的。他的心中晃动着断想,就像闪烁的星星时隐时现,很快又被别的断想取代。不过总有一种完整、平稳而又宽慰的情绪占据着他的灵魂。他意识到了。有好几次他重新祈祷,而且显得非常热烈,他有那么多的情和爱要宣泄……。可是仅开了个头就跳到别的事情上了。他陷入了思考,竟然忘了祈祷。于是他就去谛听帕伊西神父的诵经,可是他已经心力交瘁了,不久他就慢慢打起了瞌睡。……

帕伊西神父在念:

在第三天,加利利的迦拿召开了娶亲的筵席,由于耶稣之母在那里。耶稣及其门徒被邀请赴宴。

“结婚?谁家有喜事了?……”阿辽沙心中始终有个念头在盘旋。“她有喜事……她也被邀而赴宴去……。不,不是的,她可没有拿刀,没拿刀……。一句气话而已……。事实上……可怜的人听说的气话应该允许原谅的,必须原谅她。要用话语使人舒心而宽怀……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人们就将有沉重的悲哀。拉基津又拐到小胡同里了。每次拉基律受到了委屈之后,他总是要到小胡同里……。但大路呢……大路应该笔直又宽阔,它的尽头就是明亮的太阳,因此显得光明透亮……听!……念什么呢?”

阿辽沙所听到的:

酒喝光了,耶稣的母亲对耶稣讲:他们可没有酒了……

“噢,我刚才可没有听清,我不愿意漏掉这些:这可是加利利的迦拿第一次出现奇迹!这可是个奇迹,可爱的奇迹!耶稣来庆贺喜事,而不是来访问疾苦,她为增添人们的喜庆而创造了奇迹……。‘给别人爱就能得到爱人的乐趣……’这可是长老常说的,这就是他的思想……。米嘉也说:没有欢乐人怎么能生存呢?……是的,就是米嘉说的……。宽容渗透了任何真诚、美好的事物。——这些是长老说的。

耶稣说:母亲,这事情和你和我没有关系;需要我的时候还没有到呢。他的母亲告诉仆人们:他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照做。

你们照做什么……不过就是添喜于穷人,让穷人感受欢迎的气氛……。在结婚筵席上如果连喜酒也不够的话,真是穷到极点了……史学家曾经推断:当时居住在格尼萨雷特湖一带的人是最穷的,简直令人难以想象的穷……。另一位伟人也在场,那就是耶稣的母亲。她的心里很清楚,她的儿子并不是为了建立什么悲壮的功勋才降临人间的,而耶稣同样理解,闭塞的老百姓愿意邀请他去异常简单的结婚喜筵,单就这份情来说是朴实无华的。需要我的时候还没有来临,他的脸上充满了安详的微笑(在那时候,他肯定是很恭顺地向母亲笑)……。他来到人间原因就是给穷人在喜筵上添喜酒吗?若他当真答应母亲的要求……。哦,帕伊西还在读。”

耶稣告诉仆人,将水倒满缸。仆人们照做了。耶稣又告诉他们,现在将水舀出来送给那些负责筵席的人,他们又照做了。

负责筵席尝了新的人酒后,很奇怪它的来历,这事只有仆人知道。负责筵席的人喊来新郎,对他说:别的人都是先上好酒给人喝,等客人喝过瘾之后再上次的可您到好,居然把好酒喝在最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屋子怎么会变宽,变大?……啊,这是筵席吧!婚礼要开始……难怪要这样。看呀,那些人是来贺喜宾客,一对新人坐在那儿,有一些快乐的人群在周围。怎么不见那位管筵席的聪明人?……可是,那又是谁?那是什么人?屋子又高又大……。站在桌子旁的那个人是谁?什么?……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已死了吗……但他却出现在这里……他站起来了,他看到了我,他正朝这儿走过来……主啊!……”

是的,他来到了阿辽沙跟前,他,一个羸弱瘦小的老人,一脸细密的皱纹,满脸悦容,慈祥地带着微笑。棺材消失了,他穿的仍是与昨天几位客人座谈时的衣服。他双目有神,脸带详和。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说,他也被邀请来参加在加利利的婚礼……

“是的,亲爱的,我也来了。我也来参加了,”阿辽沙听到他在身旁慈祥地说,“为什么你会躲在这里?我说怎么看不到你……你随我到我们那里吧。”

是佐西马长老在讲话……。既然他叫阿辽沙去,怎么会不是佐西马长老呢?长老的一只手搭在了阿辽沙肩上,阿辽沙站了起来。

“我们得开心”,老人说,“喝刚酿出的酒,这是大多的婚礼酒。瞧,来了这么多贺喜的客人!那俩是新娘和新郎,这位是主管筵席的聪明人,他在品新酒。你怎么如此惊讶刚见到我?我给了别人一个葱头,所以我在这里。每个在这里的人也仅是每人拿出一个葱头,仅是一个小小的葱头……。我们所从事的到底是什么事业?我的孩子,你如此的斯文,如此善良,今天你又把一个葱头给了十分需要它的女人,开始干吧,亲爱的,现在就这样开始做你的事业!……我们的希望在这里,你看见了吗?”

“我害怕……我没勇气看他……”阿辽沙怯生生地道。

“不要怕他,他的伟大在我们面前威严无比,他的崇高也令我们肃然起敬,但是他又是无限仁慈的,他与我们在外表上的相似是出于他的爱心,他和我们同乐,为了让客人们不扫兴,他将水变成酒,他在召唤新的客人,不断地迎接新的客人,看,新酒又被送上来了!瞧,容器也被拿了过来……”

阿辽沙感觉到心中热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充盈至胀到他的心田,从他的心灵深处流出狂热的泪……。他张开双臂,猛叫了一声,苏醒过来……

仍是那口棺材,仍是那扇打开的窗子,仍是那样庄严、缓缓地,一字一句听得分明的诵声。但阿辽沙已不太关心到底涌的是哪一段福音了。奇怪,他睡时是跪着的,而醒来为什么是站着的。忽然,他迅速跃起,迈出勇敢而坚决的脚步朝棺材跟前走去。他甚至连肩膀碰到帕伊西神父都没发觉。帕伊西神父把目光从福音书上移开,朝阿辽沙望了一眼,便又转开了,他感觉到阿辽沙一定是遇上了什么奇怪的事。阿辽沙面向棺材,面向着安静地躺在棺材中被遮盖起来的死者,面向安放在死者胸前的神像与戴在他头上那顶缀有八端十字架的帽斗注视了大约半分钟时间。不久前他明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声音此时此刻仍萦绕在他的耳边。他静静地企盼着,希望能再一次听到这声音的响起……可是,一瞬间,他猛地转过身子朝修室外走去……

他在台阶上停也没停一下,就大踏步地走了下去。他那充满无限喜悦的心灵渴望得到自由。在他的头顶上,是那一望无垠充满了柔和的星光的苍穹。从天顶到天边,银河被分成了模糊不清的两部分。夜,悄悄地紧拥着大地,礼拜堂塔楼的白圆顶的金黄、还有天空的深夜,交织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房子前面花坛中那沉睡的秋花,要到天明才肯醒来。大地的静谧与天空的静谧融为一体,泥土的秘密与星星的秘密相互交织……望着四周的一切,阿辽沙站着站着,忽然就像被谁猛砍了一刀似的,紧紧趴在地上。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拥抱大地。他无从解释自己为何会如此情不自禁地想亲吻大地,想要把整个大地都吻个遍,但是他确确实实是在这么做,一边哭一边狂热地吻着,泪水一滴滴洒在地上。他发誓要爱大地,要永远地爱她。此刻在他心中不断萦绕着这样的话语:把你高兴的泪洒向整个大地,要爱你的这些泪水……”

他为什么要流泪?

噢,他是因为自己心中难以压制的狂喜而流泪,甚至因为广阔无限的天空中有向他眨动眼睛的一颗颗星星而流泪,他并不为自己这一略显愚笨的狂态而感到羞愧。这些数不清的星星,每一颗都是上帝创造的一个世界,星光连成的无数条线一条条地在他心中互相交织着,他的整个灵魂都在发抖,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通过心灵“接触到了别的世界”。他想对一切人一切事宽恕,也希望能得到宽恕。噢,他不是为自己企求宽恕,是为世上所有的灵魂请求宽恕,那么“别人也会为我请求宽恕”——他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就好像看得见摸得着一样,他愈加明显地感到,有一种无比坚定,似天宇般不可撼动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注入他的心灵。某种坚固的思想似乎已在他的脑海中牢牢地扎下了根,那将是一种一生不可动摇的思想。他作为一个脆弱的少年扑在地上,将作为一名斗士——一名矢志不移的坚强斗士而站立起来,在他心中出现狂喜的那一瞬间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对此坚信不疑。阿辽沙在以后的日子中将永远牢记那一瞬。

“就在那一刻,我心中曾有人来过,”此后他多次对自己这么说。

三天以后,他离开了修道院,这也正符合了已故的佐西马长老曾经对他的“逗留尘世”的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