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幽暗的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以防一不小心就从这岌岌可危的楼梯上摔下去。跟我一起摸索进入这个狭小的屋子吧,这里没有光线,也没有新鲜的空气。一个黑人少年因警察的呼喊而从睡梦中惊醒——他很熟悉这个声音——确定了警察不是来这儿执行公务后,他放下心,非常殷勤地想要寻找蜡烛。火柴的亮光闪烁了一会儿,隐约照到了地上的一个大破布堆,然后火柴熄灭了,房间看起来比之前更黑暗了,好像在这黑到不能再黑的地方,黑暗程度还能划分等级似的。他蹒跚着爬下楼梯,不久又返回来,用手遮着一根火光摇曳的细蜡烛。接着,那一堆破布开始活动起来,慢慢地爬了起来,原来地上躺着一群黑人妇女。她们从睡梦中醒来,她们的牙齿洁白闪亮,明亮的眼睛四处张望,透着无尽的惊讶和恐惧,就像是一个非洲人照哈哈镜的时候看到了无数自己的映像一样。
同样小心翼翼地再爬上这阶梯(这里到处都是陷阱,如果有人跟我们不一样,没人陪同的话很容易摔跤),登上顶层,光秃秃的房梁和房椽就在这里相交,夜色就从这屋顶的缝隙中洒落到房间里。这房间里挤满了睡着的黑人。打开其中一扇门,啊!里面居然烧着炭火,不知是衣服还是皮肉烧焦了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他们紧紧地挤在火盆旁,水蒸气从火盆上袅袅升起,让人睁不开眼,难以呼吸。在每一个角落,你视线所及的每一处黑暗之中,都有个身影昏昏沉沉地蠕动着,好像末日审判已经到来,所有的坟墓都已经敞开,死人们都复活了过来。这里的房屋就像是狗窝一样,女人、男人和孩子们在里面躺下酣眠,而为了寻找更好的避难所,老鼠们成群撤离。
这里也有小巷和胡同,街上的泥齐膝深,人们在地下室里跳舞和游戏,墙壁上画满了各种船只、堡垒和旗帜,还有数不清的美国秃鹰,倒塌的房屋门朝街道敞开。透过破烂的墙垣,映入眼帘的是其他建筑的废墟,好像这个肮脏污秽的世界再没别的景致可看了一样。这些房屋因曾发生过盗窃和谋杀而得名。这里的一切都是可耻的,肮脏的,令人憎恶的。
我们的向导把手放到阿尔马克酒吧的门锁上,在台阶底层招呼着我们,这个“五点区”时髦人物聚会的地方得从这儿下去才能到。我们要进去吗?只要一会儿就能到了。
嘿!阿尔马克酒吧的老板娘身形丰满,是黑白混血,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头上戴着一块色彩斑斓的头巾。老板的打扮很帅气,身穿一件深蓝色的夹克,就像船员一样,小手指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金戒指,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金灿灿的黄金表链。他看到我们多么热情啊。他问我们想玩点儿什么,跳支舞吗?——马上可以来,先生——“地道的跺脚曳步舞[1]。”
那个肥胖的黑人小提琴手和击手鼓的搭档坐在一个高出地面的半圆形小舞台上,不断踩踏着舞台,演奏着一首欢快的乐曲。在一个活跃的年轻黑人的指挥下,五六对人在地板上欢快地跳起舞来。那个黑人是这里的开心果,也是公认最优秀的舞蹈家。他不断地做着鬼脸,逗得别人不断地咧嘴大笑着。这些舞者中还有两个年轻的混血女孩,她们的眼睛又大又黑,显得有点儿疲倦,头饰跟老板娘的差不多。她们看起来很害羞,或许是假装害羞吧,好像以前从未跳过舞一样。她们在观众面前一直低着头,所以她们的舞伴看不到她们的脸,只能看到那长长的睫毛。
舞蹈开始了。男舞者和女舞者都想跳多久跳多久。所有人都跳个没完,不久就兴致低落了,突然,那位活跃的英雄出场了。很快,小提琴手就微微一笑,拼命演奏起来,击手鼓的乐手爆发出新的活力,舞者们露出了新的笑容,老板娘也露出了新的微笑,老板也展现出了新的信心,就连蜡烛也焕发出新的光芒。
单腿曳步、双腿曳步,穿梭、交叉,打响指,眨巴着眼睛,弯曲着膝盖,扭腿,用脚尖和后跟旋转,动作灵活得就像是鼓手的手指一样,好像在用两条左腿、两条右腿、两条木腿、两条金属腿、两条弹簧腿在跳舞一样——像各种各样的腿,也像没有腿——这些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当他结束舞蹈,得意扬扬地跳到柜台上,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发出黑人惯有的笑声——有谁在自己的一生中,在自己的任何一场舞蹈中得到过如此多的掌声呢?
即使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经历过如此的嘈杂后,空气都是清新的。此刻,我们走上了一条更宽阔的街道,这里的空气更加清新,星星看起来也很明亮。我们再次经过了名为“坟墓”的监狱。城市的看守所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它就这样自然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我们再看它一眼,然后去睡吧。
什么?你们就把违反了警律的普通罪犯塞进这样的洞里?那些男人和女人,罪名还没有定下来之前,整日整夜地躺在这黑暗之中,周围散发出恶臭,这些人不得不呼吸着这令人作呕的、污秽的空气!这种肮脏污秽的地牢,会让世上最专横的帝国都脸上无光!看看他们吧,你这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们的拿着钥匙的老爷。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街道下面的下水道是怎样修筑出来的吗?你知道这些人肉筑成的下水道除了总是停滞不动外,和真正的下水道还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嗯,他不知道。这里曾一次关押过二十五位年轻女性,你想象不到这里面有多少张俊美的面孔。
以上帝之名!关上这可怜人面前的铁门吧,这里比欧洲那些最古老的城市还要污秽、肮脏、混乱。
那些还没经过审讯的人,真的都整夜被锁在这黑暗的牢笼中?每天晚上都如此。看守每晚七点开始执行任务,法官每天早上五点才开庭。这是第一个受审的囚犯能最早得到解脱的时间,如果有警察对囚犯提出了控告,那囚犯被提审的时间会延迟到九点之后。但如果有人在待审时死去呢?不久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他的尸体很快会被老鼠们吃掉,就跟不久前的那个人一样,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那震耳欲聋的钟声是怎么回事?远处传来的车轮声和人的呼喊声又是怎么回事?原来发生火灾了。对面那深红色的光又是怎么回事?也是火灾。我们面前那被烧得焦黑的墙壁是怎么回事?这里曾经发生过火灾。在一份不久前发布的官方文件中,还有一些记载显示,有些火灾并不完全是偶然发生的。冒险家和投机者即便在火灾中也能拓展出新的领地,就如刚刚那场火灾一样。前一晚就发生了一场火灾,这一晚上则发生了两起,你甚至可以断定,明天晚上至少还有一场。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互道晚安,然后上楼睡觉。
住在纽约的时候,某一天,我曾拜访了长岛(或者是罗得岛,我不记得是哪个岛了)的几个公益机构。其中一家是精神病院。这栋建筑很美,楼道宽敞而整洁。整栋建筑还没有完全完工,但已经颇具规模,可以容纳很多病人。
参观这家机构后,我对它并不很满意。这些特殊的病房原本能更干净整洁、更有秩序的,而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更好的制度,在这里并没有看到。这里的一切都混乱不堪,这真令人痛苦。百无聊赖的患者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蓬乱;口齿不清的患者手指乱舞,不时发出恐怖的笑声;双眼空洞无神,脸上神情狂乱,灰暗的嘴唇咬着手指甲:他们都是这样,没有任何伪装和掩饰,赤裸裸地将丑陋暴露在公众眼前,让人心惊。餐厅里空荡荡的,令人觉得压抑,因为除了空空的墙壁,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女人独自被锁在这里。这里的看护告诉我,她一直想自杀。如果有什么能刺激到她,肯定就是这单调乏味的生活吧。
这里的大厅和过道里挤满了病人,这让我太震惊了。我不得不将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缩减到最短,并且谢绝了去参观被关在这里的处于严密监控下的狂乱的疯子们。毫无疑问,我记述的这位管理这间医院的人,有能力管理好这里,并尽全力提供最好的服务。但你能相信吗,党派之间可怕的纷争所带来的影响也渗透到了这座悲惨的疯人院?你能相信吗,这里的病人们都将自己的本性充分暴露出来,神志不清,而看管他们的人视野也并不开阔,也会带上有色的政治眼镜去看他们?你能相信吗,这样一间医院的管理者的任命、罢免、更换,就像党派的竞争一样,出于各自的目的见风使舵,今天上台,明天下台?每周有许多次,一些新的却并不出众的党派出现在公众视野之中,宣扬的都是偏执的、浅陋的党派精神。这些党派精神就像美国的西蒙风[2],危害所及之处的所有事物。这种状况让我为之侧目,但是都没有像这次参观这家精神病院时那样失望和轻蔑。
距这家精神病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家“施舍院”,也就是纽约的“济贫院”。这家机构规模也很庞大,我在那儿参观的时候,那里住着约一千位贫困人士。这里的通风状况和光线都很差,也不太干净,总而言之,就是个很不舒服的地方。但你们要知道,作为世界的一大商贸中心,也是旅游胜地,纽约要接待的客人不仅来自美国各地,还来自世界各地,也就包括非常多的乞丐,因此,这里的居民压力也很大。不要忘了,纽约是一座大城市,数不清的好人和坏人都居住在这里。
施舍院附近还有一个育婴堂,年幼的孤儿们就在这里成长。我没有去参观,但我相信,这里的环境和设施应该都很不错。因为我知道在美国是多么留意《公祷书》中“牢记所有病人和孩子”这句美丽的话。
我是走水路去这些机构的,乘坐的船是属于岛上的监狱的。摇桨的囚犯们都穿着黑色和浅黄色条纹相间的囚服,看起来就像是老虎一样。他们也用同样的船送我去监狱探视。
这所监狱有些年头了,是相当久远时代的产物,遵循的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原则。我对这一点感到很高兴,因为这实在是一家不那么严格规范的机构。然而,就它的条件来说,已经办得很不错了,这里的一切也秩序井然,跟这类机构平常所能达到的程度一样好。
女人们在专门搭的棚子里工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没有男人们的工作车间,男人们都在附近的采石场工作。当时天正下着雨,采石场的工作也暂停了,囚犯们都待在牢房里。想象一下,这里大概有两三百间牢房,每一间里都关着一个人,有的人在门旁呼吸新鲜空气,双手伸出栅栏之外,有的人躺在床上(记住,这是中午时分),还有的人蜷缩在地上,头顶着铁栅栏,像一只野兽一样。外面大雨倾盆。永不熄灭的火炉放在监狱中间,热得透不过气来,雾气弥漫,朦朦胧胧,就像女巫的蒸锅冒出的毒气一样。还有一种淡淡的潮气飘出来,就像是哪里堆积着一千把发了霉、湿透了的雨伞,还有一千个装满了洗了一半的衣服的洗衣篮——那天的监狱就是这样。
从另一方面来说,纽约州的新新州立监狱是一所模范监狱。我相信,它和奥本监狱一样都是采用静默制度[3]的监狱中最大也是最好的典范。
这城里的另一个地方,有一座“贫寒收容所”。这家机构的设立目的是为了改造年轻的罪犯,无论男女,无论人种,没有差别。要教他们有用的手艺活儿,让他们给所做行当里的行家里手做学徒,让他们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你们会发现,这家机构的设立意图跟波士顿的那家差不多。这同样是一家令人称道、值得赞扬的机构。我在这里视察的时候不禁产生了疑惑:这家机构的负责人对人情世故有深入的了解吗?将那些不论从年龄还是经历看都已成年的女性还当成孩子来对待,是否犯了严重的错误呢?这在我看来真是很可笑,也许在她们看来,也很搞笑吧,不然就是我搞错了。然而,这家机构一直处于一群明智而经验丰富的人的管理之中,它不可能会处于疏于管理的状态。无论我在这一点上的执念是对还是错,这对它的功绩和品质都是无关紧要的,而在这两个方面,它都是无可匹敌的。
除了这些机构,纽约还有很棒的医院和学校、文学协会和图书馆,以及优秀的消防机构(肯定优秀,因为经常会实际演练),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机构。城郊有一片空旷的公墓,虽然没有完工,但每天都有进展。在那里,我见到的最让人感伤的就是“异乡人墓地——这座城市的另一个旅馆”。
这里有三家主要的剧院。其中两家,一家是公园剧院,一家是包厘剧院,规模很大,装潢也很漂亮。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它们几乎无人光顾了。第三家是奥林匹克剧院,就是一间专供杂耍和滑稽戏演出的小戏院。只有这一家,在米切尔先生的精心管理下运营良好。米切尔先生是一个滑稽演员,有很出色的幽默感和想象力,伦敦爱看戏的观众一定记得他并尊敬他。很高兴能在这里介绍这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他的剧院经常座无虚席,每次演出剧院里都充满欢声笑语。我几乎都忘了,那里还有一家小夏令剧场,叫尼布鲁,它还有花园和露天表演,但是,我认为,它还是无法幸免于逐渐衰落的结局。
围绕着纽约城的乡村真是非常美丽。像我之前所提及的那样,这里的气候是最暖和的。如果傍晚时没有从那美丽海港中吹拂过来的海风,这里将会是怎样的情形?我真的不想让读者们费神去思索这些。
这城里的上流社会,跟波士顿的上流社会风气一样,与那里相比,可能更多的商业精神侵入了这里,但都是经过了磨砺和改造的,以跟这里的环境更加相宜。房子和餐桌都布置得很漂亮,宴会的时间更迟,更随意。也许,从表面上看,这座城市是充满活力的,人们纷纷展露自己的财富,尽情奢侈地挥霍着生活。这里的女士们格外漂亮。
离开纽约之前,我预订了“乔治·华盛顿”号邮轮的船票,准备回英国。这艘船预计会在六月出航。我确定,如果没有其他意外事件干扰我在美国的游程,我将在那时离开美国。
我没有想到,当我最后要离开美国,登上这艘船,跟在这里陪伴我的朋友们告别,要返回英国,回到我的至亲身旁,回到那已经成为我本性中一部分的工作身旁时候,居然会那样难过。我没有想到,一个曾经如此遥远,而且认识如此晚的地方的名字,会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并且鲜明生动,永不褪色。这座城市的人能照亮拉普兰[4]最黑暗的冬天。当我们彼此说出那句令人痛苦的话,那句伴随着我们所有思想和行动、婴儿时萦绕在摇篮边、暮年时将生活远景结束的话时[5],在他们面前,就连家乡在存在都失去了光彩。
注释:
[1]一种轻快喧闹的美国乡村舞蹈。
[2]一种沙漠中的恶风。
[3]一种监狱管理制度:夜间分房监督犯人,白天共同劳动,禁止相互交谈,保持绝对沉默。因最早在美国纽约州奥本监狱实验实行,也被称为“奥本制度”。
[4]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最北端地区,四分之三处于北极圈内。
[5]指“再见”。英语goodbye是God be with you的缩写,意为“愿上帝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