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很羡慕神职人员,因为凡是找上他们的人,其实都已经做好了某种心理上的准备。”在某个无聊的下午,搭档扔下手里的本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你是指态度吗?”
搭档:“没错,僧侣或者神父们相比我们轻松得多,至少他们不必深究那些该死的成因,只需遵照教义来劝慰当事人,或者在必要的时候告诫一下。”
我摘下眼镜,揉着双眼:“神的仆从嘛,不去讲教义,难道让他们也进行心理分析?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至少寺庙、教堂不会同我们是竞争关系。”
搭档:“所以,也不用绞尽脑汁……”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小时候曾有过上神学院的念头,现在又动心了?”
搭档:“其实一直都处在摇摆不定的状态中。”
我好奇地看着他:“这可不像你,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会纠结呢。没出家是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吗?”
搭档:“不不,问题不在这儿。”
我:“那是什么?”
搭档凝重地看着我:“因为至今我都没见过佛祖显灵,也从未受到过主的感召。”
我:“你是说你需要一个神迹?”
搭档点了点头,没再吭声,用沉默结束了这个我本以为会延续下去的话题。
几天之后,当一个僧人出现在诊所门口的时候,我忍不住盯着搭档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儿,因为我不得不怀疑那家伙似乎有某种感知能力。
“……这么说来,你们这里可以催眠?”僧人摘下帽子,脱掉粗布外套,露出头上的两个戒疤和身上土黄色的僧袍。他看上去在40岁左右。
搭档飞快地扫了僧人一眼:“可以,不过费用不低,也不会因为身份打折。”他对金钱的贪婪从不写在脸上,而是用实际行动表明。
僧人淡淡地笑了一下:“好,没问题。”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从里面找出一张信用卡,“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我站在门外的走廊里,严肃地看着我那毫无节操的搭档,他用一脸无辜回应我。
我:“你什么都敢接啊?”
搭档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情况?”
我:“这是个和尚……”
搭档:“侍奉神佛就不该有心理问题?”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佛教有金钱戒……”
搭档:“对啊,所以他刷卡啊!”
我纠结地看了一会儿这个贪婪的家伙:“你别装傻,我没指和尚不能碰钱,而是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财产。”
搭档:“这有什么新鲜的,现在寺庙都有会计了……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假的?”
我:“不……问题就在于分不清真假。假的也就算了,如果是真的,收钱……合适吗?”
搭档不解地看着我:“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虔诚了?那些庙里的天价开光费和巨额香火钱怎么算?我不觉得收费有什么不妥啊?”
我愣在那儿,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搭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样吧,我先跟他聊聊,之后你决定是否催眠。”
我迟疑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你太不与时俱进了。”说完,他摇了摇头,转身回了接待室。
安排僧人在书房坐定后,搭档转身去别的房间取自己的笔记本。
我倒了杯水放在僧人面前:“请问……呃……您是哪个寺庙的?”
僧人笑了笑,说了一个庙号。那是市郊的一座寺庙,我听说过,在本地小有名气。
我:“您……假如您有某种困惑的话,不是应该通过修行来解决的吗?为什么想起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僧人依旧保持着一脸的平和:“信仰是信仰,有些问题,还是专业人士知道得更清楚,毕竟现在是科学时代。西方人信仰上帝,但是心理咨询这个行业在他们那里不是也很发达吗?”
“这位师父说得没错。”搭档从门外拎着本子走了进来,“信仰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是在某些时候还是需要求助于其他学科的。”说着,他瞥了我一眼。
我没再吭声,讪讪地坐到了一边。
搭档坐下,摊开本子,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握在一起,身体前倾,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位师父,您有什么问题呢?”
僧人:“我出家5年了,一直都很好。最近开始做噩梦,但是醒来记不清是什么内容,只记得梦的内容与观音有关。”
搭档:“观音?观世音菩萨?”
僧人:“不是,千手观音,你知道吗?”
搭档:“我对宗教不是很了解……千手观音真的有1000只手吗?”
僧人:“不,千手观音其实只有40只手臂。”
搭档:“那为什么要叫‘千手观音’?”
僧人:“各个经文上记载不同,而且个人理解也不同,有些寺庙的确供奉着有1000只手臂的千手观音。”
搭档点了点头:“您5年前为什么出家?”
僧人把目光瞟向窗外,沉吟了一阵儿才开口:“家人去世后,我有那么几年都不能接受事实,后来经一个云游和尚的指点……就是这样。”
搭档:“明白了。您刚刚说是最近开始做噩梦的,之前都没有,对吗?”
僧人想了想:“之前都很正常。”此时他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犹疑,稍纵即逝。但我还是看到了。
搭档:“那么,您还记得梦中都有些什么吗?”
僧人:“记不清了,所以我想通过催眠来重现一下梦境……我们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搭档:“很快,不过,通常在催眠前都有一些准备工作,例如通过谈话的方式来了解到您的一些其他信息,以及梦中给您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些元素等。”
僧人:“哦,好,那让我想想……梦里还有……对了,我还记得在梦里看到过莲花宝座。”
搭档:“佛祖坐的?”
僧人:“就是那种。”
搭档:“很漂亮……呃……我是说,很绚烂吗?”
僧人:“不,神圣!”
搭档点了下头:“对,神圣……可是,这样的话,这个梦看起来并不可怕。”
僧人:“这点我也想过。开始的时候,这个梦的确不是噩梦,但是后来……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搭档:“这件事问过您的师父吗?您应该有个师父吧?”
僧人叹了口气:“师父总是很忙,经常不在寺里,我找不到机会问他。不过,我问过我师兄。”
搭档:“他怎么说?魔障?”
僧人:“因为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所以师兄说也许是我不够精进,要我诵经。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越是刻苦诵经、打坐、做功课,越是容易做那个噩梦……”
搭档:“等等,您的意思是,您总是做那个梦吗?”
僧人凝重地点了点头。
搭档:“除了噩梦之外,有没有别的什么发生?”
“别的……”僧人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有……”
搭档:“是什么?”
僧人:“偶尔在打坐后,我跑去看千手观音像,发现凶恶的那一面……嗯……更明显。”
搭档:“凶恶的那一面?我没懂。”
僧人:“寺里供奉的千手观音像是40臂11面,也就是有11张脸。”
搭档:“每张脸的表情都不一样?”
僧人:“对,有慈悲的、有入定的、有展颜的、有凶恶的。”
搭档:“为什么会有凶恶的?”
僧人:“‘神恩如海,神威如狱’,想必你听说过。”
搭档:“原来是这样,我听懂了。就是说每次您做完功课,去看千手观音像的时候,发现总是那张凶恶的脸最明显,是这样吧?”
僧人点了点头。
搭档:“我能问一下您在入空门之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吗?”
僧人:“在村里做木匠。”
搭档:“出家前,结过婚吗?”
僧人:“没有。”
搭档:“家人反对吗?”
僧人:“父母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姊妹。”
搭档:“那出家前的财产呢?都变卖了?”
僧人:“孑身一人,本无什么财产。”
搭档:“问一句冒犯的话:指点您出家的那个云游和尚,是怎么跟您说的?”
僧人想了想:“大致上就是‘苦海无涯’一类的。”
“嗯……”搭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还是给他催眠吧。”搭档挂了电话,边说边透过玻璃门向催眠室望了一眼,僧人此时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歪着头等待着,看上去是在欣赏催眠室里播放的轻音乐。
我:“我也这么想,因为目前以我个人经验看,这个和尚似乎……有问题。”
搭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也发现了?说说看。”
我:“看上去,这个人很虔诚,但是他的虔诚后面有别的动机。”
搭档:“嗯,是这样。他的确不同于那些从骨子里对宗教狂热的人……还有吗?”
我:“你问到是否只是最近开始做那个噩梦的时候,他在撒谎……嗯……我是指某种程度上的撒谎,他之前很可能还被别的什么噩梦干扰,也许并不一定是梦……还有就是,他对出家前的很多问题都刻意淡化了。”
搭档把食指放在下唇上来回滑动着,没吭声。
我:“另外,还有一个我不确定的……”
搭档:“什么?”
我:“视觉效应,你知道吧?他说自己能看到千手观音凶恶的那张脸特别明显,我猜是有……嗯……怎么讲?”
搭档:“你想说心理投射一类的?在宗教里,那被称为‘心魔’。”
我:“对对,就是那个,只会看到跟自身思维有关的重点。”
搭档:“很好,看来我不用嘱咐什么了。开始吗?”
我:“我去准备一下,帮我架摄像机。”
僧人平静地看着我:“我能记得自己在催眠时所说的吗?”
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笔,捏在手里:“可以,如果有需要,催眠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会给你暗示,你都会记得。如果有短暂记忆混乱的情况也没关系,有摄像机。”我指了指身后的摄像机。
僧人深吸了一口气:“好吧……你刚才说的我记住了:不是打坐,不要集中意识,放松,开始吧。”
我点了点头:“是的,就是那样……就像你说的……放松……慢慢地平缓你的呼吸……很好……我会带你回到你想去的那个梦里……”
僧人的身体开始向后靠去。
我:“你感到双肩很沉重……想象一下……你身处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就是隧道的尽头……”
僧人开始放松了某种警觉,正在慢慢进入状态。
我小心而谨慎地避开刺激他的词句,足足花了好几分钟才让他的头歪靠在沙发背上。
“……你就快走到隧道的尽头了……”
他的呼吸沉缓而粗重。
“3……”
“2……”
“1……”
“告诉我,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
搭档似笑非笑地坐在僧人斜后方不远的椅子上。
僧人:“光……是光……”
我:“什么样的光?”
僧人:“……神圣……永恒……慈悲……”
我:“那光之中有什么?”
僧人:“……这里……这里是圣地吗?到处……七彩的……光。”
我:“嗯,你在圣地。还有呢?”
僧人的脸上带着一种向往及虔诚的神态:“那……是莲花……我佛……慈悲……”
我:“莲花宝座上是佛祖吗?”
僧人:“我……看不到……光芒……看不清……”
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现在呢?能看到吗?”
僧人:“看……看到了……是……千手观音……”
我:“很高大吗?”
僧人:“是的……”
我:“然后发生了什么?”
僧人:“有……声音?”他似乎不能确定。
我:“什么声音?”
僧人:“……有人在喊……”
我:“你能听清在喊什么吗?”
僧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杀……”
我和搭档都愣住了,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后,我继续问下去:“是有人在喊‘杀’吗?”
僧人:“……是……的。”
我:“‘杀人’的‘杀’?”
僧人:“‘杀人’的……‘杀’……”
我:“是什么人在喊?你看得到吗?”
僧人:“我……看不到,只有……只有声音……”
我:“那你……”
僧人突然打断我:“观音……千手观音……变了!”
我:“变了?变成什么了?”
僧人:“脸,那些脸,都变了!”
我:“变成了什么?”
僧人:“别的……别的……”
我:“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脸?”
僧人:“犹如地狱的魔鬼。”
我:“然后呢?”
僧人:“……从宝座上下来……我……我……”
我:“观音是冲着你来的吗?”
僧人:“是的。”此时,他抓紧沙发的面料,并且看上去开始出汗。
我:“千手观音在追杀你吗?”
僧人:“是的……追我……杀我……”
我:“你在逃跑?”
僧人:“在跑……可是,很疼……”
我:“什么很疼?你的身体很疼?”
僧人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是的……”
我:“为什么?”
僧人:“草……都变成了刀刃……血……好多血……”
我觉得如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要不了多久他就会从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于是,我抬起头望着搭档,征询他的意见看看是否提前结束催眠。
搭档摇了摇头。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继续问了下去:“你流了很多血,是吗?”
僧人似乎并没听到我的问询:“草,那些草、树,都是刀刃!血……所有的……血海!刀刃!我跑不动了……就快追上了……救我!师兄救我!师父救我!佛祖救我!那张脸!不要杀我!”此时,他的身体已经紧张到了某种程度,僵硬地在沙发上挥动着四肢,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一样。
我又看了一眼搭档,他依旧摇了摇头。
僧人:“那张脸!菩萨救我!救命!救命啊!爸!妈!我错了!我错了!!!”
搭档此时点了点头。
我立刻快速告诉眼前这个衣服几乎湿透,并且即将陷入狂乱的僧人:“当我数到‘3’的时候,你会醒来,并且记得催眠中所说的……”
突然,他猛地蹿了起来,满脸惊恐地瞪着我看了好一阵儿,然后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接着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他醒了。
我们把氧气面罩扣好,看着僧人的呼吸慢慢平缓了下来。
搭档:“一会儿再看录像,你先休息一下,那只是个梦,镇定。”
僧人躺在那里,无力地点了点头。
搭档暗示我去催眠室的里间。
关好玻璃门后,他问我:“你猜到了吗?”
我仔细想了几秒钟:“大致……吧,不确定。”
搭档:“我基本可以确定了,不过细节只能让他自己来说,这个我推测不出。”
我:“能告诉我,你确定的是什么吗?”
搭档又看了一眼躺在催眠室沙发上的僧人,压低了声音:“他应该是个逃犯,杀过人的逃犯。”
这和我想的有些出入,所以我不解地看着他。
搭档:“怎么?跟你的想法不一样?”
我:“呃……你怎么确定他杀过人?我不认为那个指向……”
搭档打断我:“我认为,他梦境中对自我的谴责,源于他曾经的行为。这点上,想必你也听到了。杀,那肯定是指杀人,否则不会有这么重的自我谴责。而且在梦境的最后,他乞求师兄、师父和佛祖救他,也就证明他一直在用某种方式逃避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我:“你是说他出家就是因为这个?”
搭档:“他出家的初始动机应该并不是自我救赎,而是为了逃避通缉。”
我点了点头:“嗯,也许……”
搭档:“但是,在出家修行的过程中,他对自己曾经的行为产生了某种悔意。那不是免罪的悔意,而是发自内心的忏悔,所以才会有了这个梦。”
我:“可是……你不觉得有点儿牵强吗?”
搭档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现在没时间细说了,等我把该做的做完,再跟你详细说。一会儿你不要说话,让我跟他谈谈。”
我没听懂他指的是什么时间:“时间?什么时间?你已经能确定了,还谈什么?”
搭档严肃地看着我:“给他一个自首的机会,否则他永远无法被救赎。”
僧人看完录像后脸色惨白,并且开始坐立不安,已经全然不是刚进门时那个镇定、平和的神职人员了。
搭档:“梦就是这样的,你现在应该全想起来了吧?”
僧人:“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们,看来是魔障,想必我的功课还不够精进……”说着,他站起身。
搭档:“嗯?你要走吗?”
僧人:“不早了,该回去了……我觉得自己还是要勤修苦练,谢谢你们帮我回忆起那个梦……”说着,他站起来,有些慌张地向门口走去。
我扫了一眼搭档,他示意我别出声,平静地等僧人走到走廊才开口:“一旦你踏出这个门,就没人能救你了。”
僧人愣住了,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
虽然此时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到。
搭档缓缓地说了下去:“你的外套就在接待室里,你可以取了就走,我们不会阻拦你。不过……一旦你从这里离开,就真的没人能救你了。”
僧人转过头,果然,他的表情是震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搭档:“回来坐下吧,这是最后的机会。”
僧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慢慢回到沙发前,坐好。他此时的情绪很不稳定,看上去一直在犹豫。
搭档故意放缓语气:“研究人的心理,是我们的职业,所以很多东西瞒不过我们。不只是我们,相信你也同样瞒不过你的师父,所以你甚至不敢跟他提这个你并没有记全的梦。”
僧人并没开口,而是紧盯着搭档。此时,我心里正在做最坏的打算——正面冲突。
搭档:“你,杀过人,是出于对法律的逃避才出家的。不过你很清楚,每当你真的潜心于信仰的时候,你的过去会历历在目。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那的确是你的魔障。但是,这个魔障不是吃斋诵经就能破的,这点你比我更清楚。我并不想说自己是来点化你或者帮你一类的屁话,我只想提醒你,这一切,也是缘。现在选择权在你,跟几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僧人愣了好一会儿,慢慢低下头。
搭档把椅子向前拉近些,保持前倾的坐姿,躬下身看着僧人的眼睛,放出了最后一个砝码:“一步,就一步,天堂或者地狱。”
僧人沉默了好久,终于颤抖着开口了:“我……我曾经是个赌徒,屡教不改,所以老婆带着孩子跑了。我妈是被我气死的……但是……但是我依旧执迷不悟……有一次我跟我爸要钱,被他骂,我就……我就……把他……我……我是畜生……”说到这里时,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膝盖上,“我逃了两年,有一次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一个和尚,他救了我……后来……后来我觉得他发现了我杀过人的事,因为他总是劝我:积恶太重还是要主动赎罪,否则……否则永远都会在地狱挣扎……我就……把他也杀了……然后穿着他的衣服冒充僧人四处……直到现在的师父收留了我……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想,忍几年就没事儿了,后来有一次听师父讲经,我才真正动了皈依的念头。可这几年里,我犯下的罪总是在眼前一遍又一遍……我已经诵了几百遍经,可那没有用……我不敢跟师父说,所以我就偷偷跑来找你们……没想到还是……看来是注定。”他抬起头望着搭档,无奈地笑了下。此时,他已泪流满面。
搭档紧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你,一错再错,直到现在。”
僧人闭上眼,点了点头。
搭档:“我能猜猜那个被你杀掉的和尚,在临死前最后那句话是什么吗?四个字,对不对?”
僧人睁开眼,惊讶地望着搭档,嘴唇在不停地抖。
搭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回头是岸。”
僧人此时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抠住地板,放声痛哭。
录完证词回来,已经很晚了。
进了书房后,搭档打开窗,从抽屉里翻出烟,自己点上后,也扔给我一支。他平时很少抽烟,也不让我在这里抽烟,所以他现在的举动让我有些惊讶。
“今天的事儿有点儿意思。”说着,他靠在窗边,把打火机也扔给了我。
我坐在书桌前点上烟,然后看着他:“不成,你得把整个思路说给我听,我死活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的,因为在我看来,这太离谱了。”
搭档想了想:“嗯……我知道……还是从一开始他进来时说起吧。”
我挪了挪位置,好让自己正对着他。
搭档:“最初他一来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佛教很看重修心,关于梦这种事情,僧侣的看法基本都跟心境挂钩,根本不会跑来找我们解惑。所以,我知道这个人有问题。接下来在跟我谈话的时候,他说到梦见千手观音,我就已经了解到不少信息了。”
我表示不理解:“那不是刚开始吗?你怎么可能……”
搭档打断我:“还记得当他提到千手观音时,问过我是否了解吧?我的回答是‘不清楚’,实际上,我撒谎了。”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的确问过……不过,我还是没明白千手观音怎么了。”
搭档:“在我们对话的时候他也说过,千手观音并没有1000只手,只有40只或者40多只手臂。这个我们不去深究了,我要说的是千手观音在他梦里代表的含义。假如不了解千手观音的话,肯定没法理解那在他的梦里意味着什么。”
我:“OK,你说。”
搭档:“在千手观音的40只手掌中,各有一只眼,那些眼在睁开时会放出慈悲光,每一道慈悲光各含25种解脱救赎之道。合起来算,总共有1000种解脱救赎的方式,所以千手观音的全称是‘大慈大悲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我:“原来如此……他梦中出现千手观音是代表着救赎……这个真的超出我的知识面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搭档笑了笑:“你忘了?我小时候曾经打算从事神学……咱们说回来,所以在他问我的时候,我故意说自己不清楚千手观音的典故,这样才能让他放心地说出更多。而且,刚刚你说对了一半。他梦里所出现的千手观音的确代表着救赎,但是救赎者都追杀他,想想看,他那种源于潜意识的极为严重的自我谴责……除了杀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合理的成因了。因此,当催眠结束,了解到他梦的内容后,我就可以断定:他曾经杀过人……并非我胡乱猜想。”
我:“很正确……这么说的话,草木变成刀刃我能理解,暗指他逃亡的那段日子,草木皆兵。血海我也能明白,应该是源于他杀人后的场面,并且被他所信仰的宗教放大了,估计可能还有血海地狱一类的概念在里面……不过,莲花宝座呢?有含义吗?”
搭档:“莲花宝座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难理解,是这样:佛教中的莲座本是天界经堂外灵池里的莲花,因为终日听经而悟道,最后修成了莲座,莲花也代表着‘清净不染’。还有,僧侣们打坐的那个盘腿的姿势,形状其实有点儿像莲花,所以那个姿势也被称作‘莲花坐式’……不管怎么说,莲花宝座在他的梦里都意味着清修、解脱,因此他才会梦到。把这些元素串起来的话就是:他希望自己能够通过出家行为、一心向佛及自我修行从而消除自己所犯下的极恶之行。但是,他很清楚那是多重的罪,他越是潜心修行,自我谴责就越大,以至于拥有千种救赎之道的千手观音都在追杀他——这是指不可原谅。”
我叹了口气:“好吧,望尘莫及,无能为力。”前一句是指我对搭档的知识面的叹服,后一句是指今天这个事情的分析。
搭档:“如果不是曾经对宗教感兴趣,恐怕今天我对这事儿也同样无能为力……不过,也有我意料之外的。”
我:“哪一点?”
搭档:“我没想到他还杀了那个云游和尚……”
说到这儿,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起一个疑问:“对了,还没完,你怎么就确定能劝他自首?如果他凶性大发,打算杀我们两个灭口呢?他的块头儿穿着僧袍都能看出来,你不觉得这么做很冒险吗?”
搭档:“的确有点儿冒险,不过,我已经作了准备。”
我:“有吗?我怎么没看到?”
搭档:“记得我在刚刚跟他谈完之后,催眠之前,打了一个电话吧?其实那是打给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我让他一小时后打电话给我。如果我没接或者说些奇怪的话,就报警。但我并没把赌注全押在这方面,我自己也作了准备:当他自主结束催眠状态后,我让他吸氧。”
我:“吸氧?这怎么了?什么目的?”
搭档:“学过的你都忘了?纯氧能让人兴奋,对不对?另外一个功能呢?”
我努力回忆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顺从……”
我那个狡猾的搭档得意地笑了。
我摇了摇头:“你太可怕了……”
搭档收起笑容:“其实这都是辅助的,最主要的是他对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有所悔悟,所以我敢这么做。如果他不是那种状态,我也不会给他最后这个机会。”
我没吭声,因为我看到搭档眼中的一丝怜悯。
他抱着肩低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怎么量刑定罪,如果是极刑,但愿他能安息,包括他杀过的人……”
我们都沉默了,各自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打破沉默:“我觉得如果你从事宗教职业,也应该做得不错……哦,对了,缺一个神迹……”
搭档抬起头:“没有欠缺了,我已经看到了神迹。”
我:“你指他梦中的千手观音可能是真的在救赎他?”
搭档:“也许那算是……但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儿,也是一直被我所忽略的。想想看,有那么几个人,把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传播开,影响到整个人类社会,并且持续了几千年……还有比这更神奇的吗?没有了,这就是神迹。”
他所说的是我从未想过的。
搭档转身关上窗:“不早了,咱俩吃饭去吧,你请客。”
我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东西。
他关于对神迹认知的那段话,让我想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