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指狄德罗的故事,我指的主要是不要对自己说谎。对自己说谎和听自己说谎的人一般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无论是在周围还是在自己身上,即使存在真理,也不尊重别人。一旦一个人对谁也不尊重,爱对他来说也就不存在了。爱不存在了,想要消遣取乐,无非是放纵情欲,只是原始的感官享受。不断地对人和对己说谎,最终会在罪恶的泥潭中完全堕落成畜类。对自己说谎的人最容易怄气。谁都明白怄气有时候是很开心的,难道不是吗?一个人无端臆想自己受到了冒犯——其实他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冒犯他,他信口雌黄故弄玄虚,夸大细节混淆视听,抓住某些细节大做文章,——尽管这些他自己也明白,可还是动不动就怄气,而且怄得其乐无穷,怄得有滋有味,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直到真的怀恨在心。……不要跪下,还是站起来吧,我恳切地请求您坐下,要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故作的虚伪姿态……”
“请让我吻一下您的手,有福的人哪!”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迅速爬了起来,飞快地亲了一下长老骨瘦如柴的手,“长老,您这话说得真好,说得真对,怄气确实令人开心,至今我才听到如此精辟的见解。的确,我这辈子确实因为怄气觉得开心,可我是为了美学上的需要才怄气,因为有时扮演被损害和被侮辱的角色还有美感,而不只是开心;——伟大的长老,这一点难道您忘记了,那就是——美感!我要在本子上把它记下!我没有一天、没有一小时不说谎,我说谎真的说了一辈子。千真万确,我就是谎话之父,我就是喜欢说谎!不,好像不是谎话之父,就算是谎话之子吧,那也就够可以的了,我怎么老把原文说错。不过……我的大师……有时候谈谈狄德罗也不坏!有时候一句话就能坏事,可狄德罗坏不了事。我差点儿忘记了,伟大的长老,事实上自从前年起我就一直想来这儿打听一件事,也就是说,到这儿来向长老详细了解、认真请教——只是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请别打断我的话。伟大的长老,我想问是否有这回事:《圣徒言行录》中不知哪一卷是否介绍过一位圣者显灵的故事,为了信仰,这位圣者受尽了折磨,终于有一天,他被砍头了,没想到砍头后他竟站了起来,并且把自己的脑袋捡了起来作‘亲吻状’,而且一边作‘亲吻状’,一边捧着它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真实不真实?请问各位尊敬的神父。”
“不,这个故事不真实。”长老说。
“在《圣徒言行录》里从来没有类似的记载,请问您说的《言行录》中记的是哪一位圣者的事迹?”那位管理图书的司祭修士问。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我是听别人说的,可能我上学了。我是不小心听到的,你们知道是谁说的吗?就是眼前这位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米乌索夫,这件事是他告诉我的,刚才他还为狄德罗发火来着。”
“我向来不跟您说话,根本不交谈,我也从来没对您讲过这件事。”
“是的,您没有单独对我讲过,您是对着一大群人讲的,那是大前年的事,那时我就在这群人中间。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我之所以重提这件事,是因为您的这个滑稽故事动摇了我的信仰。这一点您当然不知道,也不了解,可我回到家中就动摇了我的信仰,而且从此每况愈下。是的,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因为您,一个人堕落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可不是狄德罗!”
其实人人都知道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又在演戏,可他还是越说越带劲,甚至有些慷慨激昂。米乌索夫终于被刺着了,而且刺得很痛。
“胡言乱语,全是一派胡言,”他嘟嚷道,“或许在某个时候我确实说过……只是绝对没有对您说过。其实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那是俄国教堂里晨祷时从《圣徒言行录》中向教徒宣读的,我是在巴黎听一个法国人这样说的。这位法国人专门研究过俄国的统计资料,他很有学问……在俄国也住过很长时间。……我自己从来没读过《圣徒言行录》……当然也不会去读。……当时我们正在进餐……。大家知道人们在餐桌上往往海阔天空什么都谈……。”
“是啊,当时您是在用餐,可我却因此失去了信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仍然不放过。
“您的信仰关我屁事!”米乌索夫本来想大喝一声,但刹那时,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带着轻蔑的神情说,“您真是不论碰到什么,都会把它弄脏。”
长老忽然起身离座。
“现在我要暂时离开大家几分钟,请诸位原谅,”他向所有的客人说,“有人一直在那里等我,他们在你们之前就已经来了。至于您,还是不要说谎的好。”顺便补了一句,他向着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说时,脸上倒是带着高兴的神情。
长老从修道室里向外走,阿辽沙和另一名见习修士赶紧跟在后面,为了能搀扶他下台阶。阿辽沙非常紧张,简直喘不过气来,他庆幸可以离开,而且庆幸长老挺高兴,他居然没有任何见怪。长老准备为在回廊等他的人们祝福,因此向那儿走去。但是在门口,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还是叫住了他。
“最最有福的人啊!”他几乎声情并茂地喊道,“恳请您能让我再一次吻您的手!不,我跟您是可以相处的,可以继续谈谈的!实话对您说吧,我并不是总是这样扮演说谎和小丑的角色。刚才我完全是在演戏,我一直是在故意试探您。我一直是在测试您:可不可以跟您相处?您的尊严能否容得下我的谦卑?现在我得到了答案,我将给您颁发及格证书:跟您是可以相处的!从此刻起我要一直保持缄默,绝对不开口。现在我回去坐在椅子上,不再说话。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该是您唱主角了,这儿留下的人里面您当之无愧是唱主角的——可以唱十分钟。”
三、信女
大约二十个信徒聚集在台阶下面靠围墙外侧搭建的回廊旁边,大都是穷苦百姓,全部是女的。她们得到了消息,说长老终于就要来了,所以他们聚集在回廊边等候。女地主霍赫拉科娃母女也来求见长老,不过她们是在专门招待有身份的女宾的房间里等候,这时也走到回廊上来了。母亲霍赫拉科娃太太衣着总是非常高雅有致,可以看得出是位富有的女士,而且她相貌很不俗,看起来相当年轻,只是有一些憔悴,一双眼睛几乎全部是黑的,很有生气。她已经寡居五年了,虽然顶多不过三十三岁。她那下肢瘫痪的女儿只有十四岁。可怜的少女由别人用一辆长长的躺式轮椅推来推去,代替走路,事实上她已经半年不能走路了。姑娘很精神,长着一张俏丽的脸蛋儿,只是因为痛而略微显得消瘦。她的深色大眼睛长着很长的睫毛,总是闪烁着调皮的神情。母亲因为夏季处理田产庄园的事务耽搁了时日,她本来从春天起就打算带她到国外去,现在仍未如愿。她们在我们的小城已经呆了快一个星期了,不过不是进香,主要是办事,她们三天前已经拜谒过长老了。她们虽然明知长老几乎已不能接见任何人,但还是忽然又来了,这母女俩苦苦恳求再给她们一次机会,让她们再次“一睹神医风采”。
母亲坐在女儿轮椅旁的一把椅子上,急切等待长老出来,相距她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位非本地修道院的老修士,他来自遥远的北方一座鲜为人知的修道院。他也盼望得到长老的祝福。
但是,长老一到回廊上,首先就径直走到平民那里。连接低矮的回廊与平地的三级台阶上到处站满了人。长老套上圣带,站在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开始向他这边挤过来的妇女们祝福。人群中有人拉住一个“鬼号婆娘”的两只手,把她拖到了长老跟前。她一见长老,就立即打起嗝来,同时莫名其妙地发出尖叫,并且全身哆嗦扭曲,好像是临产时发抽风痛一样。长老在她头上盖上圣带后,为她念了一段简短的祈祷文,之后病人马上不再号叫了,她安生了。我小的时候经常在乡下和修道院里听到、看见这些乱叫狂号的女人,但却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了。每次当别人把她们拉去做礼拜时,她们都声震整个教堂,不是尖叫,就是像狗一样轻吠。可是当别人把她们拉过去领圣餐,圣餐端了出来以后,“魔鬼附身”马上就停止了,病人照旧能安生一段时间。小的时候我非常震惊和惊异于这种现象。但当时某些地主告诉我,特别是城里的老师对我的疑问作出了回答:她们为了可以不干活,故意假装这样,并且这种现象是可以根治的,只要采取必要的严厉的手段。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他们还援引了种种趣闻逸事。但后来我惊讶地明白根本不存在任何做假的问题,我是从一些医学专家那儿了解到的,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可怕的妇女病,似乎多见于我们俄国,它表明我国农村妇女极为悲惨的命运。引起这种病的原因是:在她们难产时,由于缺医少药,只好用土法对付,产后又过早地干起了重活。此外,无处宣泄的悲苦,丈夫的殴打等等也是其根源,对于这些,大多数同命人都能逆来顺受,但有些妇女却始终不能。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撒泼打滚、大叫大闹的女人只要被带到圣餐前便霍然而愈,过去人家总是对我解释说那是假装的,甚至更有人说那是“教权派”在故弄玄虚;事实上,发生这种现象很可能是十分自然的。患者本人,和把患者拖去领圣餐的其他女人,如同相信亘古不变的真理一般完全相信:患者被带到圣餐前按下头去凑近圣餐时,附在她们身上作崇的魔鬼一定受不了。正因为这样,在圣餐前被按倒的瞬间,对于一个神经质的,诚然也是属于病态心理的女人来说,期待显圣除病的奇迹以及绝对相信奇迹会出现的心理必定会引起震撼,震撼患者的全身机制。于是奇迹真的出现了,即使它只能管用一会儿工夫。
这时发生的情形正好是这样。长老刚在患者头上盖上圣带,就出现了奇迹。
在这刹那间的效果影响下,许多挤在他跟前的妇女热泪纷纷,因为感动和欣喜;另一些女人则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去,企盼能够吻一下他的衣服边沿;还有一些却哭喊着,如同唱歌似的。
长老跟某些人交谈几句,并一一为每个人祝福。他认识那个“鬼号婆娘”,她是被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带来的,离修道院只不过六里地(约六点儿四公里)[10],以前也曾经来过。
“请问这一位是远道而来吗?”他指着一个女人说。这个女人干瘪得只剩皮包骨头,其实年纪还完全算不上老,她的脸不是一般的晒黑,而是彻底变黑。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长老,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股狂乱的邪气。她跪倒在地上。
“老爷子,老远来的,距离这儿有三百里(约三百公里)地。很远啊,神父,很远哪!”那女人说话好像是在哭亲人。她拉长着声调,手掌托着一边的腮帮子,脑袋不紧不慢地左右摇晃。
老百姓的悲痛有许多种。有长期默默忍受郁积在心中的,这种悲痛往往深沉内向,无声无息;也有向外宣泄的,这种悲痛往往会以眼泪的形式迸发出来,从那一刻起便转为连带哀诉的号哭。后一种悲痛尤其多见于女人,它并不比无言的悲伤好受,因为号哭只能是一时的痛快,而其代价则是进一步刺激和撕裂心中的创伤,其实号哭只是一种不断刺激创伤的需要。这样的痛苦甚至不愿意别人来安慰,它自知无法解脱,只好以痛攻痛了,最终导致的是更大的悲痛。
“我猜您是在城里做营生吧?”长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女人,一边继续问。
“是的,我们是城里人,长老,城里人,住在城里,可是出身是农民。神父,我是专门来这里瞅您的。我们经常听见别人谈起您,神父。我有一个儿子,可没养大就死了,我把他埋了以后,就出门去烧香求神。这之前我已经去过了三座修道院,每个地方都指点我说:上这儿来吧,娜斯塔秀什卡,他们是让我来找您,亲爱的,来找您。所以我就来了,昨天住了宿,今天就来瞅您了。”
“为什么你要哭?”
“当然是心疼儿子啊,神父,他只差三个月就满三岁了,都快三岁了啊!我为儿子哭,神父,为儿子。我跟尼基图什卡一共有过四个孩子,那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了,可是我们家留不住孩子,好人哪,留不住哇。开始三个埋了之后,我也不是特别心疼他们,可这最后一个我老是忘不了他,埋了也忘不了。他好像总不从我身边走开,总站在我面前似的,把我的心揪紧了、熬干了。每次当我瞅着他的小靴子、小衬衫、小睡衣时,总忍不住要放声大哭。我一件件全部摆出了他留下的东西,瞅着瞅着,就马上哭起来了。于是我对我的丈夫尼基图什卡说:让我出去烧烧香、求求上帝吧,当家的。我丈夫是个马车夫,其实我们不穷,神父,不穷,我们有自己的马,自己的车,赶自己的马车载客。可现在我们要它还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的丈夫就整天酗酒。以前也是这样,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只要我一转身,他就会管不住自己。可是现在我从来不会去想他。我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了。我把什么都忘了,我忘了他,也不再想记起来;我跟他可以算是完了,我所有的亲人算是完了。往后我还能有什么奔头呢?现在我也不想去看我的家产和我的房子,反正我瞅不见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