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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楚晓珺走进办公室时,莫铭正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研究两年前俞敏高的死亡报告、医院证明等资料,旁边散落着遗体照片、游泳池场景和死亡时所有证人的证词。

“莫律师,我,我……不想打官司了。”楚晓珺在他对面坐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莫铭头也不抬:“哦?”

“我,觉得官司继续打下去对双方都是伤害,不如私下和解,对方……赔不赔钱也无所谓,反正我……”

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了。

莫铭抬头看着她的眼睛,道:“楚小姐,你要搞清两个问题:第一,你是被告,撤不撤诉要由原告也就是俞秋说了算,你无权决定;第二,放弃追偿即放弃追究对方法律责任,从法律意义上讲等于承认己方责任,反过来证明原告的诉求成立……楚小姐听懂我的意思吗?”

“可是……”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双手捂着脸哭泣道,“我实在不想再坐在被告席,一次次忍受别人的好奇、蔑视、不怀好意的目光,不想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哪怕到菜场买菜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这种日子我……一天都挨不下去了……”

“被告缺席庭审是允许的,只要签一张全权委托书就行了,但会给法官留下负面印象,对判决有微妙的影响。”莫铭温和地说,“现在这种局面,诉讼前你和俞秋应该能预料到,也应该有承受的心理准备。”

瞬间楚晓珺情绪突然失控,用力拍打桌沿叫道:“我是委托你打官司,可没让你在法庭揭我的短,把一段不该发生的孽情公布于众,这么做表面看是取得上风,可实际上毁了我,你知不知道?就算把他打得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我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还多。我成为轶城人眼里不知廉耻、淫荡龌龊的女人,再也没有男人敢要我,女友们也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才是受伤害最深的人,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莫铭跑过去关好门,定定地看了看她,默默地递了几张纸巾,等她稍稍平息下来才说:“律师在法庭上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个眼神,都经过深思熟虑,评估过利弊得失,出发点当然是保护当事人的利益,尽最大可能争取应有的补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反而让当事人遭受精神、经济损失,无异于砸自己的招牌,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可事实上……”

他摆摆手打断她:“这桩诉讼从开始到现在你已换过六位律师,可以说我是你在轶城能找的最好的律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必须相信我。对了,今天早上郑律师打来电话,说俞秋不同意我方的和解条件。俞秋说以前想全部收回俞家财产是过分了,但官司打到这一步有同归于尽的可能,还是冷静下去协商解决,他的想法是彼此各退一步,他撤诉,你赔偿现金一千万,大家从此相安无事……”

“我同意,”她迫不及待说,“去年我就说过钱多了不过是数字而已,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给就给吧,结了案我就搬到上海住,永远不再踏入轶城半步。”

莫铭看着她,眼中充满怜悯和无奈。

“怎么,我说错了?”她不安地眨眨眼,“我理解你一片好心,可我根本不想要他的钱,只想尽快了结此事,钱对我来说无所谓的,真的无所谓。”

“你当然无所谓,钱都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不投资房地产,不炒股,不作委托理财,不知多少投资专家打你的主意,”莫铭笑嘻嘻道,“拥有时不懂得珍惜,失去后才知宝贵,世上诸事大抵如此。”

楚晓珺没听懂他的意思,迷惘地看着他。

莫铭收拢桌上资料,给她倒了杯茶,道:“有些事本来不想问,但事至如今不能不问清楚,楚小姐,你与俞秋因为何事分手?”

“因为敏高的死。守灵当天夜里,坐在灵柩前我突然深切感受到他对我的爱,回想他平时说的话,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或许已察觉我与俞秋的私情,但他依然包容着我,像对待顽劣难改的孩子一般,虽然生气但压在心里,眼中只有浓浓的温暖和爱意。刹那间我后悔了,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恶心,过去和俞秋在一起的种种场景,那些海誓山盟的话语,形同一场噩梦,可怕得再也不愿回想,所以葬礼还没结束我就提出分手,之后处理财产时把敏高的豪宅让给他,搬到远离市区的地段居住,想重新开始,重新做人。”

“俞秋什么反应?”

“很吃惊,觉得不可思议,当初……惧于敏高的存在而偷偷摸摸,可阻碍我们幸福的障碍不存在了,为何不能在一起?其实我们有过远走高飞到美国的计划,他在洛杉矶有房子,到那边不会有人非议我们……”

“但他尊重你的选择?”

“分手后找过我几次,每找一次我就搬一次家,后来我索性告诉他另有所爱,他表示不信,直到我给他寄去结婚礼柬……一周不到他就向法院提起诉讼,他要报复我,让我一无所有。”

“报复?”莫铭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你对俞秋的了解仅仅局限于阳光男孩、帅哥、款款深情的形象吧?”

楚晓珺脸腮绯红,羞怯地低下头。

“倘若报复,闹到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吧?可他为何还不松手,索要一千万现金?你想过其中的缘由吗?”

她茫然,大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莫铭又暗暗叹气:为什么漂亮的女人往往都很傻?是不是因为她们与生俱来的优势,可以不动脑子就获得常人必须努力也未必得到的一切?

“你认识的俞秋只是俞秋的一面,真实的俞秋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当然我还在收集整理很多的证据和线索,力争在下次庭审前形成书面材料。”

“什么线索?”她想问个明白。

换其他当事人,莫铭或许会透露些底细,但她不同,没准被俞秋一个电话就诳到实情,必须有所防范。

“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总之你放心,既然承办这桩诉讼,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虽然满心疑惑,但心情比来的时候好转很多,两人又衔接了一些下次庭审需要注意的环节和事项,楚晓珺这才飘然而去。

莫铭专心致志地做了两个多小时证据研究与甄别,又处理好事务所行政方面的琐事,看看时间不早了,匆匆吃了盒快餐,驱车直奔政府招投标中心。下午两点将要举行舍林村、头荆村修复重建工程,这是白杨江水坝被炸后政府“三大重建工程”中的第二个项目,总标得达四个亿。第一个项目是水坝修复工程,标的一点七亿元,被炸后第九天就启动了;最后一项是农田、沿江堤岸修复工程,标的两点六亿元。

三大重建工程总投资八个多亿,其中省水利厅、财政厅、民政厅等部门拨款六个亿,余款由轶城自筹。有人说炸了水坝,肥了建筑商,这些钱最终都流入老板们的腰包;有人说地方官员们顶多因为溃洪受个处分,八个亿的工程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既拉动轶城GDP,又火了高档酒楼、洗浴中心等休闲场所,可谓一举数得;还有人说章浩勤命不好,没赶上这百年难遇的大好事,要是他活着,三大工程起码抢一半。

莫铭是此次招标的社会监督第三方成员代表之一,全程参与招标过程,监督有无违反招标程序、串标等违规行为。明眼人都知道第三方监督不过是走走过场,纯属摆设,真正的竞争在招标现场外,各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官商勾结最终在开标前一刻达成协议,招标、开标是洗白的过程,把见不得人的交易通过合法程序落实到合同上。

就拿参投单位来说,轶城大大小小一百多个建筑公司,除了四五家外地开设的分公司,其余都与“建筑四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来说重大投资工程,地方政府总倾向给本地企业,因此无论谁中标,利润大头总落到四雄之一的钱袋。如今章浩勤死了,章浩扬忙于摸家底、全面接手哥哥的生意,暂时无暇顾及,三大重建工程等于由蒋克维、毕高和谭友亮三家瓜分。

几桩诉讼在身,莫铭本可以不来,社会监督第三方共有七名成员,少一两个没人注意。但他直觉章浩勤的死与三大重建工程有关,专程过来看看。

刚出停车场就碰到毕高,他被七八个人簇拥在中间,行色匆匆。毕高以前做过工程兵,退伍后跟章浩勤合作过一段时间。合伙的生意终究做不长,工程做大后两人分道扬镳。虽说商业竞争免不了磕磕碰碰,小冲突小摩擦不断,但终究是老朋友,偶尔也携手合作,关系比与其他两家好得多。因为这层关系,莫铭和毕高吃过几次饭,彼此还算熟悉。

“时间还早呢,毕老板。”莫铭打了个招呼。

毕高停下来:“莫律师,你好。”

“这次招标毕老板志在必得啊。”

毕高苦笑一声:“别开玩笑,我的老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浩勤在,两家联手可能有希望,现在嘛,纯粹陪太子读书。”

“哦,这回是谁发财?”

毕高警觉地扫了扫四周,将莫铭拉到空旷处悄声道:“蒋老大。”

“他娘的,上回水坝修复工程的五家中标单位至少四家有他的股份,这回又……”莫铭故作义愤填膺,“政府要求至少垫资百分之四十,一下子投几个亿,别消化不良啊。”

“有啥办法?”毕高倒很平静,“干这一行就这样,哪有公平可言?他吞不下去时总要分包给我们,吃不到喝点汤也行。”

“层层分包,处处克扣,怎么保证工程质量?”

“全凭各人良心啦。”

毕高似有事惦记着,草草应付后举步要走。

“既然没你的份,来凑什么热闹?”莫铭追上去继续问。

“都是场面上混的人,多少得给面子,否则将来你想发财时哪个帮忙?”

“哈哈,你是来托标的。”

毕高笑着拍拍他:“尽在不言中。”

步入招投标中心,只见蒋克维正站在东南尽头幕墙前打电话,怒气冲冲,一脸严峻的样子。若非刚才知道他已是内定的中标者,见这架势还以为要放弃投标呢。

莫铭停在扶栏边转悠,等蒋克维通完电话大步走过来时转身叫道:“蒋老板。”

“你好,莫律师。”

他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继续走,没有搭讪的意思。同为轶城名人,两人在业务上并无往来,偶尔酒席、会议上遇到不过点头之交。

“蒋老板,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莫铭没有跟上去,只是提高声音说。

“嗯?”

蒋克维止住脚步回头,脸上满是戒备之色,略一犹豫又后退三步,距莫铭两米左右——这是很微妙的距离,既不太亲近,又能听到对方低声说话。

“听说浩勤生前与蒋老板有个秘密协议,是吗?”

商界没有永远的敌人,就算关系再僵,“建筑四雄”之间也不会中断合作,谁跟钱过不去?正是看准这一点,莫铭无中生有地试探一下。

蒋克维明显松懈下来:“谣传吧,我和浩勤的竞争众所周知,我们秘密协议对付谁?”

没猜对,蒋克维与章浩勤之间肯定有事,但与协议无关。

莫铭一耸肩:“我也这么想,正好遇到蒋老板证实一下,没别的意思。”

蒋克维突然有了谈话的兴趣,又退了两步与莫铭并肩,道:“最近莫律师忙什么呢?听说跟章浩扬为遗产问题闹得不愉快,准备打官司?”

“谁愿意把到手的财富白白拱手相送?很正常,要怪只能怪浩勤死得太蹊跷,没留下任何遗言,就苦了我两头不讨好,受夹板气。”

蒋克维哈哈大笑:“你是轶城首席律师,玩法律是头把好手,章浩扬请外面的律师过来也白搭。”

说话间谭友亮带着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助手上楼,隔着十多米就大声说:“今天克维的心情不错啊,晚上庆功酒放在哪家饭店?”

蒋克维脸色唰地变得很难看,连寒暄都免了,稍微抬了下手算是应答,径直转身进了会场。谭友亮也不介意受到冷落,或者根本没察觉到蒋克维不高兴,摇摇摆摆地走到莫铭面前,嗓门半点不减:

“莫律师赶紧领了监督费回去吧,这场招标没悬念。”

“哪一场工程招标有悬念?谭老板说说。”莫铭笑道。

谭友亮摸摸脑门佯装想了会儿,然后一拍大腿道:“还真没有,哈哈哈哈——”笑声中带着女助手走进会场。

“他以为自己是楚留香呢,左搂右抱,一副暴发户的模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费约陡地出现在身边,莫铭诧异地问:“你来干吗?跑到招投标中心抓捕嫌疑犯?注意影响啊。”

费约拉他到右墙侧沙发坐下,道:“经省厅方面鉴定,白杨江水坝共有十六处爆破点,用人工硬凿了一米多深,所有点正好分布在水坝承重架上,而且爆破充分,正好将水坝炸开一个大缺口,说明什么?”

“想考我,”莫铭思索片刻道,“说明三点:一是勘探、设计爆破点的是行家,起码懂建筑知识和水坝结构;二是参与开凿、投放炸药的也是行家;三是参与者不止一个,否则不可能一夜完成,啊——”

说到这里他张大嘴呆呆地盯着费约,足足过了两分钟才哑声问:“你怀疑是浩勤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