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特里方·博里塞奇长得非常结实,中等身材,脸有些胖,表情很是冷峻,特别是对莫克罗耶的那些乡下人。他的拿手戏是只要能沾到一点儿便宜,他的脸能在瞬间千变万化,直到那种能让你觉得都有些过意不去的讨好的表情。他是典型的俄罗斯式的着装,带有斜领的衬衫和腰比较窄小的外套。他确实存下了很多钱,可还总希望着更高的位子。他拥有对这周围半数以上的农民的绝对支配权,他身边没有人不欠他的钱。他从地主那儿租地,而且还不停地买地,这些都由那些想为他抵债的人为他耕种,可那些债却是永远都难以还清,他老婆死了,四个女儿已经成年,其中有一个的丈夫死掉了,有两个小孩子——他的外孙——都依靠他,像佣人似的为他做工。另外那个给他做工的女儿的老公是个熬了很多年才从个文书熬到小公务员,在客店的一间屋子里挂着的那些家人照片中,有一张很小的照片,就是那个穿了制服的公务员。而最小的那两个女儿只有出去作客或去教会时才会换上新的或浅蓝或墨绿的背后被扎得很紧而且大约有一尺长(约七十厘米)的连衣裙,但平时却是很早起床,用桦树枝做的扫帚清洁客房。
虽然这位特里方·博里塞奇已有了万贯家财,可依然非常爱从那些找乐子的客人身上赚钱,他还没忘记还不到一月以前,当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和格露莘卡列这儿疯狂放纵时,他在一天一夜里从米嘉那儿得到了至少二百甚至可能三百卢布的钞票。现在他高高兴兴地慌忙去迎米嘉。因为看那阵势他已感觉到他又要有财运降头。
“哦!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先生,真高兴您再次光顾小店。”
“住口,先说正事,她在什么地方?特里方·博里塞奇。”米嘉很直接地问道。
“你是说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店老板的反应非常迅速,他那盯着米嘉的面孔的眼神刹是犀利,“她……也在这里……”
“和谁在一块儿?谁?”
“都不是本地人……。有一个吃皇粮的先生,听说话可能是波兰人,就是他在这儿让人特意去接她到此的,另一位可能是他的同事,或许只是同路罢了,不太清楚。他们穿的都是便衣……”
“他们也到这儿狂欢?他们很有钱?”
“哪来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主顾,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不是大主顾?别的都是什么人?”
“有两位先生是本地人,家在城里……。他们在以切尔屋回城的路上,顺便住在这里。一位小伙子,说起来和米乌索夫先生还是亲戚,我一时想不起他姓什么……另一位您似乎应该认识:地主马克西莫夫。他讲他顺便去你们那地方的修道院朝拜了一次,现在和那个小伙子——米乌索夫先生的亲戚——结伴回去……”
“就这么多?没其他人了?”
“对,就这么几位。”
“等等,博里塞奇先生,听清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她现在如何?还好吗?”
“她才来没一会儿,现在和他们坐在一块儿。”
“她开心吗?脸上有没有笑容?”
“似乎没什么笑意……。她在那儿坐着,似乎是很不开心的样子,她刚才在为那小伙子梳理头发。”
“那个波兰人吗?是那军官?”
“他可不能称做是年轻人,而且并不是什么军官。不是他,先生,是那位米乌索夫的亲戚,他很年轻……我可忘了他的姓名。”
“是不是卡尔甘诺夫?”
“对极了,卡尔甘诺夫。”
“行了,我就会知道的。他们有没有玩牌?”
“玩了一会儿便不玩了,喝了些茶,吃皇粮的那位要了点儿果子露酒。”
“等等,亲爱的特里方·博里塞奇,等等,我会搞明白。现在告诉我:你能否找到些吉卜赛人?”
“这段时间可不清楚哪里有吉卜赛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都让政府驱赶走了,可在圣诞村有几个会弹杨琴,拉提琴的犹太人,现在就可以让人叫他们来。他们有叫必应。”
“去叫,现在就去叫!”米嘉立即道,“如果您愿意还可以像上次把那些女孩子都叫来,尤其是玛丽娅,还有斯捷芭尼达,阿丽娜他们。给他们二百卢布让他们弄一支合唱队!”
“这些钱我可以叫来全镇的人,虽然这时他们都已入睡。但是,先生,那些乡下人和那些小姑娘值得你这样做吗?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为这群毫不知趣,不知礼节的乡下人们浪费那么多钱!那些乡下人有什么资格抽雪茄,但您却那么做。你知不知道他们是群浑身发臭的土匪!而且那些女人,都有虱子。这样吧,我叫我的女儿来为您唱歌,还不要花这么多钱,不过现在她们都睡了,但您别担心,我去把她们给叫醒。您上次竟拿香槟给那些乡下人,咳!”
表面上特里方·博里塞奇是很可惜米嘉的钱,可上次他自己竟偷偷地藏了米嘉半打香槟,而且还私吞了在桌下的一张一百卢布的大票。
“特里方·博里塞奇,你没忘吧,上回我在你这儿用了至少一千卢布。”
“当然记得,亲爱的,上次至少有三千。”
“您看,这次我也带了那么多。”
边说他边拿出一叠大票,一直伸到了店老板的鼻子下面。
“现在你听好,一小时后送酒过来,还有菜、馅饼、糖果——把它们统统搬到楼上。还有安德烈那儿的那只箱子,也搬上去,打开后立刻把香槟拿出来……最重要的是那些姑娘们,特别是玛丽娅……”
他轻身从马车的座位下拿出了装着手枪的匣子。
“安德烈,拿着这些钱!这是十五卢布,车费,还有五十卢布您买酒喝去……谢谢您使劲,也谢谢您对我的爱……。别忘了卡拉马佐夫先生!”
“我不敢,先生……,”安德烈有些迟疑,“五卢布小费就行了,再多我可就不敢收了。特里方·博里塞奇可以证明这一切,我的这些胡话,请您别生气……”
“有何怕的?”米嘉审视了他一番,“既是如此,那你随便!”说完,扔给了车夫五卢布,“特里方·博里塞奇,你立刻悄悄地领我到那儿,首先,我想先瞧瞧那些人,可别让他们知道我。他们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那个蓝色的房间?”
特里方·博里塞奇有些疑虑地望了下米嘉,但立刻就照他说的去做了,他很小心地带着米嘉来到过道,然后一个人进了第一个大房间,客人们都在隔壁。他从里面取出一支蜡烛,随后又小心地领着米嘉进去,让他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在那地方可以很随意很清楚地看到隔壁的一切而且本人亦不会被他们知道。可米嘉只看很短时间就不想再细瞧,他看到了格露莘卡,他的心跳得很快,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
她是侧着身坐在桌旁的那张扶手椅上,旁边的沙发上是年轻俊美的卡尔甘诺夫,他的一只手被格露莘卡握着,她像在笑,可卡尔甘诺夫并没有在看她,好像很不愉快地和格露莘卡对面的马克西莫夫说着些什么。但是马克西莫夫笑得甚为灿烂,不知在笑什么。另外两人一位坐在沙发上,另一位则坐在沙发旁靠墙的那把椅子上,他们都很陌生。对那位傲慢地坐在沙发上抽烟斗的先生米嘉只看到一点儿轮廓,有些胖,脸很宽,个子不怎么高,似乎在生谁的气。和他一块儿的另一位陌生人米嘉觉得很是高大,可他只看到了这么多。他觉得有些气闷。他实在不能再在那儿站着哪怕只有一分钟,于是就将手枪匣子放到一只箱柜上,伴着那种酣畅淋淳的感觉和那种激动不已的心情,他一直走向那蓝色房间里,向正在聊天的那几个人走去。
“呀!”当格露莘卡最先看到他时禁不住有些惊慌错乱地高声叫了起来。
七、拥有当然权利的旧情人
米嘉迈着大步迅速地一直走到桌子跟前。
“各位,”他像是在叫喊似的开始大声说话,但却结结巴巴的,“我没什么,没什么。”然后他忽然转过身去,面对着格露莘卡,后者则向着卡尔甘诺夫那边的扶手椅背上靠过去,并紧紧抓住了卡尔甘诺夫的一只手,“我……也只是路过。各位,能不能让一个过路人……和你们一块儿呆到天亮?在这屋子里,就最后一次,我只到天明,行不行?我只呆到天明。”
说最后那几句时,他是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胖胖的抽着烟斗的男人说的。后者则傲慢地取下烟斗,毫不客气地说到:
“我们这儿不欢迎外人,先生。客店里还有别的房间。”
“是您呀,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怎么这么客气?”卡尔甘诺夫答道,“您好!请一块儿坐。”
“您好,亲爱的……真诚的朋友!米嘉迅速反应着并立刻向隔着桌子的他伸出手去,“向来我都很尊敬您……。”
“嗬!您手劲可真大,我的手指都快被你捏碎了。”卡尔甘诺夫笑了起来。
“他握手向来如此,向来如此!”格露莘卡勉强插了一句,面带微笑却掩不住胆怯的神情,但她从米嘉的样子断定他不会闹事,所以很惊奇,却也只胸怀不安的注视着他。她没料到米嘉会在这个时候,会这样走进来,并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她感到米嘉身上有着让她震惊的东西。
“您好,”地主马克西莫夫在和他打招呼。米嘉赶紧向他走了过去。
“您好,我真是太高兴了,您也在这里!各位,各位,我……”米嘉又面对着那位抽着烟斗的先生,显然他将他当作是这里最重要的人,“我飞似的赶来……只想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的最后一天和最后一个小时,曾住在这间房子里面……我曾经热爱过发疯般地爱过……爱过我的女皇!……先生们,对不起!”他狂热地抬高嗓门,“我跑过来时曾发过誓……。噢,先生们,请不必害怕,让我们共饮一杯酒后和睦相处吧!这可是我的最后一夜了。酒很快会送上来……。我带了这些东西,”不知为什么,他拿出了那沓钞票,“冒昧了,先生们!我要音乐,我要喧闹,要叫喊,凡是上回有过的,现在都要……可是,一条虫子、一条无用的虫子将从地上爬过,以后就没了!我要让我这最后的一夜纪念我的快乐!……”
说完这些他似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想说的很多很多,结果发出的却只是些奇怪的惊叹。望着他,望着他手中的那沓钞票,望着格露莘卡,波兰先生很是莫名其妙。
“我的宇王要是同意……”他刚想说。
“宇王?您指的是‘女皇’吧?”格露莘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您可真逗,米嘉,您老是这样说话。请坐,你在说什么呀?你可别吓我。别吓人好不好?要是那样,我欢迎您……”
“我像是在吓人吗?”米嘉振起双臂大声叫道,“哦,你们走你们的,别担心,我决不拦你们!……”随后,出乎大家意料的——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当然,这点儿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转过脸去,朝着他面前的墙壁,像是和谁在拥抱似的两手紧紧的搂抱住椅背。他哭了。
“哟,看看你那德性!”格露莘卡大声责备他,“他过去来找我的时候也常常是这个样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常常搞得我莫名其妙。有一次就像这样,在这儿哭了起来,这可是第二次了——丢不丢人呀!你说你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去哭的?”她显得很神秘似的加了一句,且在这句话上语气特别重,还有几丝恼怒的味道。
“不哭……我……不哭……。晚安各位!”猛然间他从他坐的椅子上转过身来,并且突然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可不是那种像要是强行将脸上的肉堆砌起来的干笑,而是那种连续的,触动人心灵的而又略带神经质的笑,那么轻,却又那么有渗透力。
“看,又是这个样子……。喂,振作点儿,你振作点儿!”格露莘卡在他旁边劝他,“对你的到来我感到非常的愉快,真的,米嘉,我非常愉快,你明不明白?现在,我要让他加入我们的行列。”她像是对在座的每一个人说话——不,应该是下命令,可是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那样很明显是说给那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斗的人听的,“我想要如此,我乐意!如果他非得走,那么走的人还要加上我,就这样!”当她加上那最后几句话时眼中闪出如炬的目光。
“我的尊贵的女皇所说的——对我来说就是圣旨!”波兰先生边说边拉起格露莘卡的手,在那上面很潇洒地吻了一下,“加入我们的聚会吧,先生!”他殷勤地邀请米嘉。
米嘉又恢复了先前那欢快的样子,让人以为他又准备高谈阔论,可他却没那么做。
“噢,我的上帝!”我真以为他又要没完没了呢,”说这话时,格露莘卡也显得有些神经质,“喂,米嘉,你给我听着,”他又向米嘉发出了命令,“别再激动起来一蹦三尺高。你带的香槟味道非常不错,我也想来点儿,可我非常不喜欢果子露酒。不过幸好你亲自到这儿来了,否则,可真是太没意思了……。你想要来狂欢的是吧?你从哪儿弄得那么多的钱,快把它们塞进你的口袋!”
此时米嘉的手里还抓着一把已被他揉成了团的钞票,在那儿汇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最明显的就是波兰先生,此时米嘉不好意思把钱收回去,呆在那儿满脸通红。就在此时,小店老板把一瓶打开了的香槟和几只杯子放在托盘里送了进来。米嘉下意识地拿起了酒瓶,慌乱之中他竟忘了倒酒,幸好卡尔甘诺夫接过酒瓶并将杯子一一倒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