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有没有看懂这个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提出来的,都是填补我们国家农业机械空白的新产品,哪有什么雷同!”黄万安急眼了。在他看来,眼前这个20刚出头的小年轻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真不把自己这个叫兽当成权威了。
“黄教授不要激动,让小秦说完吧。年轻人说话有时候比较冲动,不过我们提倡的是畅所欲言,所以就让小秦先说完,大家觉得不合适的地方,再进行讨论。”崔洪春发话了,表面上看起来是劝架,但谁都能听得出,部长明显在偏袒这个小年轻。
秦海的话在这样一个会议上显得非常突兀,但却让崔洪春感到眼前一亮。对于王长松提交的方案,崔洪春在觉得满意之余,还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欠缺。他在会前曾经把方案认真地读了几遍,试图找出一些存在的问题,但看来看去,却找不到什么明显的破绽。这份方案写得非常全面,崔洪春能够想到的东西,方案上都已经涉及到了,即便说某些地方还值得商榷,也不过就是一些小的瑕疵而已,谈不上是什么重大缺陷。
秦海的发言,一下子点醒了崔洪春,他在脑子里快速地回顾了一遍整份方案,才发现自己先前感觉到的欠缺,其实恰恰就是这份方案过于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任何的新意,与从前历次类似行动时候的方案没有本质的区别。
打个比方说吧,这份方案就好像是一个孩子写的学习计划:这学期我要好好学习语文,这学期我要好好学习数学,这学期我要好好学习英语……每个方面都写到了,看起来完美无缺,但仔细琢磨,却发现其实啥都没说,根本就是一番废话。
秦海说得对,如果这样的方案能够使中国农机赶上世界先进水平,那么10年前这个目标就已经应当达到了。
当局者迷啊,崔洪春在心里暗道,带着这样的想法,他阻止了黄万安对秦海的责难,示意秦海继续说下去。
秦海笑着向众人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歉意,然后继续说道:“刚才黄教授说,这个方案里提出来的产品,都是填补我国农业机械空白的新产品。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比如说,我国目前只有四行悬挂式中耕机,这个方案提出研制六行中耕机,这就填补我国在这个方面的空白。
但是,大家想想,我国农机与国际先进水平之间的差距,真的是表现在四行和六行这一点上吗?我看到一份资料上有一个统计,在耕作机械方面,国外拥有的型号,80%我们都已经能够制造,最不济也能够仿造。但是,大家认为我国的耕作机械与国外的差距有多大呢?仅仅是80%与100%之间的差距吗?”
“这个……还真不是。”朱德秦讷讷地应了一声,“就拿我们厂仿制美国的圆盘除草机来说,我们的圆盘直径、入土角度、前进角、护苗带宽度等等,都与美国原产的产品相似,可是……质量上就完全没法比了。”
“为什么呢?”崔洪春插话了,他已经听出了这其中的问题,但还需要让朱德秦亲口说出来才行。
“崔部长您是知道的,我们仿造的圆盘除草机,外观上与美国货完全相似,可是人家的平均使用寿命是6年,我们连3年都达不到。圆盘刀片的质量就不用比了,连万向节、铰链这些东西,我们的质量都比不了美国货,也就是价钱上能稍微便宜一点,否则根本就卖不动。”朱德泰毫不避讳地说道。
“是啊,咱们的机械主要就是使用寿命不如别人,其他的还好。”
“别吹了,油耗呢?跟人家比,咱们的拖拉机油耗起码高出50%。”
“噪音是不是也算一项啊?我们试用过法国的设备,那个安静啊,驾驶室里还可以听歌呢。”
“……”
有了朱德泰开的头,其他人也都纷纷发言,开始历数国产设备的缺陷。大家都是搞农机的,国产农机有什么毛病,大家比秦海了解得更透彻。说到伤心之处,众人一个个唉声叹气,都表示与国外的差距实在是大得令人绝望。
“大家说的都很好啊。”秦海提高嗓门,把众人的议论都压制下去,然后微微一笑,问道:“大家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完全可以仿造进口设备,但仿造出来的产品不管外观与进口设备如何相似,质量上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也就是说,我们与国外的差距,不是体现在具体的机型上,而是每一种机械的品质。
可是,在我们现在看到这份行动方案上,却恰恰没有谈到如何提高农机的品质。试问,以这种低质量仿造的方法来进行所谓的填补空白,就算填补完了,我们与国外的差距就缩短了吗?”
全场的人都哑了。
曾几何时,从政府主管部门到生产企业,都热衷于炒作“填补空白”这样的概念。看到外国人会造某某设备,于是买一台回来,大卸八块,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进行测绘仿造,然后拼出一台同样的设备来,拿给上级部门看:这就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某某设备,我们国家不能制造某某设备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然而,谁都知道,这样仿造出来的产品根本就无法达到原始产品的品质。无论是能耗、噪音,还是精度、使用寿命,都与进口设备差出一大截。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工艺和材料上的差异,这是无法用山寨的方法来弥补的。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社会公众和上级领导并不懂得这些复杂的性能指标,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产品的外观。你能够把产品仿造出来,再开动起来转上几圈,领导就龙颜大悦了,至于说这几圈之后机器里的轴已经磨损,精度已经无法保证,领导哪有这么多时间去关心?
这样一种文化氛围,直接导致了从上到下重产品、轻材料和工艺的倾向,也使得中外之间在工艺与材料方面的差距越拉越远。
作为一名材料学家,秦海对于这个问题有着深刻的认识,他从王长松等人拟定的方案之中发现了这个致命的破绽,于是便将其挑破在众人面前。
“小秦,依你之见,这个方案的重点,应当在什么地方呢?”崔洪春首先打破了沉默,开始向秦海虚心请教。
秦海毫不犹豫地答道:“很简单,就六个字:新材料,新工艺。”
“新材料,新工艺……”全场的人都在心里默念着秦海说出来的这六个字。对于秦海,他们再没有什么轻慢之意,而是萌生出了一丝敬畏。
“我认为,在七五、八五期间,农机系统最重要的工作不在于上马多少新型号的农机产品,这种低水平的模仿,并不足以全面提高我国的农机技术水平。我们应当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新材料和新工艺的研发上,争取使我们现有的农机具品质得到明显的提升,部分农机具的质量达到世界先进水平。”秦海解释道。
“秦工,你能举个例子吗?”朱德泰问道。
秦海道:“可以,我给大家讲一下安河省青锋农机厂生产的旋耕刀片的情况吧。大家肯定已经听说过,我们的旋耕刀片使用寿命达到了日本同类产品的平均水平,从而打进了日本市场,去年出口量达到100万片,为国家赚取了4亿日元的外汇。
那么,我们的旋耕刀片为什么能够达到这样的品质呢?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我们在生产中使用了高频堆焊新工艺,同时改进了刀片钢材的品质。一种新材料,加上一项新工艺,就使得我们的刀片脱颖而出。”
“这种工艺……能传授给我们吗?”朱德泰迫不及待地发出了要约,他们生产的产品是圆盘除草机,圆盘刀头是其中的易耗件。圆盘刀片的磨损原理与旋耕刀片完全相同,旋耕刀片上使用的工艺,也同样可以移植到圆盘刀头上使用。
秦海呵呵笑道:“完全可以啊……只要你们能够付得起费用。”
“那就非常感……嗞,你们还收费用?”朱德泰话没说完,秦海关于费用的话已经说出来了,让朱德泰吸了口凉气。
“当然要收费用。”秦海理直气壮地说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生产力当然是要收费的,否则还有谁有兴趣去开发新技术呢?”
“大家都是国家的企业……”朱德泰不忿地争辩道。
“朱厂长,小秦,你们之间的事情,会后再讨论。”崔洪春赶紧打岔了,这俩人也不看个场合,在这样一个会场上居然谈起价钱来了,实在是有辱斯文。喝止住了朱、秦二人之后,崔洪春开始严肃地对众人说道:
“同志们,秦海同志刚才给我们提出的意见,非常中肯,非常宝贵,非常及时。这些年来,咱们只注重新产品的开发,却严重忽视了新材料和新工艺的研究,这使得我们的产品看起来和国外完全相同,但品质却是天壤之别。陈教授刚才说得很对,这才是我们与国外之间真正的技术差距,这也才是我们这个行动方案中应当放在优先地位的重点工作。
请大家牢记,在七五以及八五期间,我们农机系统的重点工作就是这六个字:新材料,新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