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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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朱嘉(4)

“不折不扣的酒鬼,整天泡在酒坛子里,没日没夜地喝了一个星期,我为什么还等在这儿,难道是萨姆索诺夫故意支开我?如果她有什么闪失……。上帝,我在干什么啊!”

那个酒鬼坐在那里,看着他,独自发笑,换在往日,按米嘉的性格一怒之下把这家伙宰了也不一定,只是他自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没有一丝的力气。他凄凄惨惨地回到长凳旁,拾起自己的衣服快步走了出去。他来到了另一边的屋子,却没有找到管林人。按照自己的承诺,作为住宿,油烛及打扰的费用他拿出五十戈比的零钱放在桌上。小屋外边四周除了树林外什么都没有。由于昨天夜里和神父一路急急赶来,根本不记得道路,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到处走动,也不知该怎么走法。

现在他非常心平气和,甚至对萨姆索诺夫也没有丝毫报复的念头。在一条狭窄的林间小径上,米嘉身心疲惫地走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路走着根本不在意的什么方向。他现在憔悴极了,也许一个小孩就能把他推倒,足见他虚弱的程度。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树林,面前是一片田野,谷子收割以后的地面裸露着,一直铺向远方仿佛没有边际。

“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无聊空虚的寂静!”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足下一直向前走去。也许是命运之神的垂青,一辆出租马车恰巧经过此地,车上的一个小个子商人救了米嘉的命。当他们相遇时,米嘉上去问路,碰巧他们是同路。经过一番的讨价还价,米嘉搭上了这辆马车。一路行来大约花了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刚到沃洛维亚驿站,米嘉便要驿车送他进城。只到这时,腹中噜噜作响才让他意识到自己饿得厉害。趁着驿车准备的时候,米嘉给自己要了份煎鸡蛋。几乎没在嘴里停留,他便把煎鸡蛋吞进了肚里,外加一大块儿面包三小杯伏特加和一条不知谁弄来的香肠。吃了这些东西后,他像加了油的机器又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心情也逐渐阴转晴了。一路上,他一边催促加快赶车,一边在想着一个新的、决不再变的计划,最起码要在今晚弄到那笔要命的钱。

“看不出就这么区区三千卢布就能把一个人走上绝路,真没想到!”他心里不服气地想,“我今天就摆平这件事!”

就因为对格露莘卡牵肠挂肚始终惦记着,怕她有什么岔子,米嘉生活得并不快活,对格露莘卡的担心就像一条毒蛇无时不刻都在吞噬着他的心。

驿车终于进了城,米嘉直奔格露莘卡家而去。

三、金矿

这次米嘉与格嘉莘卡的会面,就是格露莘卡后来告诉拉基津时仍感到后怕的那次。那时她正一心想着“专差快递”,米嘉这两天来都没有出现,这让她很高兴并且祈祷米嘉在她出发之前不要来,但事与愿违他偏偏来了。下面的事大家都很清楚了:为了甩脱难缠的米嘉,格露莘卡推说自己一定要到库兹马·萨姆诺夫家去“讨个说法”不可,当即要求米嘉送她去那儿。米嘉二话没说当即照办,当他们分手时米嘉向她承诺直到午夜时分再回来接她。米嘉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暗自里想:“她待在那里就等于说不会再找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了,真让人放心……”“除非她向我撒谎”,米嘉又感到有一点儿不放心。但根据米嘉看到的情况,她似乎没有理由骗他。

米嘉就是这类醋坛子的典型代表。一旦身边没有了心爱的女人,马上就变得坐立不安,谁知道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她这时候正在“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一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自己要神经崩溃了,万分沮丧,一口咬定他的女人已投入别人的怀抱。但等到急急忙忙重又跑到女人面前,只要那女人向他含笑盈盈,回眸一笑,他便从痛苦的深渊中升腾出来,一切都烟消云散,并愉快地自责庸人自扰。

把格露莘卡送到地方后,他便匆匆赶回家。今天他要做的事还很多,但总算最大的一块儿心病消除了。

“不过我还是要向斯麦尔加科夫问一下,昨晚那儿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她有没有找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万一……”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还在往回赶的路上时,嫉妒又在他心里泛滥开来,让他备受折磨。

普希金曾经说过:“奥塞罗是信任人的,并不善嫉妒。”仅此一句话,便足以反映这位伟大诗人思想的深奥。奥赛罗的心灵已不再存在,他的理想也随之破灭,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世界。但奥赛罗从不窥探别人隐私,监视别人行动,就是因为他相信别人。与之相反,要让他疑心别人对他不忠心必须加以诱导,煽动、迷惑,花一番大力气才行。真正善妒的人是决不会这样干的。他们道德败坏,厚颜无耻,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良心早就不知哪去了更不用说内心的不安,不可思议。这不等于说,这些人都是行为卑鄙、内心苟且。相反,那些感情高尚,爱心无限,能够自我牺牲的人,照样有可能隔墙设耳,收买眼线,做那些窥视,窃听之类让人心寒的事情。

奥赛罗对不忠是不会原谅的,并且绝对不可能与之妥协,他不是一个狠毒的人,因为他有一颗婴孩一样纯洁无邪的心。那些真正善妒者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他们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到不可置信的程度!善妒者是最能姑息宽容的,这一点女人是知道的。而善妒的男人具有特别强的宽恕能力(开始时,自然要闹个天昏地暗),他们能宽恕既成事实的不忠,即使是他们亲眼所见,只要能让他们相信这是“最后一次”,相信他们的敌人将从此不再出现,渺无踪迹,或者他们自己可以带着女人去寻找一块儿情敌再也找不到的世外桃源。自然,他们这种委曲求全的妥协只起到暂时的作用,因为就算是情敌一去不返,嫉妒会让他们明天又制造出新的情敌。人们也许会问,这样令人担心的感情为什么还要保留?这样严加防范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真正善于嫉妒的人恰恰永远无法明白这一点,而确有心灵高尚的人存在他们中间。有一点值得我们关注,当这些灵魂高尚的人躲在角落阴暗处偷听,窥探的时候,他们“高尚的灵魂”虽然能够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劣行为和丢人的处境,但是至少在那一时刻,他们的内心是绝对平衡的。

米嘉的醋意在看到格露莘卡的时候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成为了一个心胸豁达的人,相信自己的所爱而鄙视自己的那份德性。但这只不过是说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仅仅是情欲和他曾和阿辽沙谈到的“身体曲线”,而是包含着比他自己想象的要高尚得多的内容。但是只要他的目光离开了格露莘卡,嫉妒又让他开始怀疑她正在背叛,搞一些对不起自己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他的良心是不安稳的。

因此,他这只醋坛子又沸腾了起来。无论如何,必须立刻采取行动。首要的一件事是想办法弄来一点儿钱。昨天的九卢布几乎全花光了,而我们都知道,没有钱是什么都办不了的。在刚才回城的路上,想计划的同时他又想到一个弄钱的办法。他有一对双好枪是用来决斗的,还附带子弹,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把它抵押出去的原因,是在他所有的东西中他最喜爱的便是这对手枪了。

在“都市大酒店”他认识一个年轻的公务员,他们仅是泛泛之交,也是在那家酒店听说这位至今独身的公务员喜爱收藏武器,并把它们陈列在家里的墙上供人观赏。他还欢喜向人夸耀这些展品,对于左轮手枪的构造,装弹及发射,那更是娓娓道来。米嘉没有多想就去找那人。米嘉想用这对枪做抵押向他借十卢布。那公务员听了很高兴,并且热心地劝说米嘉干脆把枪卖给他,但米嘉拒绝了,于是他便借给米嘉十卢布并不附带利息。在友好地气氛下,双方分手了。

米嘉心里很着急,他赶紧奔向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后面他的凉亭,准备尽快叫斯麦尔加科夫出来。不过这样一来又做成了一件事实,在我将在下文讲述的变故发生之前的三四个小时,米嘉身无分文,抵押了心爱之物才借得十卢布,谁知道三小时后他手里竟掌握了成千卢布。我太着急了,现在还不到讲的时候。

从玛丽亚·康德拉企耶芙娜(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邻居)那儿米嘉得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和慌张的消息:斯麦尔加科夫病了。他了解到斯麦尔加科夫掉到了地窖里,然后癫痫病发作,然后请了大夫,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前来关照等详细经过,兴趣盎然地他还了解到,今天上午二弟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已动身到莫斯科去了。

“在我到沃洛维亚驿站之前他就已经走了吧,”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暗自想到,但令他心急如焚的是斯麦尔加科夫已病了,“应该怎么办呢?哪个能代替他?哪个能为我通风报信呢?”

米嘉很焦急开始向邻家母女询问:“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事情?”显然她们都很清楚他的想法,因此十分肯定地说:“没有人去过,除了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那里过了一夜。一切都很好。”这可把米嘉难住了。不用说,今天还得看守着,但应该在哪里呢,在此地?还是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处都要监视,只不过现在……。问题是,这一次他所面临的是一个新计划,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刚才在马车上他才想好,而且现在已不得不执行了。米嘉决定用一个小时办完此事。“一小时之内我必须了解所有情况,解决一切,接着去侦察一下格露莘卡是不是还在萨姆索诺夫家,接着立即赶回来,在这儿等到十一点,把格露莘卡从萨姆索诺夫家接回来并把她送回来。”就这样他在心里安排好了一切。

他用极快的速度跑回家,一番梳洗之后把衣服弄得干干净净,整了整衣衫便向霍赫拉科娃太太家走去。难以置信,他的“新计划”竟是如此安排!他决定向这位贵妇借三千卢布。一种奇怪的念头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信,认为这次定能成功。朋友们也许会问:既然有如此把握,他为什么不先来这儿,况且这在他的社交范围内,而萨姆索诺夫根本不是一类的人,米嘉甚至不知用何种方式与之交谈。

不过,必须表明,近来一段时间,米嘉与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关系十分淡薄,几成陌路。以往的交情也甚淡,不仅如此,米嘉还十分清楚这位贵妇十分讨厌他。几乎霍赫拉科娃太太从来没有喜欢过米嘉,就是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未婚夫,不知什么原因她一心希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嫁给潇洒大方,温文儒雅的骑士伊万·费尧多罗维奇而把米嘉甩掉。米嘉的言行让她十分生厌。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谈到她时,米嘉甚至取笑她说:“这位女士与她的不拘小节程度不分上下的缺乏教养。”今天上午,还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已提出一个不错的主意:“这位太太如此反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嫁给我,而且程度如此强烈(他十分清楚这种反对已到了疯狂的地步),那么,如果我放弃这件事,并且用借来的三千卢布远走高飞,她企不是很乐意?这些娇纵惯了的贵妇人一旦有了什么愿望,只要能实现,是不惜一切的,更何况她是那么富足。”

上面只是米嘉的心理想法。“计划”本身即让出切尔马什尼亚的所有权,这和原先一样。不过,这次他不会像昨天那样以十分明显的商业利润提出,他不准备对这位贵妇诱之以利——类似付出三千,收回六七千之流的话——仅以正当担保借款。米嘉在想这个计划的细节时,越想越得意,每当他有什么自认为的高招或做出决定的时候,照例他都会欣喜一番的。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去设计每一个新主意。然而,在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台阶的一刹间,一阵恐怖的寒意直袭心头,就在这一刹间,他才象透过乌云的阳光一样明白地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再一次失败的话,他就已被逼上了绝路,除非为了这三千卢布去打家劫舍,再没有别的方法了……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他拉动了铃绳。

刚开始命运之神好像对他开始垂青,仆人刚一进去通报,主人立刻有请,速度非常之快。“好像一直在等我。”米嘉的头脑里掠过这个念头。当他被引入客厅后,女主人便几乎一路小跑直奔过来,张嘴便告诉他自己一直在等他。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也许这毫无理由,这一点你也明白,但我今天的确一直在等你。你一定会对我的直觉表示惊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今天整个上午我一直相信你会来找我的。”

“夫人,这的确让人惊奇。”米嘉动作笨拙地坐下说道,“不过因为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当然仅对我而言是再要紧不过的了,夫人,并且我非常着急……”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这并不是所谓的超时空感应,也不是崇尚奇迹——时代的倒退,自从发生了你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发生了这一切之后,您就必须要来了,这就是逻辑,你不可能不来。”

“现实生活中存在着不可抗拒的规律,这便是现实主义!不过,夫人,请允许我解释一下……”

“您说得很对,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现在非常支持现实主义,在奇迹问题上,我得到了非常深刻的教训,你听说没有,佐西马长老去世了!”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米嘉感到稍许的诧异。阿辽沙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

“真让人想不到,他是昨天夜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