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幢楼中有许多房间都空着,完全作为摆投,里面全部按老式商贾人家的格调布置,样式陈旧但很舒适的红木扶手椅和靠背椅沿墙壁单调地排列着。罩着布套的车料玻璃技形吊灯孤单地吊在天顶,窗户之间的墙上嵌有缺乏活气的镜子。这些屋子都空无一人,静得有些可怕,病蔫蔫的老头儿仅占有一小间,作为他的卧房,平时由一个裹头布的老妈子侍候着,外加一个在门外随时听使差谴的小仆人。老头子那双浮肿的双腿已难以支撑起他的身体,费尽力气也只能勉强扶着皮椅站起来,只好让老妈子架着在屋里踱几步。然而就是这样他仍然不给她好脸色,总是阴沉着脸不说话。
当仆人向他通报说有一位“大尉”要见他时,他却闭门不见。但是米嘉让那个仆人再次进去通报。老头子库兹马·库慈米奇只得详细询问仆人来者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哪个醉鬼喝多了来闹事。仆人回答说不是酒鬼,但坚持要见他。老头子却仍然不想见来人。幸好米嘉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当即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纸和笔,在纸上沙沙沙地写下一行字:“前来有要事相商,是与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直接关系的。”写完后让仆人再一次送了进去。
老头子看过纸条稍加考虑,就让仆人把来人带到正厅,同时叫老妈子下楼把他的小儿子立即叫上来。他的小儿子很快就上来了,身高十二寸(即俄尺二尺十二寸,约合一米九十五)的他看上去力大无穷,净光光的脸,西式的着装(老头子自己当然是穿长褂、蓄胡子)。老萨姆索诺夫叫他的儿子来倒不是怕什么,他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怕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也好有个应付。此时他正由小儿子搀扶着老态龙钟地走出卧室来到正厅。可以料想,他心里也是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会见米嘉的正厅非常的大,以致于有点儿阴森恐怖,压得人似乎喘不过气来,房间有上下两排窗户,仿大理石的墙壁,三挂车料玻璃大吊灯上套着灯罩。
米嘉靠在近门的一把小椅子上,他焦急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当一见到老头子在距他坐的地方足足还有二十米远的对面门口,朝他走来时,米嘉当即站了起来,迈着坚定的军人步阀迎上前去。米嘉的穿着十分体面得体,长礼服的纽扣一字排开地扣下来,圆顶礼帽托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中,三天前他在修道院长老住处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以及两个弟弟等在一起共商家事时,也是这一身打扮。看米嘉迎了上来,老萨姆索诺夫就矜持严肃地站着等他,米嘉突然觉察出,就在他走过去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老家伙已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个够,那张老脸肿得不成样子,本来很厚的下嘴唇现在看上去像一张饼一样耷拉着——老头子的模样使米嘉十分震惊。尽管很吃力,老头子还是很郑重地向客人点头致礼,并示意他坐在沙发旁的一张椅子上,自己则在儿子的搀扶下,费劲痛苦地轻轻落坐在米嘉对面的沙发上。看到他行动如此艰难,米嘉感到很不好意思,后悔不该来,此刻惊动这样一个显赫人物,他觉得自己太不该和微不足道了。
“尊敬的先生,不知你找我有什么事?”老头子慢慢地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失礼貌的脸紧紧地绷着。
米嘉不禁一怔,刚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接下来他开始讲他此行的目的,声音很响,说得有点儿快,让人觉得有点神经质,手还不停地比划着,可以想见,此刻他真是在作孤注一掷的最后一搏了。很显然,一个山穷水尽又一愁莫展的人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如果行不通,看来是真的没法活了。这么一来,老萨姆索诺夫一下子全明白了,但他并不动声色,神色漠然,坐着一动不动。
“尊敬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先生,我与我的父亲费尧多洋·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矛盾,想必您一定已不止一次的听说过,本该由我继承的生母遗产却被他夺去了……这件事现已闹得满城风雨……。另外,格露莘卡……请原谅,是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万分尊崇,万分敬重的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可能告诉过您……”
米嘉的一番话就这样开始了,但不久便又顿住了。这里就不全部一字一句写出他的原话了,只加以概述如下——
那还是三个月以前,米嘉特地向省城的一位律师咨询过,“我想您一定听说过巴维尔·巴甫洛维奇·柯尔涅普洛多夫,他可是一位很有名的律师,此人十分明智,简直可以说有治国之才……他也久仰您的大名……对您大加赞赏,推崇之至……”米嘉再次顿了顿。尽管有多次的停顿,但这并没有使他打住,很快他又十分利落地跳了过去,继续着他的申诉,”这位柯尔涅普洛夫律师详细地了解了一下情况,并细致翻阅了米嘉提供的各式文件资料(谈到这个的时候米嘉闪烁其辞,且是一语带过),然后指出米嘉继承遗产的合法性,也就是说他有权继承作为他母亲财产的切尔马什尼亚村的所有权。因此他认为可以提起诉讼,以此好好教训一下他的那个不义的父亲……“毕竟还没有进死胡同,搞法律这一行的知道怎样找空子钻”。一言以蔽之,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那儿再弄个六千也许七千卢布还是有希望的,怎么说切尔马什尼亚最少也该值两万五,不,绝对不止两万八,三万,甚至还不止三万,可是您想一想,尊敬的库兹马·库兹米奇,那个不义之人给我的总共还不到一万七!……想当初因为不懂得运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也就自认倒霉了,可是到这个地方之后,我竟又被对方反告而吃了大亏。
“尊敬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先生,我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向这个贪婪魔鬼追讨一切的权利,而您呢,只要花很少的钱,只要三千卢布……。我敢以人格作保,这绝对于你没有任何的损失,相反的是,您不但没有丝毫损失,而且还能净赚六七千……。不过我想声明的一点是,这件事咱们最好今天就地解决。
“至于请公正人办手续的事可由我负责,或者一切都听您的安排……。总而言之,我是什么都不顾了,您要的文件我可以全部都给您,我可以随时与您签一切合同,手续可以尽快办,当然要是可能的话,只要可能,我们可以今天上午就办好,我知道三千卢布对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城里面谁敢在您面前摆阔呢?……而您只要随意的一笔就可以使我免于……总之呢,您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亲了,您的正义之举能使我去完成一次值得尊崇的事业,也可以说是十分高尚的事业。你知道我一直对一位女士怀有爱慕之情,而且您对她非常熟悉,对他敞开慈父般的胸怀。如果不是想到您的仁慈的关爱,我是断然不会来找您商量的,可以说这是一场三人之间的竞争,因为命运这东西实在是太可怕了,库兹马·库兹米奇!现实太残酷了!应当说你早应该属局外人,所以剩下来的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互相残杀,请原谅我的笨嘴笨舌,用词不当,但我不是什么文字专家!也就是说,要么是我死,要么是那个恶魔死。是我死还是他亡现在就看您的决断了!您掌握的可是三个人的命运和两个人的祸福啊!……请您原谅,我有点儿语无伦次,但您一定明白我可以从您可敬的目光中完全看得出,您一定已经明白如果您还不明白的话,那我今天死定了,完了!”
“完了”二字结束了米嘉这番荒唐可笑的话,他说完后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切等待着对方如何答复他这个愚蠢的提议。他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立即就绝望地意识到希望的肥皂泡已破灭了,最要命的当然还是他那一大堆可笑至极的废话了。
“真见鬼,在路上还感觉一切会顺利,怎么现在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绝望的脑瓜里闪过这样的想法。
就在他慷慨陈词的时候,老头子始终坐着不曾动一下,神情漠然地紧盯着他。在死一般的大约一分钟的沉默后,库兹马·库兹米奇以斩钉截铁、寒人心肺的语气说道:
“请原谅,我不想做这样的交易。”
米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还能做什么呢,库兹马·库兹米奇先生,”他的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苦笑,“这下我算是什么都完了,您觉得呢?”
“十分抱歉……”
米嘉仍然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忽然看到老头子脸上换了副表情,情不自禁打了冷战。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这种主意我们不合适做,”老头子慢条斯理地道,“又是奔法院,又是委托律师,谁受得了这些?要是您觉得合适,倒是有一个人,我建议您去试试……”
“上帝保佑!快告诉我这个人是谁?……您可是救了我的命了,尊敬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先生。”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使他激动地嗦嗦地话都说不清。
“您要找的这个人不是本地居民,现在他也不在这儿。他是个农民,买卖木材,别人都叫他里亚加维。眼下他有意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购买您所说的切尔马什尼亚矮树林的木材,为价格问题两人已僵持一年了。凑巧他又来了,眼下住在伊林料子的神父家,那是一个名叫伊林斯科耶的小镇,距伏洛维亚驿站大约十二里地吧。他曾写信来说过这件事,也就是想征求我的意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也正准备去找他再谈此事。您要是幸运的话,能走在费尧多尔·巴甫维奇的前头,向他提出刚才你所说的一番建议,我想他或许会……”
“真是太妙了!”米嘉激动得欣喜若狂,打断了他的话,“这事肯定能成,这可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买的话需要一大笔钱,现在把这块儿土地的产权文件送到他手里,他一定愿意做这笔买卖,哈哈!”
米嘉出人意料地发出一阵急促而不自然的大笑,这使得老萨姆索诺夫不禁吓得头颤了一下。
“该怎样才能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呢,库兹马·库兹米奇先生,”米嘉此时心中都会沸腾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萨姆索诺夫低下头来。
“您不明白,您真的是让我获得了新生,啊,我感到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让我来到府上求助。我这就去找那位神父!”
“不值一提。”
“我要赶快过去,我太不顾及您的身体状况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我是作为一名真正的俄罗斯人向您说这样的话,一名真正的俄罗斯人。”
“你言重了。”
米嘉紧紧握住老头的一只手,本想用力摇晃,然而他似乎从对方的目光中发现了某种不悦的神色,于是赶紧松开手,但立刻又感到是自己多心了。
“他肯定是感到累了……”米嘉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希望您能理解,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她!”他突然大叫起来,整个大厅都嗡嗡作响,然后朝老头子鞠了个躬,猛地一转身,像刚才一样阔步朝门口走去,头也不回一下。他心里充满了狂喜。
“这件事原本已没什么指望了,不过老天待我不薄,”他暗自忖道,“这老头子如此尊贵、如此气派!既然是他给指明的这条路,毫无疑问这次定会马到成功。我得火速赶去,今天夜里就回来,一定回来,这次我是赢定了。难道老头子还骗我不成?”米嘉在回去的路上万分激动,他的脑瓜儿当然不会朝别处去想,也就是说或者这些话是金玉良言,或者就是老头子在捉弄他!
不幸的是,后者是惟一正确的猜测。事后,那是在悲剧发生后很久,老萨姆索诺夫有一回曾得意地承认,他捉弄了那个“大尉”。老头子是个残酷、恶毒的人,常常以恶作剧的方式来发展他病态的不满。也许是因为大尉的得意劲儿使他反感,也许是因为这个愚蠢的家伙过于自信,认为他萨姆索诺夫一定会中他的计,相信他那天方夜谭般的“计划”,使老头子受到刺激,也许是因为这个傻小子为了格露莘卡来找他,使他醋兴大发——我也说不清到底是哪种原因促使老头子这么做了。反正,这是在那一瞬间,在米嘉站在他面前两腿发软,毫无意义地哀求自己这次全完了的那一瞬,老头子用无限愤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决定要耍他一耍。米嘉刚一离开,气得脸色铁青的库兹马·库兹米奇马上把儿子叫到身旁,向他们下达命令:从今以后不许这个穷小子再进来,门也不许跨进,不然……
“不然”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但是看到他的样子,连习惯了看他发怒的儿子也胆战心惊。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老头儿还在因为生气而不住哆嗦,到了傍晚情况更为糟糕,以致于不得不去叫人找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