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法律柏桦讲清代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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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神山应哭泣(上)

清代乾隆年间的山西穆纳山(今属内蒙古包头市,名为乌拉山)在当时可是个有名的地方,处于蒙古高原西部入塞的要冲,秦汉时称为阳山,北魏时称为跋那山,北周时称为木赖山,隋唐时称为牛头牟那山,宋辽金时称为午腊蒻山,元称为木纳火失温山,明称为母纳山、黄河木纳汉山,清朝称为穆内和朔、木纳山、穆纳乌拉、穆纳山等,至今称为乌拉山。穆纳山出产好木材,原本为天然森林,极为繁茂,山上有松、柏、桦、杨、柳等北方生长树种,可以说是古树参天,溪流潺潺,山花烂漫,碧草如茵,鸟语花香,茂密的森林植被,使那个时候的气候少见黄沙,而如今却是光秃秃的,植被稀疏,每逢冬春沙尘飞扬能蔽日,狼熊绝迹少牛羊,枯草依稀见沙土,满目沧桑一片黄。仅在高高的主峰大桦背,还有少许森林存在,这也是几十年封山育林的成果。

美丽的穆纳山,两千年的原始森林,如今为什么不见了呢?这就是本案要解答的问题。

穆纳山一直被称为神山,历代王朝都不允许动山上一草一木,而当地居民只向山朝拜,根本不进山,因此有原始森林及各种动物。清王朝初期,继承前代的做法,将穆纳山封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该山,更不允许砍伐一草一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山西巡抚倭伦曾经提议:如果有一些殷实的商人,愿意前往杀虎口外大青山等处采木者,请令他们到工部去申请,由工部给票,交守口官兵验明,即可放行,商人纳税以后,可以将木材运入口内贩卖。

倭伦的奏请交工部议覆,工部认为:在杀虎口外,从无砍木之例。因此不同意招商到口外去伐木。康熙帝出于民生考虑,认为:“内外之民俱属一体,大青山木伐卖,商民均为有益。”因此批准了山西巡抚倭伦的奏请,但仅限大青山一处,并不包含穆纳山。

到了十八世纪,因为人口增多,人民的生活问题也日益艰难,所以有一些人铤而走险,从四面八方来到穆纳山偷砍木材。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廷筹议修建归化新城(今呼和浩特市),时任归化城都统的丹津奏请,可以近年查封的穆纳山盗伐木材用于筑城,被官府查到没收入官,积存在穆纳山的木材就有十余万根,修筑归化新城,需要木材三十万余根,再砍伐一些,足可以修筑归化城了。当时的军机处大臣允礼等认为:盗伐的木材可以用于修城,但不能够砍伐,应该严禁民间盗伐。最后决定在各处交通要道设立哨卡,严查偷入山林者,但私砍偷伐的现象却很严重。

乾隆初年,清王朝与准噶尔议和划界,西北形势稍缓,而在归化城修筑新城,即绥远城,派驻八旗兵丁前往驻防,则是巩固北方的重要措置。乾隆元年(1736年),因为建筑新城工程浩大,城垣、钟楼、衙署、营房、仓厂等项工程,需要大量木料,原存穆纳山查没民间盗伐的十余万根木材,与规划所用30万根木材,相差甚多,所以特许山西巡抚于穆纳山招商砍运,用于修筑绥远城。由此,穆纳山民间盗砍,变成了官府招商开采,绵延巍峨的穆纳山中大片原始森林开始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穆纳山离绥远城的直线距离也就160多公里,但当时没有铁路和公路,茫茫草原看上去很平整,而实际上却是坑洼不平,原始森林的大木材,很难用牛马来输送。穆纳山靠近黄河,木材砍伐之后,需将木材结成木筏,放入黄河,顺流而下,到达河口之后,沿大黑河送到绥远城。北方天气寒冷,入冬以后,黄河结冰,木筏无法输送,而工期紧迫,不能坐等,所以清王朝改令承办木商段士英等就近在大青山买用木料,以满足修筑需要。

内蒙古大青山坐落在阴山山脉的中段,位于内蒙古中部包头市、呼和浩特市、乌兰察布市一线以北,原本也是森林茂密,屏护着山前河套平原乃至华北平原,此时却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使这座能够涵养水源、保持水土的青山,大部分变成荒山,而穆纳山也同时被砍伐,可以说阴山山脉的森林资源受到了两千年未有的劫难。如果生态资源受到破坏,是为了解决当时的民生,我们还不能够过分地苛责,但穆纳山及大青山森林资源的破坏,是毁于官商勾结,根本无益于民生,就不能不令人感到愤慨。

乾隆四年(1739年),绥远城建成,次年穆纳山木植案便事发了。先是山西巡抚觉罗石麟发现穆纳山原砍木材存剩28万有余,便奏请乾隆帝,将此项木植归公运卖,先运至托克托城等处,然后再招商购买。在运送过程中,发现有人私将穆纳山木材拴成木排,由黄河放下运出。山西巡抚石麟当即采取措施,在保德州(今山西保德县)拦住木排304座,捕获排户陈养溥等,将他们照例惩治。304座木排,估计价值白银52790两有奇,全部变价充公。此案涉及工商任士宏等、排户陈养溥及水手等,共计三四千人。这些人血本全亏,都难以回老家,一是情殊可悯,二是怕他们聚集为乱,因此巡抚石麟决定酌给砍价运费水脚银两,让这些人各自回籍,总共需要白银36910两有奇,从招商变价银52790两有奇内支出,剩余入官银两也就是15880两。

刚刚29岁的乾隆帝,已经完成了政权的更替,大权已经在握,他对于当时官场的弊病是心中有数的,所以下旨云:“此皆汝平日无能之所致也。且闻此事官吏无不受贿,而汝不知,汝做巡抚,所司何事!此旨一到,即将始末彻底严察,一面参革办理,一面奏闻。”山西巡抚石麟身为觉罗,是皇帝旁支子孙,按照规定,凡是爱新觉罗氏都是宗室,可以系黄带子,而觉罗可以系红带子,属于皇亲一级,他以为乾隆帝会给他些面子,所以在得旨之后,采取拖延不办,避重就轻的方法,只说是商人段士英等陆续私卖,数额巨大,依法应该照数追回。但是到底是多少数额,应该追还多少银两,却迟迟不能够查核清楚。于是乾隆帝借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婪收加平、勒索属员、纵容家人不法一案,将石麟革任,另派喀尔吉善为山西巡抚。喀尔吉善重点清查山西布政使萨哈谅贪赃枉法案,并没有关注穆纳山木植案。直到乾隆十一年(1746年),段士英等采办穆纳山木植一案还没有结案,为此,乾隆帝让后任山西巡抚阿里衮“留心查察,遴委干员,详悉确查,务期此次完结,并将此案始末缘由,具简明摺奏来”。

阿里衮,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字松崖,曾经为二等侍卫,深得乾隆帝的信任,所以很快就将此案审理完毕,认为此案久未完结的主要原因,就是商人段士英应追银两,盈千累万,数额巨大。乾隆帝认为:“此事汝所办殊属宽纵。汝固无他,属员中必有作弊者,可留心。”然后指出:“既盈千累万,何不派员查封其家产,将来定案时,余者给还,而任其展转延挨耶!”就这样,一个盈千累万的大案,就以查抄商人段士英的财产而无声无息了。

乾隆一朝,北京城的营建达到极盛时期,特别是乾隆十四年(1749年)以后,为了庆祝皇太后六十寿诞,新建清漪园,休整万寿山,开挖昆明湖,营造殿堂等工程极为浩大。此外还修葺了大觉寺、实胜寺、万寿寺、白塔寺,扩建了天坛、祈年坛、先农坛、地坛、日坛、月坛,重修了钟楼。大规模的工程,需要大量的木材,而木材也就意味着财富,穆纳山蕴藏的森林资源,以及早年砍伐囤积的近30万根木材,怎么能够躲过商人的算计?针对京城大规模建设需用大量木料,商人武琏等乘机赴内务府具呈,情愿承办穆纳山木植,往穆纳山采运来京。乾隆帝认为历任山西巡抚都说穆纳山木植难以运出,而商人却愿意承办,如果“危崖绝壁,挽运维艰,则商人等亦复何所利而为之”?其中必然蕴藏着巨大的利益,所以指示时任山西巡抚阿思哈“亲身前往,详查确勘,即将此项木植,交与商人等一并承办”。

阿思哈,满洲正黄旗人,官学生出身,曾经以刑部郎中充军机处章京,所以深得乾隆帝的信任,如今乾隆帝要他亲自去查勘,岂敢违令,却没有想到乾隆帝特派通政使麒麟保前来,要他会同绥远城将军富昌,一起协同办理。三人勘察完毕,即上奏处理办法,让商人承运,七成交给内务府,三成给商人做运费及利润。但商人武琏等认为这样办运,时限太紧,需要两年,而为了运输方便,还应该砍伐五沟地方的树木,成材的树木由官府挑选,官府挑剩下的木材,应该归商人所有,允许他们沿途贩卖剩余的木材。这里明显是商人要从中渔利,所以军机处与内务府会商,要山西巡抚阿思哈就近在山西招募商人承运,到京城内务府验收以后,再量给价值。

不久,阿思哈因为救灾不力,被免去巡抚之职,继任巡抚明德上奏讲,穆纳山旧木二十八万余件,仅仅有两万余件成材,其余都是朽木,不用再加工运京,可否就地变卖?乾隆帝同意,数十万穆纳山木材,就这样朽烂和变卖了,不知道肥了多少人。而穆纳山盗砍木材却屡禁不止,因为那是商人射利的渊薮,官员腐败的温床。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新任山西巡抚塔永宁参奏原任山西布政使,升山西巡抚,今任山东巡抚的蒋洲,在布政使任内,侵用帑金,升任时勒派属员弥补,并卖穆纳山木植补项等腐败行为。

蒋洲,江南常熟人,是大学士蒋廷锡之子,可以说是名门之后,借助父亲的余荫,官升山西布政使,并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升任山西巡抚,改任山东巡抚,可以说仕途如日中天。这年阴历十月上旬,刚刚上任不足百天的蒋洲,突然接到圣旨:“著将蒋洲立刻革职拿办。”一个位高权重、炙手可热,身为名门之后,又有内阁大学士弟弟蒋溥为内援的巡抚,为什么惹得乾隆帝龙颜大怒呢?显然是有人参奏了他。蒋洲情知不妙,急忙差人赴京打探消息,可是乾隆帝办事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他走门路、通关节的时间,同时责令正在督修山东运河工程的刑部尚书刘统勋(刘墉之父)即刻彻查此案。

刘统勋(1699-1773年),字延清,号尔钝,山东诸城人,雍正二年(1724年)进士,深得乾隆帝的宠信,历任内阁学士、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漕运总督、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军机大臣、加太子太傅及太子太保衔、赐孔雀花翎、赐紫禁城骑马。他经常被乾隆帝任命为钦差大臣,办理各种重大案件。这年他刚刚处理完云贵总督恒文压价购置金炉案,进京以后,来不及回家,就奔赴山东济南,押解蒋洲赴山西太原,与山西巡抚塔永宁一起审理此案。

此时的蒋洲还心怀侥幸,希望乾隆帝能够看在父亲身为名臣、弟弟身为大学士的面子,对他网开一面。他回想起自己从山西布政使升任山西巡抚时,觐见乾隆帝,皇帝对他刮目相看,曾经在夸奖之余,说到“不可骄傲”,自己这半年多,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并没有得罪什么人,为什么乾隆帝如此严旨下来,不容申辩,便派钦差大臣刘统勋押解自己到山西听审呢?思来想去,蒋洲想到继任山西巡抚塔永宁。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名门之后,朝廷有人,皇帝宠信,在交接任时没有给他什么好处,因此得罪他了呢?怪不得乾隆帝说自己不应该骄傲。

在路上,蒋洲打听到塔永宁参奏自己的几款大罪,即侵用帑银两万余两,离任时,勒派全省属员弥补,并贩卖穆纳山的木植赔补,其最重的罪名就是侵用公款。如果是这样,自己变卖家财,赔补之后,就可能免罪。想到此,蒋洲长出一口气,觉得此事可以上下打点,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蒋洲的预料。

先是山西塔永宁奏:蒋洲在任内的一切舞弊纳贿之事,皆其幕友吴姓及管门家人黄姓、马姓等从中经手。乾隆帝得知此信,立刻传谕继任山东巡抚李鹤年即速严拿,派专人押送山西,交刘统勋归案严审,务必严加防范,迅速解送,勿使该犯逃脱,或畏罪自戕。

乾隆帝认为蒋洲案一定非同一般,所以第二天便向军机大臣部署查审蒋洲案的重点:

第一,蒋洲说动用帑银是为了修理布政使衙门,一个布政使衙门,即便是需要修理,也不可能用银两万余两,显然是藉端捏饰,而捏饰欺瞒,则有欺君之罪。

第二,前任山西巡抚明德,与蒋洲共事较长,巡抚衙门与布政使衙门,仅有一墙之隔,蒋洲如此侵公亏银,明德岂毫无所知,为什么没有上奏?恐怕其中必有缘故。因此责令刘统勋、塔永宁一并详细查察,务得实情,据实陈奏。

第三,追查拖穆齐图。蒋洲供词讲山西按察使拖穆齐图欠银三千两,自己为之垫赔,看来拖穆齐图为人亦甚不妥,其身为山西按察使,养廉银颇多,为何去任起程时,又需蒋洲为之担承这三千两银呢?种种情节,俱当悉心研究,使水落石出,毋得草率完结。

第四,刘统勋正带蒋洲前往山西,途中需要速行,不可久稽时日,更应留心防范,勿令其畏罪自戕。

果然不出乾隆帝所料,随着蒋洲案件的审理,又发现了许多新案。十月二十六日,刘统勋等呈报查讯情形,讲到山西平定州知州朱廷扬侵亏帑银两万余两,守备武琏侵亏营银一千余两,事涉知府以上数名官员。乾隆帝为之震惊,当天连发四道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