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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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预审(10)

她离开了这儿。米嘉的态度很平静,而且有些精神兴奋,不过这都是表面的现象,很快他又被精力不济困挠,精神越来越差。他开始合拢眼睛,因为疲劳的缘故吧。传讯证人的工作终于全部结束了。司法员开始修订笔录准备定论。米嘉走到布幔后,他在店家铺的一只铺毡毯的箱柜上躺下睡了。

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他在梦中的时间地点与这儿都搭不上任何关系。好像在大草原,是他以前服役的部队。他在乡下人赶着的大车上,由两匹马拉着。路上非常泥泞,而且雨雪交加。米嘉觉得冷。时间约是十一月初。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刚落在地上立刻化了。车把式倒也精神,虽说留了一部褐色的长胡子,但是并不老,顶多五十岁左右,他穿着一件土织的粗呢外套。在前方的不远处,有几座孤零零且黑乎乎的农舍,一半毁在火灾中,剩下几根烧焦了的原木。在村口的路上排了一列农妇,个个都面黄肌瘦。特别是边上一个女人,长长的脸瘦得一片肉都没有,手里还抱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她的乳房干瘪,里面可没有奶。那孩子伸出两条光胳膊,上面有冻的发青的拳头,他哭得非常地厉害。

“他们在哭什么?在哭什么呢?”米嘉问车夫,马车飞快地从那些人身旁驶过。

“是娃子,”车夫回答,“是娃子在哭。”

米嘉感到了惊异,车夫居然说了乡下人土话中的词“娃子”,并非是孩子。他非常喜欢车夫叫娃子因为这两个字包含了很多怜悯。

“那么他为什么哭呢?”米嘉傻了般的追问,“为何光胳膊?怎么不裹起来呢?”

“把娃子冻坏的,衣服那么冷,穿了也不暖和。”

“这是为什么?”像傻冒似的米嘉并不罢休。

“因为穷,房子被烧,也没有面包,他们只能看着火场要饭吃。”

“不是的,”米嘉并不开窍,“你说,那些烧掉了房屋的母亲干嘛站在那里?人们怎么那么穷呢?大草原怎么会光秃秃的?她们又怎么不互相拥抱亲吻唱歌呢?怎么她们个个晦气满脸?又不给娃子喂奶?”

他从心里感觉到这些问题非常愚蠢,而且没有任何意义,可他就是这样想,就这样问了。他觉得从他胸臆中生起一股侧隐之心,他非常想哭,他真的很想为所有的人做些事情,让可怜的娃子不再哭泣,让那些黑瘦的母亲也不再哭泣,让所有娃子从此时此刻都不再哭泣。他真想立刻行动,立刻做事,拿出那种无人能挡的卡拉马佐夫精神出来,不再顾虑什么就干。

“我会和你在一起,再也不会离开了你了,这辈子我都跟着你。”他似乎听到了格露草卡那充满热情的话语。他的心变热了,他向往那光明。他想一直都能活下去,向前走,走上大路。向往那充满希望的明天。立即开始行动,立刻干。

“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呼喊着,睁开了眼睛。他从箱柜上坐了起来,就好像从晕眩中醒来一样,不过他脸上开始泛起坦荡的笑容。尼克拉·帕尔菲诺维奇站在他面前,让他去听整理好的审讯笔录,然后签字。米嘉大约估计了一下,自己大概睡了一个小时可能更长,他对尼克拉·帕尔菲诺维奇充耳不闻。忽然他惊奇的发现,有人给他垫了个枕头,而他因为极度疲乏倒在箱柜上睡觉时可没有枕头。

“是哪位好心人呀?在我脑袋下塞了一个枕头?”他感激地大声问,声音带了哭腔,就像别人对他有什么大恩情似的。这个好心人一直到最后都不晓得是谁?可能是个见证乡民?也有可能是那个年轻文书的同情心。他的灵魂因此激荡。他走到桌前,说愿意签字。

“两位先生,我做了一个好梦。”他的声音古怪,但是却眉飞色舞。

九、米嘉被抓

签完口供笔录之后,尼克拉·帕尔菲诺维奇郑重地向面前的被告宣读决定:从某年某年开始,专区法院预审推事指控被告犯有下列罪行(罪行一一列举),在进行审讯后,由于被告否认自己的罪行却又无法提供正当理由为之辩护,通过证人(某某、某某等)及各种事实均能够证明他有罪,根据《处罚条例》里的几款几条之决定:将被告囚禁于某监狱以防止其逃避罪则和法律之制裁。特此通知被告。此决定的副以助理检察官等等。总之,预审推事告诉米嘉:从即刻起他成了囚犯,将会被押送到城里一个不太愉快的地方。对此米嘉仅仅耸了一下肩。

“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不会怪你们的,先生们,我明白你们应该这么做的。”

尼克拉·帕尔菲诺维奇柔声对他说,正好在这的派出所长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将立刻带走他……

“请稍等,”米嘉打断他的话,充满感情地对在场的人说,“各位先生,我们都是残酷的恶魔,总是让那些人们、婴儿与母亲们哭泣,不过在我们当中我是一个最卑鄙的不折不扣的混蛋。就让这成为定局吧!我并不否认它!我每天都敲打自己的胸膛发誓要痛改前非,可每天都干那种勾当!我终于明白我这种人需要命运沉重地击打,才能像套野马那样被套,用外力来捆缚我。仅仅靠我一个人是不会爬起来的。现在终于响雷了,我愿承担成为被告,忍受被千夫所指的痛苦和耻辱。我愿意通过承受苦难来净化自身心灵。可能会真的净化,是不是各位先生?请你们再听一次:我没有杀死我的父亲,我甘愿受惩罚是因为我想杀了他,并且可能会真的杀了他……可是我要和你们斗争到底,由上帝来判决,这是我所要宣布的。再见,各位先生,请不要为刚才在审讯中我的粗鲁而生气,那时我失去理智而显得愚蠢……再过一会我就变成了囚犯了,那么现在就让还没有失去自由的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最后一次伸出手和你们告别,道声再见吧!……”

他用发抖的声音说,他真的伸出了手,但是和他距离最近的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立刻将手藏到了背后。敏感的米嘉注意到后身子打了个寒颤,放下了伸出的手。

“侦查还没有结束呢,”预审推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等回城后还将继续调查,我当然希望您一切顺利……希望您将无罪释放……说老实话,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素来把您看做……该怎么说……我把您看做一个不幸的人,而并非是罪人……。若我代表这里所有人讲话,我们都认为您是君子,可是在欲望的推动下您似乎有些过分……”

这番即将说完的话充分显示了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的庄重,尽管他身材矮小。米嘉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小青年会拉住他的胳膊,两个人走到一个角落继续谈论“妞儿”的问题。这并不奇怪,有些已被押到刑场的犯人也会冒出一些丝毫不相干的想法。

“先生们,若你们讲人道和善心的话,我可以见她最后一面以告别吗?”

“可以的,不过现在必须有第三者在场。”

“那就在场吧。”

林露莘卡被带了过来,不过两人之间的告别很短也没有说多少话,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有些败兴了。格露莘卡向米嘉鞠了一下躬。

“我已说过我是你的人,也一定会成为你的人,不管你将来流放到哪儿。我将和你走,再见,你这个毁了你自己的人。”

她眼泪流了出来,声音颤抖着。

“格露莘卡,请原谅,原谅我爱你又毁了你!”

米嘉本来又想说什么,可是他突然走了出去来结束这次会谈。他出去后被人们围住,他们都盯着他。三辆马车声势浩大地停在楼下的台阶,其中就有他昨晚坐安德烈的马车,已经有两辆准备就续了。马夫里基·马夫里基齐火气很大,似乎对突然出现的混乱场面非常地恼火,他正在大叫大嚷!他又矮又壮,长着一张桔皮脸,在米嘉登上马车他的态度并不客气。

“我在酒店请他喝酒,他可不是这种脸色。”米嘉上车时想。

客栈门外聚集了许多人,男女老少,他们都盯着米嘉。

“再见了,请宽恕我,上帝的子民!”米嘉冲人群喊。

“请您也宽恕我们!”人群有几个人回到。

“请您宽恕,特里方·博里塞奇!”

但是特里方·博里塞奇可顾不上回头,可能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在东奔西跑,又大声喊叫,原来是这样,马夫里基·马夫里基齐与米嘉坐同辆车,然后两名乡警车辆跟在后面,现在后面这辆车出了点小问题。赶这辆车的车夫一边穿衣服一边骂,本来这辆车不是他的,而是阿基姆的,可是阿基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去找他了。在场的车夫不愿走,要求等会儿。

“您看看,马夫里基·马夫基奇,乡下人就是不害臊,就这副德性!”特里方·博里塞奇说道,然后开始呦喝车夫,“前天阿基姆还给你二十五戈比买酒喝,现在嚷什么?”他又对派出所长说,“我真奇怪您干嘛对这个混帐乡巴佬这么客气?”

“我们干嘛非要两辆车?”米嘉插嘴问道,“坐一辆不就可以了,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你别担心我会造反,也不必担心我会逃跑,不需要这么多的人押送!”

“如果没人教您的话,先生。您可要学习怎么与我讲话,您不用乱出主意,也不要“您”或“你”的和我套近乎……”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抢白他很高兴找到撒气的机会。

米嘉被抢白的噤若寒蝉,脸也胀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很冷。雨虽然停了,但是阴云依然密布雨后的天空,寒风割面。“可能我感冒了。”米嘉抽动了肩膀。马夫里基·马夫里基奇终于上车了,他身体很重,上来后随意一坐就把米嘉挤得很厉害。显然,他讨厌这种差事而心情糟糕。

“再见了,特里方·博里塞奇!”米嘉觉得自己叫得这一声充满了怨气。并非是出于宽容。而特里方·博里塞奇则倔傲地站着,严厉怒视米嘉。米嘉也不再反应。

“再见,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不知何时显出了卡尔甘诺夫的声音。他向马车上的米嘉伸出了手,他并没有带帽子。

米嘉连忙抓住了他的手。

“再见我的朋友,真是感激您的宽容!”米嘉激动的大声说。

马车已经起步了,两个人也就不得不分开了,米嘉被押走。

卡尔甘诺跑进过道的角落里坐下来,双手捂着脸低头痛哭,哭了很长时间,像孩子似的。不再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几乎不相信米嘉是有罪的。

他陷入痛苦和沮丧,发出了哀叹:“这世界都是什么人哪?还有哪些人哇?”此刻他已经不想活了。

“何必呢?何必呢?”他痛心的一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