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意大利的古驿道,从慕尼黑越过奥地利西部的蒂罗尔山区,穿过茵斯布鲁克、博岑(意大利城市博尔扎诺的旧称),翻山越岭,抵达了意大利的维罗纳。曾经,德国国王不论是率众出去南巡,还是从风景瑰丽的意大利返回德国,大队人马都会气势浩荡地从这里经过。
现在,昔日的浮华德意志还留有几分呢?德国的帝王难道没有继承古罗马帝国的遗风吗?古罗马也许并不是真实的帝国,不过声势曾盛极一时,辉煌无限。
也许德国人天性就是狂妄自大的吧。如果每个民族都能明白自己的天性,如果每个民族都去了解彼此的特性,和谐共处,那么一切会变得多简单啊。
现在,再也看不到气势浩荡的大队人马翻山越岭,去往南方的壮观景象了。驿道上曾经热闹非凡的景象已经被人们遗忘。但驿道还在,驿道上的路标也还在。
十字架就立在那里,它们不只是驿道的路标,更与驿道密切相关。当年,帝国的队伍受了教皇的祝福,由大主教陪同,将这个神圣的标志物竖立在山间,就像种植树木一样,它们又在所在的环境中生长、繁殖。
进入巴伐利亚山间,就会发现这里别有洞天,这里的宗教信仰也不一样。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与世隔绝。也许,这里就是那气势浩荡的大队伍的栖息之所吧。
沿着开阔、干净的道路进入山间,人很难留意到那些十字架和庙宇。也许人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十字架本身是微不足道的,是一件令人感伤的工业造物,灵魂漠视它。
但是,这些十字架在护篷下若隐若现,给整个郊野营造了一种不一样的氛围,空气阴郁而凝重。十字架在山顶雪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异常明亮,而地面上仍然一片黑暗。山上的光芒非常轻薄,看起来很怪异,充满奇妙的光辉。那些十字架在宽阔而芳草丛生的驿道旁时隐时现,尖尖的护篷下有一个阴影,给人一种神秘感。
一天傍晚,我独自在山脚的沼泽地里散步,天空一片灰蒙蒙,山峰近乎漆黑色,让人感觉十分阴森恐怖,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岔路口竖着一个十字架,耶稣基督的双脚间夹着一丛枯萎的虞美人。我先看到的是虞美人,然后才是基督。
那座十字架年代久远,实际上是一位巴伐利亚农民的木塑像。耶稣基督就是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位农民。他颧骨宽阔,身强体壮。他朴素的面庞平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山,脖颈已经僵硬,仿佛在抗拒那紧紧束缚着他的铁钉和绳索。这个人肉体低到了尘埃里,然而却仍然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这种高贵不会随着环境改变而消失。他的灵魂平凡近乎虚无,十字架上的这位农夫拒绝摆脱自己所承受的磨难,他没有屈服。他聚精会神,意志坚定。他就是他自己,无论周遭环境如何变化,他矢志不移。
沼泽地那边,有一间低矮的农舍,房檐平坦,农舍的窗口透出一小片橙色的灯光。我记得,农舍的主人和他的妻儿从早忙碌到晚,沉默而专注,将干草从涔涔的雷雨中抱回草棚,然后继续在连绵的雨中劳作。
农舍的主人面朝土地,脊背弓得几乎成了一个圆;他的双臂抱着干草,干草轻柔地贴在他的胸前,既给他冰冷的手臂和身躯送去了一丝温暖,也将干草的芬芳送入他的心脾。大雨淋湿了他的双肩,衣服紧贴在他炽热而结实的肌肉上,清凉的雨水顺着肩头悄悄地流到脚上,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这是一种让人畅快的体验,是各种生理感觉的活跃交汇。这真令人陶醉,就如同一剂催眠的猛药,在雨里扛起一大堆干草,蹒跚着穿过草地进入棚屋里,将肩上的干草扔到棚里的草堆上,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到冰冷的滂沱大雨中,再次开始劳作,反反复复,将那一堆堆干草分别运进草棚里。
正是这感官的觉醒与活跃让人的身体充满活力,甚至给思想也注入了活力,并且能让心灵安静下来,不再浮躁。而这种身体所经受的体验和安静的心灵,最终成了一种束缚,成了一个十字架,让农夫永远背负着。这种感官的体验会使农夫的生命终结,它让他近乎疯狂,因为他无法逃脱。
头顶上,山间那道奇怪的光辉一直没有散去,冰冷的河水顺着粉红色的浅滩淌进了黑漆漆的松林里,人能听到冰的破裂声和水哗哗流淌而过的声响。
冰雪的光辉灿烂夺目,似乎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融。它们超越了所有生命、所有血液之中涌动的激情。所以,人必须活在自我否定的光芒之中。
巴伐利亚的人们,无论男女,都有一种非凡而澄澈的美。他们高大、单纯、端庄,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瞳孔小而紧缩,虹膜非常敏锐,就像是纯洁的冰面上反射出来的光线一般。他们强健有力的四肢和笔挺的身躯非常独特,像是雕琢出来的生命,镇静而冷淡。他们所到之处,一切都会后退,好像遇到了清冽的冷空气一样。
他们的美是那样奇妙,这样澄澈的冷淡,好像每一个人都会逐渐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永不与外界沟通交流。
但他们也很随和,他们几乎是唯一有艺术天赋的种族了。他们更是凭借天生的直觉而演出神秘的剧目,他们在山野间唱着不为人知的歌谣,他们喜爱神话和哑剧,他们的宗教游行和节日都非常感人,且庄重、热忱。
这是一个极力追求神秘感的民族。每一个动作都源自本心,每一个表情都在述说他们的情感。
学习凭借的是感性的经历,思想则有神话、戏剧和歌舞来滋养。一切都与血液、与感觉息息相关。唯一没有关系的是神智,神智是生理热能的汇聚,它没有被分割开来,而是被埋没了。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雪一直透着恒久、否定的光辉。雪光的下面是生命,火热的血液喷壶精心浇灌着生命的幼苗。然而上面却是那道永不改变的并不真实存在的光辉。生命之河也逐渐淌入这恒远的光辉之中。夏天经过这里,土地上开出蓝色和白色的花儿,星星点点,非常美丽,人们劳作、休息、死亡,融入头顶那灿烂而冷冽的光辉之中,它一直在等着所有存在的事物重新回归。
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农民再没有别的选择。命运之光已经照到了他,就是那永恒的、不可想象的、并不存在的存在。而我们的生命,集合了劳动与肉体的温暖,一直在追赶头顶那永恒不变的光辉,那不融的雪所透出来的光辉。这是一个永久性的问题。
无论是歌舞、戏剧还是爱、仇恨、残暴的传播,无论是劳作、懊悔或宗教,问题最终都一样归于那永恒的否定之光中。因此,那位完美的高地农夫的命运也是如此。他的身体,他的臂膀,他的面容,他的活动,无一不透着美感,一切都被雕琢得恰到好处。没有波涛汹涌,没有希望,也没有改变,一切都是永恒的存在。问题是永恒的,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更改。所有存在和消逝的事物都是那永不改变的问题的一部分。因此,没有什么成,也没有什么逝。所有的一切都是永恒的存在。因此,那位巴伐利亚农夫独特的美也是如此。
这一点在十字架上也很明显。木雕的塑像保存了它的精华。那张脸上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僵硬。人们只有到了这里,才会惊讶地发现,这地方的男女面容如此平静、俊美、质朴、单纯,背后也有吝啬、神秘、残忍。这都是那种美的一部分,是一种温婉单纯的美。基督的身体也是僵硬的、笔直的,然而其比例非常完美,不变的张力让它形成了统一的整体。它没有动作,也不可能做任何动作。这个人最终被固定了下来,整个身体都被束缚住了,看上去非常完美。身体里还被钉上了钉子以固定,但那副身躯并没有逐渐丧失生气而死去。它明白,自己的存在是无可否认的,也确认了那些感性经历的绝对真实性,所以它坚挺着。但他接受了那坎坷的命运,在那命运中他是全能的,能体会到所有感官经历的快乐。因此他一心接受了那命运和神秘的快感,他是完美的。他的感官体验是至高无上的,近乎生死交融之境。
它是永恒不变的,无论是在山坡上割草,砍木头,还是划船渡过满是冰凌的河流;无论是在酒馆里买醉,做爱,还是演哑剧,憎恶;无论是虔诚地跪在香火缭绕的庙宇,跟随众人一起去祈福,还是为耶稣圣体圣血节(复活节60天后的一个周四)的盛宴砍桦树,都是不变的,那种深沉的、有力的、神秘的感性经历就是他的全部,他没有顾虑,就在那永恒不变的问题之中,在那永恒的不融的冰层之下,至高无上,无可超越。
离开这里,朝奥地利的方向而行,沿着伊萨河北上,随着河流越变越细,河水更洁净清澈,气候也愈加冷冽,由于花儿的点缀而更显秀美的北方山峦也变得黝黯起来。在山上,我见到了一位小耶稣像,他看起来像是那里的主宰。路旁边就是河流,河面上布满了冰凌,流经那些岩石和如鬼魅一般的松林,两侧的浅滩是粉红色的。空气冷冷的,显得很坚硬、沉闷,一切都是冷冷的,互不相关。路边的一个小玻璃盒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基督塑像,头枕在手上,他沉思着,有点疲倦,却很执拗,眉毛很奇怪地上扬起来,手肘支在膝盖上。他独自坐在那里,梦想着,沉思着,头上戴着一顶金灿灿的荆棘王冠,身穿一件小小的红色法兰绒外套,显然是某个农妇替他缝制的。
他现在一定还坐在那里,那个小小的、面无表情的基督,身穿红色的法兰绒外套,梦想着,沉思着,忍受着,坚持着。他看起来有点惆怅,好像是明白他无法接受那么多一样。然而,死亡是无可避免的。死神也无法解除灵魂的焦虑。死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焦虑感可以削减,但不会消失。死亡无法创造事物,也不能毁掉事物。一切照常。
那位沉思着的小基督明白这一点。那么,他究竟在思考什么呢?他耐心地思考着,沉默不语。尽管出身平凡,但他心底最渴望达成的梦想究竟是什么?“生存还是毁灭”,这可能是个问题,但却不是死了就能摆脱的问题。这不是个关乎生死的问题,而是关于存在的问题——存在或不存在。这个问题既不是坚不坚持,也不是忍不忍受。问题是,非存在是永恒的吗?如果不是,那么,究竟什么是存在呢?头顶,不散的雪光一直照耀着,永不熄灭,它吸收了所有生命的精华,永恒不变,那道并不存在的雪光永远明亮不灭。那么,什么是存在?
人登上阿尔卑斯山,翻过山顶,抵达南麓,你会再次感受到文明世界的生活。巴伐利亚在本质上是很冷淡的,至今仍然与世隔绝。那里的十字架灰蒙蒙的,看上去很古老,就像真理一样渺小。进入奥地利之后,十字架变得焕然一新了,它们被刷成了白色,看起来更大更扎眼。但是,它们仍然是当地人文化的象征。
通常,人能够分辨出某地某位艺术家的作品。在则姆谷的提洛尔中心地带,茵斯布鲁克后面,有一位雕刻家塑造了五六座十字架。他不再是那个宣扬某种信念、传达某种教义的农民了。他是个艺术家,接受过专业训练,且神志清醒,很可能在维也纳工作。他正在传达一种感觉,他不再煞费苦心地传播真理和宗教理念。
他的十字架主架位于克拉姆潮湿的谷地里,这里山高路险,白天也没有什么光线。道路上有一块大石头,旁边草木丛生,通往山口一侧。谷地中的溪流不断冲刷着这里的土地,哗啦啦地奔流在谷地中的大石头之间,永不断绝。河对面的那块石头高耸入云,天空很高很远。因此,人走在山间就像是在夜晚,在地狱行走一样。小道尽头,马车队从这里爬上山,进入闭塞难通的村庄,在那又冷又暗的山口里,有一个巨大的、惨白的基督塑像。塑像比真人还要大一点儿,他身体向前倾着,好像刚刚死去,完全发育成熟的躯体吊在手上。因此,沉重的躯体朝前方倾着,好像很快就会因自身重量而掉下来一样。
这是他生命的结束。他脸上露出疲惫而呆滞的神情,因为疼痛而更显扭曲。那张相当丑陋的嘴已经被死神封上。死亡就是最终的解脱,给人的整个身体上了一个封印,封锁住了人活着时所承受的所有苦难、疲累和拥有的欲望。
山口又潮又暗,水流不断冲刷,几乎泛滥成灾了。马车队的驾车人,从峡谷里狭窄的栈道上出来,努力抑制着兴奋的情绪,似乎要忘记自己。马车经过那个巨大的白色基督像,他脱下了帽子,却并没有抬头看,不去直视十字架。他在黑暗中匆匆前进,驾着马车爬上陡峭的山道,巨大的白色基督像悬在他头顶上。
马车队的驾车人很担心。尽管他身体强健,但他总会感到恐惧。他的灵魂并不强壮,反而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面色苍白。头顶的山峦黝黯不明,脚下的水流咆哮不止。他的心因恐惧而伤痕累累。经过基督的大塑像旁时,他摘下了帽子,向死亡之神致敬。耶稣是死神,上帝是死神转世。
而马车队的车夫将这个已经死去的基督当成了至高无上的上帝。这位山地农夫似乎忧虑满怀,他害怕死亡,害怕生理的死亡。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他非常痛苦,痛苦至极。他最终的结局是死亡。因此他崇拜它,在它面前下跪,一直迷恋着它。死是他的完结,他通过生理上的痛苦接近这一完结的状态。
因此,山谷里到处都有这种死亡的纪念碑。不远处有一座桥,桥头上还有一座小十字架,也是雕刻了大基督塑像的人的作品。这里的基督胡须浓密,身形瘦削,它似乎是轻轻挂在十字架上的,而其他地方的十字架上,基督很大,肤色黝黯,面相俊朗。但是这一个,和其他的一样,都是纪念基督之死的,彻底的、消极的死亡,彻底得近乎抽象,超越了生离死别的伤感。
大家都因为生理上的苦痛、意外、突然而至的死亡而悲痛。无论在哪里,人只要遭遇不幸,就会举行小小的悼念仪式,以求得伤痛和死亡之神的饶恕。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溺水了,只剩了手臂在空中挥舞。树上挂着一幅小画,用木头框边,画中描绘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地点正是挂画的这里。同样地,岩石上也有一幅稚嫩的小画:一棵树倒插在一个人腿上,血液飞溅。奇怪的是,钉在事发地的画中总能透出痛苦和恐惧。
那么,这才是敬奉,对死亡的敬奉,以及对导致死亡的残暴行径和痛苦的敬奉。这听起来很残忍,很凶险,其实,死就是生命的回归,沿着我们出生时的那条血液之路回归。
翻过通往罗马的驿道上坡,眼前的景象与之前的截然不同。这里的基督像个性迥异,他们差不多都是仿真的。有一位基督十分英俊,头发都经过精心雕琢,看起来很大气,跟意大利诗人加布里埃尔·邓南遮的儿子一样,摆出一副受难的圣人的模样。这位基督的殉难方式是最文雅的。这种风雅很重要,非常具有奥地利风格。人们几乎能想象到,年轻的男士用这样惊人的、自创的方式,很受女性喜爱。这也是十足的维也纳风格的方式。这里面还能透出男性的勇敢和热切。个人的骄傲感总能战胜每一次困境。最纯真的骄傲感和满足感,精心打理好的头发,大方的举止远比死亡和痛苦重要得多。这样做也许很蠢,但同时也令人钦佩。
然而,越是靠近通往南方的小道,十字架的影响力也就越弱,越感性。被塑成的基督抬起头来,非常遗憾地转动眼睛,是典型的圭多·雷尼风格。这样的基督太让人怜悯了。他们抬头看着天空,只想着自己,自怨自艾。放大了看就是一株死去的风信子,正是花期,却已死去,仍不失其美丽。年轻的男性躯体躺在十字架上,就像一株枯萎的花,好像它本来就应该是死的一样。死亡是多么可爱,多么刻骨铭心,多么真实,多么令人高兴啊!这才是真正伤感的灵魂。
还有其他普通的,制造出来的基督模型,看起来就不那么有特色了。它们看起来跟我们在英格兰看到的基督像一样寻常,毫无特色。但这些塑像有红色的裂纹,血红色的画面,非常震撼。
过了布里纳山口,我只看到了一些庸俗的、令人哗然的十字架。基督像的胸部和膝盖上有巨大的裂痕,猩红色的油漆倾泻而下,十字架上的塑像变成了红白条纹相间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
山间驿道上,角落里的岩石被当地人上了色;通往金茨岭的道路上,岩石被涂成了蓝色和白色的环状;通往圣雅各大教堂的道路上的,则涂成了红色。因此,人就是跟着这些蓝色和白色的环或者红色的石块而找到路的。这些石头上的红色油漆,跟十字架上的一样红;不过,十字架上的红色是漆上去的,而石头上的红色则像猩红的血液一样触目惊心。
我还记得伊萨的那个沉思的小基督,穿着红色的法兰绒外套,头戴金色的荆棘王冠,对我来说,尽管外界的一切那么血腥,他却很真实,弥足珍贵。
“达达兰,穿上你的锦衣——穿上法兰绒。”他的外套是红色法兰绒的,我为什么就那么开心呢?
翻过山,圣雅各教堂附近,距铁路很远的路边,有一座巨大的、很重要的教堂。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外面是亮眼的粉红色和奶白色相间,还有小拱门,看起来富丽堂皇。里面的基督像是我所见过的最特别的一座。他身强体壮,坐在十字架后面,也许是刚刚复活吧,旁边还有坟茔。他斜坐着,似乎困境已经结束,混乱已经平定,只有经历的回忆还在心中。他身体强壮,全身赤裸,已经被击溃了,但还是有些血色。脸上的神情却很恐怖。他的头偏向一边,看向了肩膀后面。这张死人的面庞上的神情,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眼睛看着人,却没有任何神情,似乎只看到了自己的血液。因为眼球充满了血液,眼白变成了猩红色,虹膜被染成了紫色。这猩红的眼睛,血红色的瞳孔,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进入教堂的人,好像要看透惨死之躯一样,非常骇人。赤裸且强健的躯体已经明白了死亡,绝望地坐在那里,被羞愧压得抬不起头来。唯一有生气的就是脸庞,表情阴森恐怖,像是饱经折磨,却拒不屈服的囚犯一样。囚犯看起来很迷茫,他眼睛血红,神情坚定,却几乎没有憎恨。他被征服了,被打败了,受了伤,活着成了一种折磨,一种羞耻,让人无法忍受。然而,他却仍然意志坚定,与悲愤化为一体。
我们普遍认为,阿尔卑斯山谷鲜花遍野,跟伦敦泰特美术馆里的风景画一样美,因此,在这山谷中居然发现了这样一尊塑像,位于这精美的巴洛克式风格粉色教堂之中,真是出人意料。在我们的印象中,“奥地利提洛尔之春”是非常纯朴而可爱的。然而,这里却有这样一尊基督像,沉重的躯体饱受死亡和苦痛的磨难,刚健的身躯遭到了残酷的折磨,而血红色的眼里还透着无尽的悲愤和痛苦。
这座教堂被打理得很好,显然使用的次数也很多。上面还挂了许多还原瓶和礼物。这里是祭祀中心,祭祀方式却很淫邪。后来,那山谷中的河流和黑松树变得不再干净,好像有一个肮脏的鬼住在那里一样。那里的花儿看起来很不自然,山顶有一道异常强烈的白光闪过,让人惊恐不已。
这之后,在人口众多的山区,所有的十字架差不多都遭到了毁坏。只有山顶上,那些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小的十字架才得以幸免。越往山上看,十字架越小,在山顶的雪里,它看起来像是个路标,像一支倒插进去的箭。雪水流过小屋下面,流到了那个小小的裸体的基督身旁,旁边都是洁白的不融的雪,洁白的山峦在空中画出弯弯曲曲的弧线,山峦间与白色的雪相间的,是栈道。栈道的末端是最后一个十字架,一半埋在雪里,看上去很小,很难看。领头的向导缓慢地爬着山,脚步沉重,他并没有留意到那个十字架,因此也没有脱帽致敬。他身后的山地农民们都摘下了帽子向十字架致敬,而领头的那个却什么也没看到,直接从那里经过了。因为此刻,他比其他人的任务要重。
在詹芬的一条山间小道上,离梅拉诺不远的地方,有一尊倒在地上的基督像。我正急匆匆地往山下赶,以躲避那冰冷的风,这风几乎吹乱了我的心绪。我抬头看着周围那始终白茫茫一片的山峦,它们像锋利的刀刃一样插进空中,绝不收回。于是,我几乎跑进了一座古老的教堂里。它靠着冰冷而坚硬的山峦,山顶上一片白雪皑皑。
因为年代久远,教堂的屋顶已经变成了银灰色,上面长满了青苔,一丛丛、一束束地堆聚在一起。那个基督像倒在路标旁边的石头上,双臂已经脱落了,姿势看起来并不自然,古老的裸木雕像就那样倒在裸露的石头上。这个古老的基督像是用原木雕琢而成,手臂是很长的楔状的,腿部又细又直,显示出那种实在的精神,那种要传达宗教真理,而不是感官体验的愿望。
那个倒在地上的基督像,双臂从肩部脱落了,悬挂在铁钉上,就像是教堂里为了还愿而献上的牛羊腿。这两支臂膀在钉在十字架两端的手上摇摆晃动,用旧木头雕琢的肌肉看起来都错位了,颠倒了。冰冷的风刮过,它们随风摇晃不止,看上去很痛苦,在那一片荒芜,寸草不生的地方,那里只有冷冰冰的石头。但我不敢去碰那倒下的基督像,它就以那种奇怪的姿态倒在路标下。我怀疑是否会有人来把这破烂的基督像清理掉,如果有,那他要拿这些破烂的东西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