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时候伤到的?”搭档边说边避开一个端着满满一托盘针管和针头的护士。
我:“上周。韧带和软组织损伤。”
搭档:“明白了,那他多久才能恢复训练?”
我:“不好说,如果完全遵照医嘱的话,可能两到三个月,但目前看危险……”
搭档:“你是指他私下跑出来做体能训练?”
我在病房门口停下脚步,点了点头:“这就是求助于我们的原因——他的教练和指导人员认为是心理问题。”
搭档:“好吧,让我先跟他聊聊看是什么情况。”
我推开了病房门。
大约在3天前,一个从事体育相关行业的朋友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接着不由分说就把我带到了某医院。我见到了在病床上的他——某颇有名气的运动员。通过与他本人的沟通,以及和他的教练、指导还有部分队友的接触后,我大致上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
这名运动员出道很早,曾经是某项运动的新秀。不过,太早成名也给这位年轻的体育明星带来了不小的问题——自我膨胀。我曾经在前几年的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这名体育界的新秀被拍到烂醉在某酒吧门口。那张照片成了那段时间的新闻,公众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也宣布:这个年轻人被过早的成功给毁了。然而,在去年年初的时候,沉迷于享乐、浪迹于娱乐场所的他痛改前非,又回到了训练场上。之后经过将近一年的训练,他重回赛场并以极佳的表现所向披靡,在该运动项目的世界排名直线上升。就在所有人都惊讶并且感慨浪子回头的时候,他负伤了,原因是体能训练过度。而且,这不是教练或指导要求的,是他几近疯狂的自发训练造成的——瞒着教练、指导偷偷强化体能。这种情况自从他复出以来常有。他身边的所有人,队友、医生、指导、教练甚至营养师和陪练都反复警告过他,不过很显然那没什么用。所以这次负伤后,他的营养师——也就是我的朋友——找到了我。通过一次接触后,我觉得这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所以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我带上了我的搭档——相比较而言,他更精于心理分析,这样我们才好判断他是源于什么动机,以便能对症进行暗示和诱导催眠——假如真的是心理问题而不是某种脑部损伤的话……因此有了前面的那一幕。
进到病房后,搭档只是经过短短几分钟的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
搭档:“……像你这种韧带拉伤,除了各种按摩和冷热刺激疗法外,就只能静养了吧?”
运动员点了点头:“没办法,所以说非常浪费时间。”
搭档:“我觉得这种浪费时间是有必要的,就跟射箭一样,先有个拉弓酝酿的动作,才会有射出时的爆发。”
运动员笑了笑:“我倒宁愿是射击,扣下扳机即可,这就是冷兵器消亡的原因。”搭档轻扬了一下眉,他惊讶于对方的反应。
搭档:“我们只是打个比方,毕竟人体不是机械,我是指需要适度张弛,再说了,难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
运动员:“相比之下,我更在乎什么时候能开始训练……我知道,你会像他们一样告诉我要休息、要调整,但是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有更多的潜力还未发挥出来的,这点我深有体会——每次当我筋疲力尽,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才能突破某种极限……对于自己的身体,我还是非常清楚的,我并非那种上瘾的运动沉迷症。”
搭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对了,能问问你几年前为什么……呃……我是指那会儿你好像是退役了,对吧?我知道这么问很不礼貌,假如你也这么觉得,你可以不用回答或者干脆轰我走。”
运动员大笑:“怎么会呢,那不光彩的过去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我不会回避这个话题。”停止大笑后,他沉吟了一阵儿才再度开口,“说自己那时候太小吧,其实是借口……我曾经认为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只要我想要,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那时候,我从未意识到荣耀代表着什么,因为它来得太容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说起来,我的确是有一些天赋,问题也就在这里:我认为自己的天赋代表一切。稍微努力那么一下,稍微用心那么一点儿,稍微专注那么一些,就OK了。很傻,对不对?”
搭档:“年少轻狂。”
运动员:“没错,就是这样。因为来得容易,所以才挥霍,所以才张狂。那时候,我甚至在开赛前就放言我会夺冠、我会胜利……”
搭档接了下去:“更糟糕的是,你的确实现了自己的狂言。”
运动员:“说得太好了,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仗着自己年轻,用体力弥补训练不足和技巧上的失误,所以我更加狂妄,最终不可一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自甘堕落,开始享乐……唉……想起来都会脸红,真是一个又傻又浑的蠢货……”
搭档:“你是指因为骂裁判而被停赛?”
运动员点了下头:“嗯……”
搭档:“那两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运动员:“酗酒、跟女人鬼混,还差点儿染上毒品……反正是荒废着。”
搭档:“那后来是什么促使你又回到训练场的?我这么问是不是有点儿像个小报记者?”
运动员笑着挠了挠头:“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我回来,其实是因为有一次闲着无聊,搜索自己原来比赛的视频看。”
搭档:“有什么感受?”
运动员:“震惊。”
搭档:“震惊?”
运动员:“是的,震惊,我震惊于自己的体能、灵巧,以及一些基本素质。”
搭档:“嗯?那不会让你更加膨胀吗?”
运动员:“不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看着自己的动作感到震惊这件事本身。”
搭档:“啊……我明白了,指的是震惊于过去的自己,而且意识到两年的荒废已经使你无法做到了,是这样吧?”
运动员沉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看着自己曾经朝气蓬勃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我往日的所有成就,其实源于各种自己曾经看不上的笨功夫和基础训练,正是那些才让我掌握了我的天赋。所以那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笨、多蠢……”
搭档:“再问你一个小报问题,那时候你有多出色?”
运动员:“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因我而骄傲,包括我的对手。”
搭档:“现在呢?”
运动员:“如果那几年不浪费掉,我早已远远地超越……”
搭档打断他:“等等啊,上一个赛事,你不是已经重新夺冠了吗?”
运动员:“你们看过我当年的比赛录像吗?我现在还不及那时的一半!”
搭档:“你的目标是那时吗?”
运动员:“不,我要超越!”
搭档:“可是,照你目前的训练强度来看,这样下去可能会毁了你……”
运动员:“不可能,我知道自己的潜力还未真正释放出来。”
搭档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嗯……我明白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搭档:“你发现什么了?”
搭档翻着手里的杂志:“你应该换个问题。”
我扶着方向盘笑了,这个家伙一贯如此:“OK,请问,您知道问题所在了?”
搭档把杂志扔到后座上,眯着双眼:“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几个细节我想知道。”
我:“什么?”
搭档:“你跟他的队友、教练和指导都聊过,对吧?”
我:“对。”
搭档:“他现在真的就是他说的那样吗?远远不如当初?”
我想了想:“这个没法直接作比较的,你知道,评述不一,我觉得他的教练和指导的说法比较客观。”
搭档:“说说看。”
我:“几年前的时候,他的表现确实非常出色,而且当时他所遇到的对手也并非泛泛之辈,都是这项运动的顶尖好手。但不容忽视的是,恰好那时期他正处于高速成长期,所以很多方面他自己能感受到还有上升的空间。然而,在复出后这一年多里,他已经开始进入稳定期了,不过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这点,只是一味地期待着自己能够更强大,所以就造成现在这种‘永不满足’的状态。可真的按照实际水平来看,现在的他更出色,因为他除了能够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外,还能自我鞭策……但是鞭策得有点儿过了……大概就是这样。这是他的教练和指导说的。”
搭档:“嗯,我懂了……不过,关于上升空间的问题,我认为还有很大的余地。”
我:“为什么这么说?”
搭档:“他的体能已经开始进入稳定期了,但是其他方面还有更多的空间。”
我:“你指什么?”
搭档转过头问我:“你知道人的无限潜力来自哪儿吗?”
我:“训练?饮食?情绪?”
他笑了:“错,来自记忆。”
我:“什么意思?”
他:“专心开车,回去告诉你。”
回到诊所后,我们各自沏了一杯茶,然后都去了书房。
坐好之后,我看着搭档:“说吧,大师,你在车上提到的记忆是什么意思?”
搭档:“我们都知道他很优秀,对吧?而且除了他本人外,我们都很清楚他比那个时候更强大,但是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他对自己不认可呢?初始原因就来自记忆。”
我仔细想了想:“……你是指……他把记忆中自己曾经的表现完美化了?”
搭档:“这只是最初始的原因,还有呢?”
我:“还有?嗯……我不知道……”
搭档:“悔恨。”
我:“嗯?悔……哦!我知道了,你是说他对自己荒废那两年的悔恨?”
搭档:“是这样的。出于对放纵自己两年的悔恨,他把曾经辉煌的记忆过度完美化了,他那个时候真的就像自己说的那样,那么出色?不见得。其实他自己很清楚这点,也提过当年是‘仗着年轻,用体力弥补训练不足和技巧上的失误’。你看,这已经说明问题了。而现在他通过训练掌握了更多技巧以及经验,所以他认为加上原本的天赋,应该更出色才对。他的上一个赛事我看了,基本都是压倒性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认为自己不如以前,执意认定假如那两年不荒废,他本可以表现得更出色。已经是压倒性获胜了,依旧不满足,那他要的是什么呢?他要的是战胜完美记忆!因此,他超负荷训练,拼命以求能弥补失去的时间,超越曾经的自己。现在的问题是,他是无法超越的,因为,记忆中的自己是完美的。”
我把整个逻辑推理了一遍:“是这样。”
搭档:“但是,刚刚我在路上说过了,他还有潜力,也就是说,能够超越。”
我:“这也是我刚想问你的……你可别告诉我让他继续加大训练量……委托人会弄死我的……”
搭档笑了一会儿,然后停下看着我:“很简单,既然他的问题出在记忆上,那我们就用记忆来解决好了。”
我:“该怎么做?”
搭档:“想象训练。”
我恍然大悟:“聪明!原来是这样。”说着,我抓过纸笔,“说吧,我们对他的心理恢复流程。”
搭档关切地问:“先等等啊,这单不是免费的吧?”
我叹了口气:“……人家付钱……”
“那就成。”搭档神采飞扬地说了下去,“他现在这个时期住院正合适,因为身体受限不能动,所以是最好的时机。明天我们可以去一趟,告诉他……”
我:“停,我差点儿忘记了,有个问题:他要是排斥想象训练呢?因为通常来讲,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空想,没有任何用处。而且,他那么看重体能方面……”
搭档不耐烦地打断我:“简单,让他用等同于完整的比赛时间想象某一场打过的比赛,记住,一定要等同于比赛的时间!能做到这点的人并不多,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搭档:“同时还要告诉他,整个过程中要放松身体,只让精神紧张,我相信他一定做不到。等他尝试失败后,我们再说明实际上这也是在锻炼心理素质和精神集中力,这样他肯定会接受的,因为他的目标是……”
我:“他的目标是超越完美记忆,所以他不会拒绝任何方式——哪怕是他从未尝试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这个我明白了。好,你继续说。”
搭档:“他接受想象训练这种方式之后,我们告诉他该怎么做,如何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推演。初期的时候,这个过程最好有他的教练和指导来辅助。细节部分等一会儿咱俩商量完,你就打电话跟他们说明。”
我:“嗯,这是第二步。”
搭档:“这样,在休养期内,他的想象训练和心理恢复能同时进行,什么都不耽误。等想象训练遇到所谓的‘瓶颈’——思维不稳定和想象非控跳跃的时候,那么,该是你所擅长的领域了。”
我:“我知道了,用暗示性催眠来帮助他稳定自己的思维……不过这个时效有限……哪儿有那么强烈的持续性暗示……呃……你是指要制订周期疗程吗?”
搭档一脸的纯洁:“对啊,这样还能多收钱。”
我:“……好吧……这也是对他好……然后呢?”
搭档:“在他身体恢复前,所有的想象训练都是由我们辅导的,教练和指导配合。等他能够进行体能训练后,我们的辅导逐渐淡出,由教练等人配合,直到他可以自由进行为止。至此,对他的心理恢复就结束了。算下来整个周期大约4个月……嗯……也许用不了。”
我:“嗯,差不多。”
搭档考虑了一下:“还有,初始的想象训练强度就可以很大。”
我:“呃……这样行吗?那个很耗精力的。”
搭档:“没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消除掉他对完美记忆的偏执,我觉得让他累点儿他会很开心,因为他现在很需要疲惫感来填补对超越完美记忆的渴望。既然是这样,那我们给他换成精神上的疲惫感好了。过了最初的适应阶段后,随着身体的康复,进入想象训练的稳定阶段,也为他开始进行体能训练后能平衡并且交替两种训练模式打基础。”
我:“嗯,有道理。”
搭档仰着头自言自语般嘀咕着:“这样算下来,假如他身体素质好,大约两个月之内,他的想象训练就能与记忆中过去的自己交手了……”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搭档回过神看着我:“嗯?什么‘什么’?”
我:“你是说,让他的想象把记忆中的自己作为对手?”
搭档:“对啊,我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既然他的问题出在记忆上,那我们就用记忆来解决好了,这样能解决掉所有问题,同时还会用他自己的完美记忆来激励自己……在车上的时候我就说了,人的无限潜力来自记忆,只要善用就……”
看着他继续侃侃而谈,我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敏捷的思维以及独到的见解真的是我所望尘莫及的——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从事心理这一行了。
3个月后。
“这段时间他怎么样了?”搭档边走边耐心地把手里的冰激凌舔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教练:“非常非常好,他对现在的自信已经逐步建立起来了。”
我:“不再执着于超负荷训练了?”
教练:“完全没有了,从他的状态能看出来。”
搭档:“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方案进行……”
教练:“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比原先沉稳了很多。在分析战术的时候,我都感到吃惊,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搭档:“所以我说过嘛,性格无好坏之分,善用就没问题,他对自己的偏执只要被很好地利用,就不是负担……”
教练停下脚步:“非常感谢你们二位,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恐怕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照原来那样下去的话,他的身体和运动生涯肯定会毁在自己手里。看来,还是得求助于专业人士……”
搭档把冰激凌全部塞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嗯,既然一切都走上正轨了,那什么,咱们就把账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