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令整个市场上的人都认识我,”郭立亚沾沾自喜,“我们所有的人都去见那位法官,鹅也被带去了。但是那位傻小伙维什尼亚科夫感到害怕了,您猜怎么着,他居然哭了起来,您瞧瞧,他活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娘们儿。”
赶鹅的乡下人大声嚷嚷:
‘你们这么做不行,会把鹅都压死的!’”
‘您放心,肯定有人做证的。调解法官立即裁决:赔偿赶鹅的一卢布,那只死鹅如果小伙子愿意要可以带走。这样的恶作剧以后不许再次出现。可是想不到,那个小伙子依旧哭哭啼啼,像个娘们儿,他指着我说:
‘我本来不想干的,是他怂恿我干的。’”
“‘我没有惊慌,镇定地说,我压根就没有怂恿他,只是描绘了基本的构思框架,我的意思是仅仅是一个假设。法官涅菲多夫的脸上一丝微笑不易察觉地露了出来,但一闪即逝,因为对他自己的这一笑不满,他冲我说:
‘听着小子,如果以后你再敢出这种馊主意搞这种假设性的方案,我就把你的行为通知你们校方。您为什么不能好好读书做功课呢?’”
“不用他通知,这件事不久也会传到校方的耳朵里的。他们的耳朵可长着呢!教古典语文的柯尔巴斯尼科夫跳得最高,但是达尔达涅洛夫又为我说了话。现在柯尔巴斯尼科夫火气大得很,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似的。伊柳沙,你有所耳闻吧,他接受了米哈依洛夫家一千卢布的赔嫁,作为代价他娶的是个丑八怪。中学三年级的学生编了一首打油诗:
柯尔巴斯尼科夫娶了个丑八怪,
这消息把初三全班学生都吓坏。
后面还有,可笑极了,以后我再告诉你。关于达尔达涅洛夫我只想说一句:这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很有学问。这样说完全不是因为他保了我……”
“但你在特洛伊城由谁创建这个问题上压倒了他,占了上风!”斯穆罗夫插了一句,克拉索特金让他无比骄傲。他十分欣赏鹅的故事。
“难道老师真被压倒了?”上尉讨好地接茬道,“关于特洛伊城的起源我听别人说起过,传闻老师也被压倒了。记得伊柳沙给我讲过……”
“爸爸,他什么都懂,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伊柳沙接着说,“他大智若愚,假装稀里糊涂,其实在学校里他是全优生……”
此时伊柳沙无比快慰地望着郭立亚。
“关于特洛伊之事我觉得不值一提。我自认为这是个无聊的问题,”郭立亚谦虚中显露出明显的自豪感。他已经完全回到了老样子,但总有些担心:他觉得在讲鹅的故事的时候过于激动,有些情不自禁,而阿辽沙当时却一言不发,致使要面子的郭立亚渐渐心神不宁起来,“他这样莫非是瞧不起我,认为我只是要得到他的夸奖如果他敢这么想,那么我……”
“我觉得讨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他再次毫不含糊地说。
“我知道谁创建了特洛伊,”卡尔塔硕夫说,他是个相貌清秀而又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一直没开过口,因此他的话令人十分惊讶。
郭立亚又显出了那种自豪感。要解决特洛伊城“这个在所有班级中都称之为大秘密的关键,就要读马拉格多夫的著作。但这本书除了他之外没人有。有一次,卡尔塔硕夫在郭立亚离开之时偷窥了那本著作,恰好翻到了关于特洛伊城这个章节。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但他还是觉得难为情,不敢对别人讲,唯恐郭立亚会因这件事下不来台。但此时,他自己也不知怎的就一下子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如骨鲠在喉。
“那么,究竟谁是创建者呢?”郭立亚已经料到长尔塔硕夫真的知道,他带着傲慢的优越感朝他转过身去,郭立亚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应付这一切。眼下只不过是一个和不协的插曲。
“创建特洛伊的是达耳达诺斯、透克洛斯、伊罗斯和特洛斯”,卡尔塔硕夫立刻脸涨得通红,看上去令人觉得好可怜,而其余孩子的眼光足足在他身上停留了一分钟,然后这些专注的目光一下子又全都转向了郭立亚。对于这些胆大妄为的男孩,郭立亚用蔑视的眼神镇定地打量着他们。
“怎可以说是他们创建的?”他终于开始发表意见了,“一座城市或国家的创建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们把一块块砖头堆起来就成了?”
他的话语立刻招来了一阵笑声。闯祸的孩子脸色更难看了。他不说话,随时都可能流下眼泪。郭立亚把他晾了一分钟。
郭立亚用教训人的口气严厉地说:“要谈论像创建国家、民族这类历史事件,首先要搞明白它的内涵。”然后话锋一转,口气变得漫不经心,向在场所有人又说:“不过,我并不认为这些夸张的流言有多大的意义,并且总的来说,我对世界史并不肃然起敬。”
“一部世界史?”上尉惊讶地问。
“的确是的,一部世界史只不过是记载人类做出的一连串蠢事罢了。我仅看重数学和自然科学,”郭立亚在标新立异的时候瞥了阿辽沙一眼:惟一使他害怕的就只有阿辽沙的观点。但好在阿辽沙一直没开口,神情一直保持严肃。倘若这时阿辽沙突然发表自己见解的话,那么一切将会到此结束,但他并不开口,而郭立亚认为“沉默意味着蔑视”,于是沉不住气了。
“古典语文同样也是,学这些东西简直就是发了疯,无任何意义……。卡拉马佐夫,您可能会不屑一顾吧?”
“不以为然。”阿辽沙深沉地一笑。
“如果要我直抒己见,我认为设古典语文完完全全是一种暴力手段而已,”郭立亚呼吸频率加快了,“因为拉丁文,古希腊文枯燥无味,因为能使学生变得迟钝就设置这种课程!本来就枯燥无味,如何能使学生觉得更加枯燥乏味呢?本来就没有意思,如何能使学习变得更没意思呢?因此大家都想出了设置古典语文这门课程。这就是我的看法,但愿我永不改变这种看法。”郭立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两颊泛起了绯红。
“有道理。”一直认真听的斯穆罗夫表示赞同。从声音听出他是深信不疑的。
“拉丁文的成绩名列第一的就是他啊!”一个男孩的声音从小朋友当中升了上来。
伊柳沙说:“是啊,爸爸,他话这么说,但拉丁文学他却是班上最棒的。”
“你们这是为什么?”郭立亚认为要为自己辩解,但他却很受用这样的赞扬,“我学拉丁文是因为不学不行,我向母亲保证要通过检查,我认为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必须做好,而我的灵魂实在很瞧不起古文经典之类的卑劣伎俩……。您怎么认为,卡拉马佐夫?”
“没有必要骂之为‘卑劣伎俩吧!’”阿辽沙又是莞尔一笑。
“各位听我说。希腊罗马的经典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可见他们需要拉丁文不是为了研究经典,而是作为暴力手段使学生变得迟钝。这不是卑劣伎俩还能称之为什么呢?”
“谁教给您这些观点的?”阿辽沙惊诧之余,提出了疑问。
“第一,就是没有教,我也能理解,第二,刚刚我说希腊罗马的经典著作都有译文的话,是柯尔巴斯尼科夫老师在三年级班上说的……”
“大夫来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尼娜发出了一声尖叫。
果然不错,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一辆私人马车到了大门口。上尉等大夫等了一上午,这时急忙跑去迎接。疯妈妈随便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摆出矜持稳重的样子。阿辽沙走到伊柳沙病榻前,把枕头给他垫好,让他更舒服些。尼娜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为伊柳沙整理床铺有点于心不安。小朋友们都急急的告辞了,有几个说晚上会来。郭立亚向别列兹旺呼唤了一声,狗立即从床上跳了下来。
“不走,我不走!”郭立亚忙对伊柳沙道,“我到过道那儿等,医生走了,我带别列兹旺进来。”
医生走了进来,这可是气度非凡的人物。他身穿熊皮大衣,留了黑色的长鬓角,下巴刮得光滑。当他跨进门坎就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发愣了,真是怀疑自己走错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哪儿呀?”他低声说,他不脱熊裘皮大衣,也没能摘海豹皮做的帽子(帽子檐上敢有海豹皮)。如此多的人,寒酸的摆设,屋角挂着的内衣都令他晕头转向。上尉来到他的面前拼命地鞠躬。
“欢迎您大驾光临!欢迎欢迎!”他大献殷勤,“就是这儿,您并没走错……”
“斯涅——吉—辽夫?”医生傲慢地说,“您就是那斯斯涅吉辽夫先生吗?”
“正是鄙人!”
“什么!”
医生鄙夷地看了下整个房屋,就脱下了大衣,脖子上的一枚勋章使他显得神气十足。上尉连忙上前接过他的大衣,医生又摘掉了帽子。
“那么病人会在哪儿呢?”医生的口气极不客气,他大声嚷着。
六、早熟
“您觉得医生有什么意见吗?”郭立亚飞快地说,“瞧瞧那德性,真令人作呕!我非常讨厌医生!”
“依我看,有一点毫无疑问伊柳沙没治了。”阿辽沙凄然地回答。
“骗子!医生们可都是骗子!我很高兴能够与您结识,卡拉马佐夫。很早我就想结识您。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我们初次相遇竟然身处如此凄凉的环境之中……”
郭立亚想说一些极为激烈惊人的话,可觉得别扭,阿辽沙发现后就握住他的手。
“我心想您这样一位不寻常的人好久了,”郭立亚说话有些结巴,因为他并不清楚下面应该说些什么,“我听说您信奉神秘主义,您呆在修道院里。我认为您是个神秘主义者,不过这没有阻止我结识您。接触一些现实能使您摆脱……像您一样的人基本上都是这样。”
“您指的神秘主义者是什么?‘摆脱’又是什么意思呢?”阿辽沙感到有些奇怪。
“比如说上帝之类!”
“什么?您不相信上帝吗?”
“相反,我对上帝并没有什么意见。上帝只是一种假设罢了……不过……我认为需要上帝,因为秩序……为了世界上有秩序可循和其他等……就算没有也要造位上帝。”郭立亚脸红了。他猜测:阿辽沙会觉得他炫耀知识来显示自己是“大人”。郭立亚激动又有点儿恼火地想:“我可不想炫耀知识,尤其在他面前。”想到这,他懊恼了。
“说真心的,我对与别人争论这些问题毫无兴趣,”他接着说,“爱人类并不一定非要相信上帝存在,您是如何认为的?伏尔泰也爱全人类,可是他就不相信上帝。”与此同时他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我又来了,又扯到这上面来了!”
“伏尔泰也相信上帝,只不过他信得不够罢了,而且他爱人类好像爱得不太够。”阿辽沙的话平静,稳重而又自然,他就像和一个同龄人在交谈,甚至好像在与年长人谈天。
阿辽沙谦虚地说自己对伏尔泰的看法并不成熟,所以他想听听年轻的郭立亚的意见——郭立亚对此感到非常地惊讶。
“您也读过伏尔泰吗?”阿辽沙问郭立亚。
“是的,但还谈不上……。只不过读过《老实人》的俄文译本……那种译本真是糟糕而又可笑……(我又卖弄了!)”
“那么您能够理解吗?”
“哦,当然了,我当然能够理解了……只是说……怎么您觉得我有可能不理解呢?是的,里面是有好多展现色情的东西……当然了,我还是能够读出它是部哲学小说的,这部小说的目的就在于表达一种思想……”郭立亚开始语无伦次了,“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卡拉马佐夫,您要知道我可是一个纯粹的社会主义者。”他突然宣称,莫名其妙的宣称。
“您还是个社会主义者?”阿辽沙忍不住微笑起来,“在什么时候您有了这种信念?您不是只有十三岁吗?”
郭立亚就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全身一阵痉挛。
“首先我着重指出的是我已经十四岁了,再过两星期就是了,”他发火了,“第二点令我不明白的是信念与年龄之间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我的信念是什么,而并非是我多大了,您觉得呢?”
“等到您再长大几岁的时候,您就会知道年龄与信念之间的关系多么重要。而且我也有一种感觉,您所说的一切并不太适合您这种年龄的人所说。”阿辽沙显得很平静,可是急躁的郭立亚又一次打断了他。
“请您不必再说了,您信奉的是神秘主义,而且还有顺从。假设,基督教可只为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办事来奴役下层人民,您得承认这一点,对不对?”
“看来是有人教过您了,您在什么地方,谈到这些东西?”阿辽沙好像已经全明白了。
“我想请问您,怎么会是从哪儿读到的呢?实际情况上没有人教我。我本人能……我明白地告诉您,我不反对上帝。他是一个充满了人道精神的形象,如果说他能够在这个时代生存的话,肯定将参加革命,而且会充当一个极重要的角色……肯定的。”
“您从哪儿捡来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傻瓜与您搅在一起?”阿辽沙非常惊讶。
“开玩笑,谁又能够遮挡真理呢?当然是机缘巧合,我常和拉基津先生讨论一些问题,不过……我所了解的是,别林斯基先生也说过的。”
“别林斯基先生吗?我不记得他在什么文章里写过这些类似的话。”
“若没写就肯定说过——听说他讲过的。这是听别人讲的……哦,可真是见鬼了……”
“那么您是否读过别林斯基先生写的文章?”
“事情是这样……不过……我并没有能够读完它,不过我读了塔姬雅娜为何不与奥涅金私奔。”
“什么!没和奥涅金私奔?您对这个……也能够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