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我们这一行只有两类财产:黄金和黑金。”
与莫铭私下交流时,章浩勤曾多次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建筑行业的诸多黑幕,偶尔还提到几个不时在轶城新闻里露面的大佬级人物。莫铭一笑了之,好像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非但不拐弯抹角地打听,反而把话题岔到八卦无聊的娱乐圈。
建筑行业这潭水太深了,若非几十年的老交情,莫铭都不想当章浩勤的法律顾问。
白手起家,凭借个人努力打拼到今天的章浩勤也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他平时低调平实,不穿名牌,不上电视,不闹绯闻,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从不出入高档娱乐场所,最奢侈的爱好就是收集古玩。
因此莫铭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突发奇想搞轰轰烈烈的征婚海选活动,甚至被很多无良网站故意曲解为“亿万富豪征集处女”。从那时起,章浩勤好像狂热的宗教分子,不由自主地纵身跳入风险与诱惑并存的旋涡里,飞速下旋、漂流、挣扎,最终以死告终。
或许应该多沟通,多交流才对。莫铭有点后悔。是的,生活在每时每刻都充满机遇和挑战的轶城,大家都太忙了,忙得没空坐下来静静地品一壶茶,听一首歌,赏一幅画,更没空随便跑到朋友家不带任何目的地侃大山,大醉之后尽兴而归。
莫铭抵达仙林山庄九号别墅,已是凌晨三点二十分。门口警灯闪烁,房前屋后都拉了警戒线。
尸体已经被拉走,刑警们正在勘察现场。显然这桩婚姻的特殊性使警方并不相信林依依的说辞,而当作凶杀案处理。
林依依倒有先见之明,但也可以解释为做贼心虚。
负责现场的是副大队长费约——莫铭的死对头,冷冷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来迟了,大律师,没见到雇主最后一面,是不是遗憾至极?”
“我受林依依女士委托,处理章先生去世后的相关事宜。”
“啊!你倒转得快。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吃了原告吃被告,哈哈哈!”
“费副队长,这是人身攻击吗?”莫铭故意将“副”字加重语气还以颜色。
“哼!”
费约情知口舌之辩玩不过他,索性甩袖而去。
警方已完成对林依依的质询,然后对保姆、厨师、保安逐个问话,核对案发前后的细节。林依依独自坐在书房里,身披玫红蕾丝夹袄,长发散落在双肩,眼角隐约可见泪痕。
“莫律师……”
见他进来,她赶紧起身,似乎想说什么。莫铭警觉地扫了一眼书房,摆摆手示意出去。两人来到二楼阳台,打开窗户,夜幕中隐约可见绵延起伏的仙林山脉——开门见山,屋后有湖,仙林山庄因此成为备受风水师们推崇的风水宝地。冷冽的夜风扑面而至,林依依不禁打了个寒战。
“事情怎么发生的?”他问。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我们来到卧室。他躺到沙发上揉揉肩说太累了不想洗澡,抽根烟后直接上床。我说我洗一下,然后我换上睡袍进了浴间。”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我特别喜欢洗澡,每次至少半小时以上,洗完出来时他还躺在沙发上,姿势与我洗澡前一模一样。我以为他睡着了,上前想推醒他,谁知……”
“你跟警方也是这么说的?”
“嗯。”
“他手指间有香烟吗?”
“没有啊。他一只手搭在胸口,一只手枕在脑后。”
“他不是要抽烟吗?”
林依依愣住,过了半晌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记住,从今晚起,你的每句话都必须反复推敲,要经得起盘问和考验。”莫铭提醒道,然后又问,“尸检的初步结果是什么?”
“他们没说。他们不肯透露一丝情况。”
莫铭轻微歪歪头,瞥见楼梯拐角站着两名刑警,不消说是监视她的,遂道:“你在电话里说有更多内幕?”
“是,可是,”她低下头,脚尖在地板上蹭来蹭去,“我想换个安全的住处,这里刚死了人,又有警察监视。”
“在正式尸检报告出来之前,你是最大的嫌疑犯,当然要被监视居住,”莫铭毫不客气道,“再说我是堂堂正正的律师,不习惯被要挟。”
“我担心有人要杀我!”
“谁告诉你的?”
林依依急得直跺脚:“请相信一个女人的直觉,我不可能撒谎!”“你撒的谎已经太多……”
蓦地“啪”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打在阳台墙壁上,溅出许多碎屑。莫铭毕竟办过若干案子,经验丰富,大喊一声:“有人开枪!”
他迅速将林依依扑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她刚才站的位置。两名刑警旋风般地冲进来,朝楼下喝道:“枪手在对面楼上!”
夜色里骤然跃出七八个人影,闪电般包围前面一幢三层别墅。经过一阵短促而激烈的枪战,一辆无牌照吉普车冲出重围。混乱中,两辆警车也追上去,但很明显已于事无补。
“从弹片和射痕看,枪手用的是L115A3型远程步枪,号称世界上最好的狙击步枪,能在1.6公里外精确击中目标。”两名刑警很快得出了测量结论。
莫铭懒得搭腔,径直带林依依下楼,楼梯口迎面撞到灰头土脸的费约。
“抓到枪手了?”莫铭明知故问。
费约闷声闷气道:“正在全力追捕中。”他看看两人,目光一凝,问道:“你们去哪儿?”
“鉴于我的委托人生命受到威胁,我要求将她转移到安全地带。”
“这个……你打算把她安排到哪儿?”
“告诉你还叫安全地带?”莫铭嘲讽道,“枪手都敢当着警察的面杀人,这世道哪还有让人绝对放心的?”
费约受此奚落涨红了脸,但莫铭说的毕竟是事实,于是他勉强压住怒火:“总之明天上午九点前她必须出现在我办公室,否则以畏罪潜逃论处,你也是同谋!”
“除非你有确凿证据指证我的委托人。”
莫铭抛下这句话后带着林依依离开,先在空旷的大街上转了足足一个多小时,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拐入一条僻静的巷子,在里面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个破旧不堪的院子前。打开外面刻痕累累的木门,里面还有一道钢制防盗门,两道门后是个七八平米的院子,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墙根下放着几盆生机勃勃的花草。
推开堂屋大门,里面的陈设布置与外面的陈旧破损简直是两个天地,虽不算豪华奢侈,但处处透着舒适与精致,让人感觉特别舒服。
“这是……您的家?”林依依疑惑地问。
莫铭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启动报警器,摘下领带,伸了个懒腰:“看过美国大片里的污点证人吗?中国司法体系没有‘污点证人’概念,但有戴罪立功的说法。这里就是紧急避难所,也称安全屋,污点证人可以在这一直住到出庭作证那天。”
“我能住到什么时候?”
他收敛笑容,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正想问你,你有什么值得我保护的?”
“我……我……我想先洗个澡……”
“你不是才洗了半个小时?”
“后来碰了死人,又差点挨子弹,我想……洗掉晦气。”
“浩勤是你老公啊……”他觉得不可理喻,可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一软,挥挥手道,“去吧,快点儿。”
一等又是四十多分钟。
当她穿着薄若蝉翼的睡袍款款出来时,他简直吓了一跳!
这件睡袍薄得实在不像话,里面凹凸有致、白似凝脂的胴体不是若隐若现,而是一览无余;偏偏睡袍又短得可怜,设计师好像吝于布料似的,胸口以上全是空白,下身仅仅比内裤边——如果她穿了内裤的话,高了一点点,雪白紧致的大腿刺得他一阵昏眩。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几许愧疚:好友刚刚遇害,自己却在欣赏他遗孀的出浴秀!
“快说吧,我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生硬地说。
“请看这个。”
她纤长的手指从浴袍上方滑入傲然起伏的乳沟间,神态举止充满挑逗和诱惑。
他正要喝斥,却见她在右侧胸罩里轻巧地夹出一张几寸大小的纸,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
有危险,找莫铭。
“这……这是浩勤的亲笔字,哪来的?”他惊得站了起来——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章浩勤的笔迹了。
“可能是他临终前写的,握在右手手心里。我想这对破案并无作用,反而会给您带来麻烦,所以藏下没告诉警方。”
“唔——”
莫铭念如电转,将章浩勤生前最后一段时光中与自己的几次接触经过回忆了一遍。为了筹办婚事,两人大概二十多天没见面,最近的一次就是所谓征婚终审会,他和姜则忠陪着章浩勤在八位候选人的大幅彩照前转了三圈,然后章浩勤指着林依依的照片说:
“就选她吧。”
后来莫铭说了些什么已记不清了,反正都是不入耳的反对意见。姜则忠高举“数据至上”的原则奋起反击,最后章浩勤笑着拍拍他的肩,说:
“阿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就要这盘菜了,婚宴那天一定要光临哟。”
话音刚落,章浩勤的手机响了,无非又是工程方面的纠纷,一说就是大半天。两人见没什么事便起身告辞,由始至终章浩勤没有与他私下交流。
再追溯到之前几次,都是讨论征婚方面的内容,每次也都有姜则忠。章浩勤是完美主义者,经常花几个小时兴致勃勃地与他们推敲征婚的具体细节,讨论一切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反复修改活动方案,累得莫铭腰酸背疼。
可章浩勤从未特意关照过莫铭任何事项。
事实上,除了几十年的朋友情谊,莫铭与章浩勤之间都只是很普通的业务关系:章浩勤聘请莫铭为法律顾问,每年付一笔不菲的费用;莫铭则负责审查章浩勤所有对外合同,防止被对手钻了法律空子。这项工作并无多少技术含量,无须每次见面会商,通常都是秘书穿梭传递文书,有时车堵得慌索性叫同城快递。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两人关系都不足以达到“有危险,找莫铭”的程度,这好像有“你办事,我放心”的味道,何况托付的是莫铭一直反对的新娘。
林依依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沉思良久,疲倦地说:“不早了,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两人按规定的时间来到费约办公室,一进门见他双脚跷在桌上,两手捏着张纸片看得出神。
“则忠是什么人?”费约冷不丁问。
“你不熟悉?”莫铭反问,“轶城师范学院心理学教授,市测谎科研小组负责人,听说还协助警方破过案。”
“哦,姜大骗子,早说是他不就得了嘛。”费约恍然,露出轻蔑的神情。
“为何想到他?”
费约晃晃手中的纸片:“这是从死者西装内侧兜里找到的,上面写着‘有危险,找则忠’,估计是临终遗言……”
“啊!”
莫铭和林依依对视一眼,齐声轻呼。
费约警觉地问:“怎么回事?”
莫铭犹豫半晌,从公文包里取出纸条:“我也有一张……这事儿有点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