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侃问:“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说闲语,管闲事?”先生曰:“初学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恐于工夫上又发病。”
【译文】
我问:“持守志向就好比心痛,一门心思在痛上,哪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呢?”先生说:“初学者这样去做也好;但是要使人知道‘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心就是神明,原本就是这种存在状态,工夫才能落实。如果只是死死守着志向,恐怕又会在工夫上犯病。”
【2】侃问:“专涵养而不务讲求,将认欲作理,则如之何?”先生曰:“人须是知学,讲求亦只是涵养。不讲求,只是涵养之志不切。”曰:“何谓知学?”曰:“且道为何而学?学个甚?”曰:“尝闻先生教,学是学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认天理,只要自心地无私意。”曰:“如此则只须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这些私意认不真。”曰:“总是志未切。志切,目视耳听皆在此,安有认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1],不假外求。讲求亦只是体当自心所见,不成去心外别有个见?”
【注释】
[1]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意为人人都具有判别是非的心。
【译文】
我问:“专心于涵养而不注重研究,将会把人欲当做天理,该怎么办?”先生说:“人必须知道学问,研究也只是涵养。不研究,只是涵养的志向不真切。”我说:“什么叫做知学?”先生说:“你且回答我为什么要学?学什么东西?”我说:“我曾经听先生讲,学是学会存天理。心的本体就是天理,体认这个天理,就是要自己的内心没有私意。”先生说:“明白了这点,你只须清除私意就可以了,又担心什么天理人欲分不清楚呢?”我说:“我就是担心这些私意把握不准确。”先生说:“都是你的志向不真切。志向真切,眼睛看,耳朵听,都在这方面,哪有认不清的道理呢?‘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必借助于向外探求。研究也只是体会自己内心所发现的,难道在心外另有一个见解?”
【3】先生问在坐之友:“比来工夫何似?”一友举虚明[1]意思。先生曰:“此是说光景[2]。”一友叙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说效验。”二友惘然,请是。先生曰:“吾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说效验,却是助长外驰病痛,不是工夫。”
【注释】
[1]虚明:周敦颐《通书》曰:“无欲则静虚,虚则明。”
[2]光景:犹“光影”,喻为虚幻不实的现象。黄宗羲的《论不宜立理学传书》曰:“孟子言良知,文成恐人将此知作光景玩弄,走入玄虚,故就上面点出一‘致’字,其意最为精密。”
【译文】
先生问在座的一位朋友:“近来做工夫怎么样?”这位朋友说出内心虚静空灵的感受。先生说:“这是讲玄虚的景象。”一位朋友谈了过去与现在的异同。先生说:“你这是讲效果。”两位朋友茫然不解,请先生指正。先生说:“我们今天做工夫,就是要使为善的心真诚切实。这个心真诚切实了,看见好的就去追求,有过错就去改正,这才是真实切己的工夫。这样,人的私欲日益消退,天理逐渐彰显。如果只顾着追求玄虚体验,谈论效果,那都是人为滋长了向外追逐的病痛,不是工夫。”
【4】朋友观书,多有摘议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说与晦庵时有不同者,为入门下手处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辩。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尝异也。若其余文义解得明当处,如何动得一字?”
【译文】
朋友们看书,有不少人指摘评议朱子。先生说:“这是存心去找差异,是不对的。我的学说与朱子时常有不同,但都是入门工夫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辨析清楚。但是我的心与朱子的心并没有不同。比如朱子在那些文辞语义讲解得很清楚明白的地方,又怎么能改动他的一个字?”
【5】希渊[1]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2]、伊尹[3]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4],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犹分两虽不同,而足色则同,皆可谓之精金。以五千镒者而入于万镒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厕之尧、孔之间,其纯乎天理同也。盖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虽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为圣人。犹一两之金,比之万镒,分两虽悬绝,而其到足色处,可以无愧。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5]者以此。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犹炼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争不多,则煅炼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则煅炼愈难;人之气质,清浊粹驳。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故不务去天理上着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此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煅炼成色,求无愧于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无复有金矣。”时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注释】
[1]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官至四川提学佥事,王阳明的学生。
[2]伯夷:孤竹君之子,曾与弟叔齐一起劝阻武王伐纣,武王灭商后,两人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
[3]伊尹:名挚,商朝贤相,辅佐商汤攻灭夏桀。
[4]镒(yì):古代重量单位,合二十两,一说二十四两。
[5]语出《孟子·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
【译文】
蔡希渊问:“可以通过学习成为圣人。然而伯夷、伊尹和孔子相比,才智终究有差异,但他们同被称为圣人的根据在哪里?”先生说:“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就是他们的心纯粹达到天理,没有私欲掺杂在中间。好比纯金之所以为纯金,就是因为金的成色十足,没有铜铅混杂在其中。人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才是圣人,金子达到成色单一的状态才是纯。然而圣人的才力本有大小不同,就像金子的分量有轻重。尧舜好比一万镒,文王孔子好比九千镒,禹、汤、武王好比七八千镒,伯夷、伊尹好比四五千镒。才力各有不同,但纯粹是天理这一点是相同的,都可以称之为圣人。好比金子的分量虽然不同,但都成色十足这一点相同,所以都能称之为纯金。把五千镒放到一万镒中去,成色相同。把伯夷、伊尹放在尧和孔子之间,他们纯粹都是天理这一点相同。之所以称为纯金,在于成色,不在于重量。所以为圣人,在于纯粹天理,而不在于才力大小。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只要肯学习,使得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就可以成为圣人。好比一两黄金与万镒黄金相比,分量虽然相差悬殊,但是从成色十足这一点上看,可以说毫无愧色。所以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讲的。学者学圣人,不过是摒弃人欲,存养天理而已,就如炼金追求成色十足。黄金的成色,如果杂物不多,那么炼制起来就省事多了,并且容易成功。成色越低下,炼制起来就越难。人的气质,清浊相杂,有中人以上的,有中人以下的,对于圣人之道,有生知安行的人,有学知利行的人,资质最低下的人,必须花费比别人多百倍的工夫,而最终的成功都一样。后世学者不知道成为圣人的根本是看纯粹天理,只专门在知识才能上去追求成为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己必须将圣人的许多知识才能逐渐一一学会了才行。所以不专注在天理上下功夫,白白浪费精力,在书本上钻研,在事物名称上考察,在各种具体行为方式上模仿。知识越多而人的欲望越膨胀,才智越多,而天理遮蔽得越严重。正如看见别人有一万镒黄金,不去专心锻炼黄金的成色,以达到无愧于精纯的状态,而是希冀于重量,一定要和一万镒相等。结果是锡铅铜铁交杂混合,分量虽然增重了不少,但成色却越来越低。等到了极致,都不再有黄金了。”当时徐爱在旁边说:“先生这个比喻,足以打破后世儒者求学过程中支离破碎的困惑,对于后学有巨大的贡献。”先生说:“我们用功,只追求逐日减少,不追求逐日增加。减少一分人欲,就是恢复了一分天理,多么轻快洒脱!多么简单易行!”
【6】士德[1]问曰:“格物之说,如先生所教,明白简易,人人见得。文公[2]聪明绝世,于此反有未审,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忧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删繁就简,开示来学,亦大段不费甚考索。文公早岁便著许多书,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谓‘向来定本之误’[3],又谓‘虽读得书,何益于吾事’[4]?又谓‘此与守书籍,泥言语,全无交涉’[5],是他到此方悔从前用功之错,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处。他力量大,一悔便转,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许多错处皆不及改正。”
【注释】
[1]士德:杨骥,字士德,王阳明的学生。
[2]文公:指朱熹,“文”是朱熹的谥号。
[3]语出朱熹《答黄直卿书》,详见王阳明辑录的《朱子晚年定论》。
[4]语出朱熹《与吕子约》,详见王阳明辑录的《朱子晚年定论》。
[5]语出朱熹《答何叔京》,详见王阳明辑录的《朱子晚年定论》。
【译文】
杨士德问:“格物的学说,像先生所教的那样,明白简单,人人都能理解。朱子聪明绝世,对于这一点反而没有理解透彻,这是为什么呢?”先生说:“朱子精神气魄大,他早年就注定要继往开来,所以一直在考辨著述上用功。如果一开始就密切结合自身来修养,自然没空顾及这些。等到品德完满后,果然担心圣人之道不被人家理解。就像孔子删订六经,删除繁杂实现简单精炼,昭示给后来的学者,基本上不费什么考究的工夫。朱子早年便写了很多著作,晚年才后悔把事情做反了。”杨士德说:“晚年反悔,如说‘以前确立根本的错误’,又说‘即使能读书,对于我们行事有什么好处呢’,又说‘这与死守书本、拘泥于语言完全没有关系’,说明他到了这个时候才后悔从前的工夫用错了地方,才去密切结合自身修养。”先生说:“然而这正是一般人比不上朱子的地方。他决心大,一后悔就开始转向,可惜不久就过世了,生前很多理解错了的地方都来不及改正。”
【7】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侃未达。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1],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2]。”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只做得个义袭而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3]。”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4]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注释】
[1]语出《尚书·洪范》:“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意为没有自私的好恶。遵王之道,意为遵行王道、公道。会其有极,意为会归于法度、准则。
[2]裁成辅相:语出《周易·泰卦·象传》。裁成,意为剪裁成适用的样子。辅相,意为辅助、帮助。
[3]行不著,习不察: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意为做了却不能自觉其中的道理,习以为常却不知其所以然。一生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却不知道这是条什么路,这是一般人的生活状态。
[4]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号濂溪,北宋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著名理学家,一般认为是宋代新儒学的开山,著有《太极图说》、《通书》等。
【译文】
我清除花圃中间的杂草,因而发问:“天地之间为什么善很难培植,恶很难消除?”先生说:“这是因为没有去培植善,也没有去消除恶。”过了会,先生说:“这样去看待善恶,都是在形式上着意,因而不对。”我没有理解。先生说:“天地之间充满生机,就如花草一样,哪里有善恶之分呢?我想看花,就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果想看草时,又以草为善了。这些善恶都是因为你内心的喜好和厌恶造成的,所以说不对。”我说:“那么没有善与恶的分别了吗?”先生说:“无善无恶的状态是天理宁静之时,有善有恶是气息流动之时。不随血气私欲而动,就没有善没有恶了,这就是至善。”我说:“佛教也主张没有善没有恶,怎么区别呢?”先生说:“佛教执着在没有善没有恶上面,于是一切都不再考虑,不能以此来治理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没有有意识地为善’,‘没有故意为恶’,不为血气私欲所驱动。然而‘遵守王道’,‘自然会达到一个极点’,自然完全遵循天理,自然就有天地之道的呈现,有万物生成的辅助。”我说:“草既然不是恶,那么草就不宜清除。”先生说:“这样就是佛教道教的主张了。草如果妨碍着人的行动,你清除它又有何妨?”我说:“这样不就是有专门的喜好和厌恶了吗?”先生说:“不着意于喜好和厌恶,不是说完全没有喜好和厌恶,否则那就是完全没有知觉的人了。之所以称之不着意,只是让喜好和厌恶完全遵循天理,不去另外添加自己的想法。这样也就和没有喜好和厌恶一样了。”我说:“清除草为什么是遵循了天理,没有附着自己的想法呢?”先生说:“草有妨碍,按理应当清除,那就清除掉。偶尔没有清除,也不会牵累本心。如果附着了自己的想法,心体就会有很多牵累,因而有很多血气私欲发动的时候。”我说:“那么善恶完全不在事物上面吗?”先生说:“只在你的心上。依循天理就是善,动气就是恶。”我说:“事物终究没有善恶。”先生说:“心没有善恶,事物也没有善恶。后世儒者不知道这一点,放纵内心追逐外物,把格物的学问理解错了,整天追逐与探求外物,也只是做个‘义袭而取’的工夫。终身行不著,习不察。”我说:“‘像喜好美色一样去喜好,像厌恶恶臭一样去厌恶’,怎么样?”先生说:“这正是完全依循天理的状态。天理应当如此,本就没有私意去喜好和厌恶。”我说:“‘像喜好美色一样去喜好,像厌恶恶臭一样去厌恶’,怎么可能不是有意的呢?”先生说:“这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就是完全遵循天理。即便是依循天理,也不能附着自己的私意,所以只要有一点忿恨好乐,就不能符合天理。必须达到廓然大公,才是心的本体状态。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未发之中。”孟源说:“先生说‘草如果妨碍了人的行动,清除也是理所当然’,为什么这又是在形式上着意呢?”先生说:“这个必须你自己内心去体会,你要清除杂草,是什么心思?周茂叔不清除窗前的草,又是什么心思?”
【8】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于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
【译文】
先生对学者说:“求学必须抓住要旨,工夫才能落实。纵然不能没有间断,就像船有舵一样,一掌控就觉醒。不然的话,虽然在求学,也只是‘义袭而取’,仍然是行不著,习不察,不是大本达道。”又说:“理解了,随便怎么说都正确,如果在这个地方想通了,在另外一个地方又不通,那是因为没有理解透。”
【9】或问为学以亲故,不免业举之累。先生曰:“以亲之故而业举为累于学,则治田以养其亲者亦有累于学乎?先正云‘惟患夺志’[1],但恐为学之志不真切耳。”
【注释】
[1]语出《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故科举之事,不患妨功,惟患夺志。”
【译文】
有人问:“求学时因为亲人的缘故,不免受到科举事业的牵累。”先生说:“因为亲人的缘故而参加科举耽误了求学,那么种地来奉养亲人也会耽误求学吗?前人说‘只担心丧失了志向’,只担心求学的志向不真切罢了。”
【10】崇一[1]问:“寻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无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无一息之停。然有个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缓,虽千变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时,与天运一般不息,虽酬酢万变,常是从容自在,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2]。若无主宰,便只是这气奔放,如何不忙?”
【注释】
[1]欧阳德(1496—1554),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官至礼部尚书,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范浚《心箴》,朱熹《孟子集注·告子》曾引用。天君,人心。百体,身体上的所有器官组织。
【译文】
欧阳崇一问:“平时心思忙碌,有事的时候固然忙碌,没事的时候也忙碌,这是为什么?”先生说:“天地万物的生机,本来就没有一刻停息。然而有个主宰,所以不管事情的先后缓急,即使千变万化,这个主宰常常安定,人依靠这个主宰而生存。如果主宰安定,和天地万物一样运行不息,那么即便应酬变化,也常常从容自在,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坦然自若,而身体各种器官都听从命令’。如果没有主宰,就只有血气私欲奔放,怎么会不忙乱?”
【11】先生曰:“为学大病在好名。”侃曰:“从前岁,自谓此病已轻。比来精察,乃知全未,岂必务外为人?只闻誉而喜,闻毁而闷,即是此病发来?”曰:“最是。名与实对,务实之心重一分,则务名之心轻一分,全是务实之心,即全无务名之心。若务实之心,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没世而名不称’[1],‘称’字去声读,亦‘声闻过情,君子耻之’[2]之意。实不称名,生犹可补,没则无及矣。‘四十、五十而无闻’[3],是不闻道,非无声闻也。孔子云:‘是闻也,非达也。’[4]安肯以此望人?”
【注释】
[1]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此句有二解,其一,人到死而名声不被别人称道,君子引以为恨;其二,人到去世时名声与自己的实际不相符,君子以之为恨。王阳明主张作后一种理解。
[2]语出《孟子·离娄下》,意为名声超过了真实状况,君子以之为耻。
[3]语出《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一般理解为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也就不值得惧怕了。但王阳明对此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4]语出《论语·颜渊》:“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
【译文】
先生说:“求学的病根在于喜好名声。”薛侃说:“从前年开始,我自认为这个病开始减轻了。近来仔细省察,才知道完全没有根除,难道人必定要依靠外在的名声?只是听见赞誉就高兴,听到批评就郁闷,这就是发病了吗?”先生说:“正是。名与实相对,追求实在的心重一分,则追求名声的心轻一分,完全是追求实的心,就完全没有追求名声的心了。务实的心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怎么会有时间去喜好名声?”又说:“孔子说‘疾没世而名不称’,‘称’字应读去声,也就是‘声闻过情,君子耻之’的意思。实不符合名,生前还可以弥补,死后就没法顾及了。‘四十、五十而无闻’,是说没有闻道,不是名声不被别人知道。孔子说:‘这是闻名,不是显达’,他怎么会拿名声来寄望于学生呢?”
【12】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药,以改之为贵。若留滞于中,则又因药发病。”
【译文】
我时常后悔。先生说:“悔悟是根除疾病的良药,但贵在改正。如果悔悟留置在心中,那么就因为用药而引发了病根。”
【13】德章[1]曰:“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躯壳上起念,故替圣人争分两。若不从躯壳上起念,即尧舜万镒不为多,孔子九千镒不为少;尧舜万镒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镒只是尧舜的,原无彼我。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较分两的心,各人尽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学,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纣心地,动辄要做尧舜事业,如何做得!终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个甚么,可哀也已!”
【注释】
[1]德章,生平不详。
【译文】
刘德章说:“听到先生以纯金来比喻圣人的本质,以纯金的轻重来比喻圣人的才力大小,以锤炼来比喻学者的工夫,十分深刻贴切。只是说尧舜为一万镒,孔子为九千镒,恐怕不太妥当。”先生说:“你这又是从形式上着意,因而要去为圣人辨一个高低。如果不从形式上着意,那么尧舜为一万镒不算多,孔子九千镒也不算少。尧舜的一万镒也就是孔子的,孔子的九千镒也就是尧舜的,原本不分彼此。所以称之为圣,只看本质的精粹专一,不看重量的多少。只要这个心纯粹与天理相同,便同谓之圣。如果看才力与气魄,怎么可能完全相同?后世儒者只在轻重上计较,所以走向了功利。如果抛弃这个计较分量轻重的心思,每个人都竭尽自己的力量与精神,都去用功使这个心纯粹达到天理,那么人人都有天理,个个都能圆满成功,因而才力大的成就大的事业,才力小的成就小的事业,不借助于向外追求,本心无不完备。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明善诚身的事情。后世儒者不明白圣人之学,不知道在自己的内心良知良能上体认扩充,却一味去追求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追求做自己不能做到的事情,一味地好高骛远,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桀纣的心思,还动不动就要做尧舜的事业,怎么可能呢?终身碌碌无为,直至老死,也不知道最终有什么成就,真是悲哀啊!”
【14】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1],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
【注释】
[1]语本程颐,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九。
【译文】
我说:“程伊川以内心的宁静状态为本体,内心的发动为用,这种理解怎么样?”先生说:“心不能根据动静来区分体用。动静只是就心所处的时机而言,就体而言,用的工夫源于本体;就用而言,本体就在流行作用的工夫之中,这就是所谓的‘体用一源’。如果说宁静的时候可以体认到心之本体,行动的时候可以体验心的作用,倒也不妨。”
【15】问:“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1]?”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注释】
[1]语出《论语·阳货》:“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译文】
问:“上智与下愚,为什么不能变化?”先生说:“不是不能变化,只是不肯去改变。”
【16】问“子夏门人问交”[1]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张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注释】
[1]语出《论语·子张》:“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
【译文】
问《论语》中“子夏门人问交”这一章的思想。先生说:“子夏是讲孩童间的交往,子张是讲成年人的交往,如果善于运用,都正确。”
【17】子仁[1]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先儒以学为效先觉之所为[2],如何?”先生曰:“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则自正。诸先觉考诸古训,自下许多问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过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觉之所为’,则只说得学中一件事,亦似专求诸外了。‘时习’者,‘坐如尸’,非专习坐也,坐时习此心也;‘立如斋’,非专习立也,立时习此心也。‘说’是‘理义之说我心’之‘说’,人心本自说理义,如目本说色,耳本说声,惟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说。今人欲日去,则理义日洽浃,安得不说?”
【注释】
[1]此人名有争议。一说是冯恩,字子仁,号南江,今上海松江人,王阳明的学生;一说是栾惠,字子仁,浙江西安人。
[2]朱熹《论语章句·学而》注曰:“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
【译文】
子仁问:“‘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朱子以为学习是效仿先知先觉的作为,怎么样?”先生说:“学是学去人欲,存天理。从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就内心自正。那些先贤考察古代遗训,自然下了很多问辨思索、存养省察克己的工夫,然而都不过是去除人心的欲望,存养我内心的天理而已。如果说‘效仿先贤的作为’,那么还只是说到求学中的一件事,也好像是向外去探求了。‘时习’,像祭祀时的尸主一样端坐,不是专门学习端坐的姿态,端坐的时候学修习自己的内心。像斋戒时一样虔敬地站立,不是专门学习站立的姿势,而是在站立的时候修习内心。‘说’是义理使我心悦诚服的‘说’,人心本来就喜欢天理公义,如眼睛本就喜好美色,耳朵本就喜好声音,只是被人欲所遮蔽牵累,才有不高兴。如今人欲逐渐消去,则天理日益周遍,哪有不高兴的呢?”
【18】国英[1]问:“曾子‘三省’[2]虽切,恐是未闻‘一贯’[3]时工夫。”先生曰:“‘一贯’是夫子见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学者果能忠恕上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4],此恐未尽。”
【注释】
[1]陈杰,字国英,福建莆田人,王阳明的学生。
[2]三省:语出《论语·学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3]一贯:语出《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4]语出朱熹《论语集注·里仁》。
【译文】
陈杰问:“曾子三省工夫虽然切实,恐怕是没有听到一贯之说以前的工夫。”先生说:“一贯是孔子看见曾子没有领会用功的关键,所以告诉他。学者真能够在忠恕上用功,难道不是一贯?一就像树木的根,贯就像树木的枝叶,如果没有种根,怎么可能得到枝叶?‘体用一源’,体没有确立,用从哪里产生呢?说‘曾子在运用方面已经能够随事物而省察,并且踏实践行,只是没有理解本体的一’,这种理解恐怕也不全面。”
【19】黄诚甫[1]问“汝与回也孰愈[2]”章。先生曰:“子贡多学而识,在闻见上用功,颜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问以启之。而子贡所对,又只在知见上,故圣人叹惜之,非许之也。”
【注释】
[1]黄宗贤,字诚甫,号致斋,宁波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官至兵部侍郎,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意为孔子对子贡说:“你和颜回,哪一个强些?”子贡答道:“我怎敢和颜回相比?他听到一件事,可以推演知道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只能推知两件事。”
【译文】
黄宗贤问《论语》“女与回也孰愈”这一章的意思。先生说:“子贡博学而知识丰富,在感观闻见上用功,颜回则在本心上用功,所以圣人发问来启发他们。但子贡所回答的,又只是在感官经验上,所以圣人为他叹息,不是赞许他。”
【20】颜子不迁怒,不贰过[1],亦是有未发之中始能。
【注释】
[1]语出《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译文】
颜回不迁怒别人,不犯同样的过错,只有做到“未发之中”的人才能如此。
【21】“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如外好诗文,则精神日渐漏泄在诗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
【译文】
“种树必须培植好它的根,培养德性必须涵养本心。想要树木生长,必须在它开始生长的时候删剪繁密的枝条;想要道德高尚,必须在开始求学的时候摒弃外在的一些喜好。比如喜好吟诗作文,精神就日益倾放到吟诗作文上面去了,其他的外在喜好都是这样。”先生又说:“我这一番讨论治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你们要是相信,就是去确立志向。学者一心想着为善,就如树木的种子,只要不刻意助长,不要遗忘,只是去做培养的工夫,自然日夜生长不息,生机日益充实,枝叶日益茂盛。树木刚开始生长的时候,就是长出了繁密的枝叶,也要裁剪掉,然后树根和树干才能长大。刚开始治学的时候也要如此。所以立志贵在专一。”
【22】因论先生之门,某人在涵养上用功,某人在识见上用功。先生曰:“专涵养者,日见其不足;专识见者,日见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译文】
讨论先生的门人中,哪些人在涵养上用功,哪些人在知识见闻上用功。先生说:“专门涵养本心的人,每天都看到自己的不足;专心于知识见闻上的人,每天都看到自己有余。每天看到自己不足的人会一天天充裕,而每天看到自己有余的人会一天天损耗。”
【23】梁日孚[1]问:“居敬穷理是两事,先生以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间只有此一事,安有两事?若论万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又何止两?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穷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养工夫,穷理是穷事物之理。”曰:“存养个甚?”曰:“是存养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穷理矣。”曰:“且道如何穷事物之理?”曰:“如事亲,便要穷孝之理;事君,便要穷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读书,便一心在读书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则饮酒便一心在饮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却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请问。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是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却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内,义以方外’[2]。敬即是无事时义,义即是有事时敬,两句合说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3],即不须言义。孟子言‘集义’,即不须言敬。会得时,横说竖说,工夫总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识本领,即支离决裂,工夫都无下落。”问:“穷理何以即是尽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穷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穷义之理,真要义极义。仁义只是吾性,故穷理即是尽性。如孟子说充其恻隐之心,至仁不可胜用,这便是穷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4],如何?”先生曰:“夫我则不暇。公且先去理会自己性情,须能尽人之性,然后能尽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注释】
[1]梁焯(1483—1528),字日孚,南海人,官至兵部职方司主事,王阳明的学生,他和薛侃等一起为阳明心学在岭南的传播与发展做出了贡献。
[2]语出《周易·坤卦·文言》,意为君子持敬以使内心正直,处事合宜以对外公正。
[3]语出《论语·宪问》:“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
[4]语出程颐,见《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译文】
梁日孚问:“居敬穷理是两件事,先生以为是一件事,为什么?”先生说:“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哪里有两件事?如果讲具体差异,礼仪有三百,威仪有三千,又何止两个?你且说说看居敬是什么意思?穷理又是什么意思?”梁日孚说:“居敬是存养的工夫,穷理是穷究事物的道理。”先生说:“存养什么呢?”梁日孚说:“存养本心所蕴含的天理。”先生说:“这样也就是穷理而已。”先生反问:“怎么穷究事物的道理呢?”梁日孚说:“比如侍奉父母,就是要穷尽孝顺的道理;侍奉君主,就是要穷尽忠诚的道理。”先生说:“忠与孝的道理,是在君主和父母身上?还是在自己心中?如果在自己心中,也只是穷究这个心的道理罢了。你且说什么是敬呢?”梁日孚说:“敬就是主一。”先生问:“什么是主一?”梁日孚说:“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处理事物,就一心在处理事物上。”先生说:“按照这种说法,那么喝酒就一心在喝酒上,喜好美色就一心在喜好美色上,这是追逐外物,哪里是什么居敬的工夫?”梁日孚请问。先生说:“一就是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如果只知道主一,不知道一就是天理,有事的时候就是追逐外物,没事的时候就是空想。只有当有事没事时,都一心在天理上下功夫,所以居敬也就是穷理。从穷理的专一特点而言,就称之为居敬;从居敬的精深特点而言,就称之为穷理。不是做到居敬了,另外有一个心去专门穷理,穷理时,又另外有一个心居敬。名称虽然不同,工夫就是一个。比如《周易》所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就是没有应对事务时‘义’的状态,义就是处理事务时‘敬’的状态。两句话合起来只讲一件事。如孔子讲‘修己以敬’,就不必再讲义。孟子讲‘集义’,就不必再讲敬。理解了,随便怎么讲,工夫都是一样的。如果拘泥于文词,不得要领,就会支离破碎,工夫都没办法落实。”梁日孚说:“穷理怎么就是尽性呢?”先生说:“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天理。穷究仁的道理,就是要仁完全体现为仁,穷究义的道理,就是要义完全实现为义。仁义就是我的本性,所以穷理就是尽性。如孟子所说的‘扩充恻隐之心,可以达到仁德用不完的状态’,这就是穷理的工夫。”梁日孚说:“程颐讲的‘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能不考察’,这句话怎么样?”先生说:“我就没有那么多空闲。你暂且先去体会自己的本性,必须先穷尽人的本性,然后才能穷尽事物的本性。”梁日孚猛然领悟。
【24】惟乾[1]问:“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灵处。就其主宰处说,便谓之心,就其禀赋处说,便谓之性。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无不知敬其兄,只是这个灵能不为私欲遮隔,充拓得尽,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无蔽,故须格物以致其知。”
【注释】
[1]惟乾:冀元亨,字惟乾,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冀元亨问:“良知怎么是心的本体呢?”先生说:“良知是自觉到天理的状态。从它主宰的作用而言,称之为心,从它的禀赋来源而言,称之为性。年幼的孩子,无不知道爱他们的父母亲,无不知道尊敬他们的兄长,就是因为这个灵根没有被私欲遮蔽,彻底地扩充,就是完整无缺的本体,因而与天地合德。圣人以下的人,没有不被遮蔽的,所以必须通过格物来呈现良知。”
【25】守衡[1]问:“《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齐治平,只诚意尽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则知未发之中矣。”守衡再三请。曰:“为学工夫有浅深。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无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恶恶,便又多了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书》所谓‘无有作好作恶’,方是本体。所以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诚意工夫里面体当自家心体,常要鉴空衡平[2],这便是未发之中。”
【注释】
[1]守衡:生平不详。
[2]鉴空衡平: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鉴,镜子。衡,秤杆。此语以镜之空、秤之平比喻心体的澄明中正。
【译文】
守衡问:“《大学》工夫就是诚意,诚意工夫就是格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只要诚意就彻底实现了。但《大学》又讲‘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这是为什么呢?”先生说:“这个要你自己去思考领会,理解了这一点,就知道‘未发之中’的意思了。”守衡再三请求先生讲清楚。先生说:“求学的工夫有深有浅,刚开始的时候如果不实实在在地想着去好善恶恶,怎么能够为善去恶呢?这实实在在地想,就是诚意。但如果不明白心的本体原本不附着任何事物,只是一直刻意地去好善恶恶,就又多了分做作,就不是廓然大公。《尚书》所说的‘没有刻意为善为恶的心’,这才是本体。所以《大学》要说‘有所忿懥好乐,则不得其正’。正心就是在诚意的工夫里体认自己心体,常常要像镜子一样的虚心明澈,像秤杆一样公允持平,这就是未发之中的状态。”
【26】正之[1]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2]。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古人许多诚身的工夫,精神命脉,全体只在此处。真是莫见莫显,无时无处,无终无始,只是此个工夫。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间断。既戒惧,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谁戒惧?如此见解,便要流入断灭禅定。”曰:“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则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邪?”曰:“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3],便已流入恶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无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注释】
[1]黄宏纲(1492—1561),字正之,号洛村,江西人,官至刑部主事,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意为小人在独处的时候就做坏事,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看见君子后就躲躲藏藏,掩饰自己的恶行,炫耀自己的善行。
[3]瞶(kuì):通聩,耳聋。
【译文】
黄正之问:“戒惧是自己所不知道时的工夫,慎独是自己独知时的工夫,这种说法怎么样?”先生说:“只是一个工夫,没有处理事务时固然是独自知道,应对事情时也是独自知道。人如果不在这种自己独知的地方用功,只在大家都共同知道的地方用功,就是作伪,就是‘见君子而后厌然’,这种独知的时候就是‘诚’的萌芽,这个时候不论是善念还是恶念,完全没有虚假,一对全对,一错全错。这正是王道与霸道、正义与利益、真诚与虚伪、善念与恶念的分界线。在这个时候站稳脚跟,就是正本清源,就是确立了真诚。古人使自己真诚的很多工夫,精神命脉全部就在这里。这种独知之处,没有谁看见,也没有呈现什么迹象,但无时无处不在,无始无终,就是这个工夫。现在如果把戒惧区别为自己所不知道的,工夫就支离破碎,也就有间断了。既已戒惧,就是自己知道了。自己如果不知道,那么是谁在戒惧?照这种理解,就要陷入断灭念头的禅定境界。”黄正之说:“不论善念恶念,完全没有虚假。那么独知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无想法的时候吗?”先生说:“戒惧也是念头,戒惧的念头一刻都不能停息。如果戒惧的心稍有涣散,不是昏睡,就已经沦为恶念。从早到晚,从幼年到老年,如果要没有意念,即自己不知道,这种情形除非处在昏睡中,或者槁木死灰的状态。”
【27】志道[1]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2],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工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工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3],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4]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注释】
[1]此“志道”不知何人,通行本多误认为是管志道,显然错误。管志道(1536—1608),字登之,号东溟,江苏太仓人,官至南京兵部主事,王阳明门人耿定向的弟子。从年代上看,管志道不可能问道于王阳明。
[2]语出《荀子·不苟》,意为养心没有比让内心真诚更好的方法了。
[3]语出程颢《识仁篇》,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
[4]语出《孟子·滕文公上》:“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春秋晚期鲁国人,为季氏家臣,曾挟持季氏专政鲁国,后因失败而流亡。
【译文】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先儒认为这种说法不正确,为什么?”先生说:“这也不能说不对。‘诚’有从工夫角度说的。诚是心的本体,追求恢复本体,就是思诚的工夫。程明道说的‘以诚敬存之’,也是这个意思。《大学》说:‘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的话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不能一律吹毛求疵。通常看别人的话语,如果先有一个成见,就有不妥当的地方。阳虎说的‘为富不仁’,孟子都能从中吸取,由此可看出圣贤的心公正无私。”
【28】萧惠[1]问:“己私难克,奈何?”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先生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2],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3],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
【注释】
[1]萧惠,生平不详,王阳明的学生。
[2]语出《老子·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发狂。”
[3]认贼作子:语出《楞严经》:“佛告阿难,此是前尘虚妄相想,惑汝真性。由汝无始至于今生,认贼为子,失汝元常,故受轮转。”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心难以克制,怎么办?”先生说:“把你的私心拿来,我帮你克制。”又说:“人必须要有为自己的心,才能克制自己。能够克制自己,才能成就自己。”萧惠说:“我也确实有为自己的心,但不知为什么不能克制自己?”先生说:“且说说你的为己之心是什么?”萧惠过了一会儿说:“我也一心要做好人,因而自认为有为己的心。如今看来,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而已,并不是为了真正的自己。”先生说:“真正的自己怎么离得开身体呢?恐怕你连为自己身体的心都没有。且说你所谓的为了躯体的自己难道不是耳目口鼻四肢?”萧惠说:“正是。因为这样,眼睛就要看那颜色,耳朵就要听那声音,口就要尝那味道,四肢就要安乐享受,所以不能克己。”先生说:“美色使人的眼睛盲从,美声使人的耳朵聋,美味使人的口受到伤害,狂奔打猎使人狂躁不安,这都是危害耳目口鼻四肢的,怎么是为了你的耳目口鼻四肢呢?如果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就必须考虑耳朵怎么去听,眼睛怎么去看,口怎么去说,四肢怎么去运动。必须做到不符合礼仪规范的不去看、听、说和做,才能成就耳目口鼻四肢,这才是真正地为了耳目口鼻四肢。你如今整天向外追求,为了名利,这都是为了躯体之外的东西。你如果为了耳目口鼻四肢,就要不符合礼仪规范的不去看、听、说和做,这难道是你的耳目口鼻四肢自己能够不去视、听、言、动?必须源自你的心。这些视、听、言、动都必须由你的心来主导。你的心要看,就发命令给眼睛,你的心要听,就发命令给耳朵,你的心要说,就发命令给口,你的心要动,就发命令给四肢。如果没有你的心,就没有耳目口鼻。所谓你的心,也不只是指那血肉构成的心,如果是指血肉构成的心,如今已经死去的人,那肉身上的心还在,怎么不能视、听、言、动?所谓你的心,是那个能视听言动的,这个就是人的性,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能有生机,这个性的生机就是仁。这个性的理,发在于眼睛就会看,发在于耳朵就会听,发在于口就会说话,发在于四肢就会行动,都只是那个天理发动,因为它主宰人的身体,所以称之为心。这个心的本体,原本就是天理,本没有不符合礼仪规范的地方,这个就是你真正的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是躯体的主宰。如果没有真正的自己,也就没有躯体。真是有了它就生存,没有它就死亡。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个躯体的自己,必须借助于这个真正的自己,也就必须常常保存着这个真正自己的本体,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保持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保持敬畏,唯恐损害了它。刚有一丝不符合礼仪的念头萌动,就必须像被刀割、被针刺一样,忍受不了,必须丢开刀,拔掉针,这才是为自己的心,才能克制自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作子,怎么说有为自己的心,不能克制自己呢?”
【29】有一学者病目,戚戚甚忧。先生曰:“尔乃贵目贱心。”
【译文】
有一个学者眼睛患病,整日忧愁不止。先生说:“你这是重视眼睛,轻视本心。”
【30】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1],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2]。”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
【注释】
[1]土苴:语本《庄子·让王》:“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意为糟粕。
[2]语本《庄子·秋水》:“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鸮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鹓(yuān chú),凤凰一类的鸟。鸱鸮(chī xiāo),类似猫头鹰一类的鸟。
【译文】
萧惠喜好道教佛教,先生警告他说:“我自幼也专心致志于佛道二家之学,自认为有所得,而儒家不值得学习。后来在贵州龙场居住三年,明白圣人之学是如此简明博大,才开始后悔自己错用了三十年工夫。通常佛道二家的学问,其精妙之处与圣人之学只有毫厘之差。你如今所学到的东西,不过是一些糟粕,就如此自信喜好到这种程度,真好比猫头鹰去偷吃腐烂的老鼠。”萧惠请问佛道二家学问的精妙处。先生说:“跟你说圣人之学简单易行,博大精深,你却不问我已经明白的,而问我后悔的。”萧惠惭愧谢罪,请问圣人之学。先生说:“你如今只是敷衍了事地发问,等到你真的有了一个追求做圣人的心,再来跟你讲。”萧惠再三请问。先生说:“已经跟你一句话讲清楚了,你还是不懂。”
【31】刘观时[1]问:“未发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养得此心纯是天理,便自然见。”观时请略示气象。先生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时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时在座诸友皆有省。
【注释】
[1]刘观时,武陵(今湖南常德)人,生平不详,王阳明的学生。
【译文】
刘观时问:“未发之中是什么状态?”先生说:“你只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保持谨慎,在别人听不到的地方保持敬畏,涵养这个心达到纯粹天理的状态,就自然体会了。”刘观时请求稍微描述下景象。先生说:“哑巴吃苦瓜,跟你没法说。你要知道这种苦,还必须你自己去吃才行。”当时徐爱在旁边说:“这样才是真正的知,也就是行了。”一时在座的学生都有所领悟。
【32】萧惠问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昼夜,即知死生。”问昼夜之道。曰:“知昼则知夜。”曰:“昼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昼?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惟‘息有养,瞬有存’[1],此心惺惺明明,天理无一息间断,才是能知昼。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注释】
[1]语出北宋理学家张载(1020—1077)的《正蒙·有德篇》:“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意为言辞有教养,行动有准则,白天有所作为,晚上有心得和体会,休息时涵养,瞬间都能存养本心。
【译文】
萧惠问死生方面的道理。先生说:“知道昼夜,就知道死生。”萧惠继续问昼夜之道。先生说:“知道什么是昼,也就知道什么是夜。”萧惠说:“白天也有不知道的地方吗?”先生说:“你能够知道昼,懵懵懂懂地做事,无知觉地进食,行不著,习不察,整天昏昏沉沉,这就是白天在梦中度过。只有‘息有养,瞬有存’,这个心才能清醒自觉,天理才没有片刻间断,才是真正地知道昼。这就是天德,就是知晓昼夜之道,哪还有什么生死不知道的呢?”
【33】马子莘问:“修道之教[1],旧说谓‘圣人品节吾性之固有,以为法于天下,若礼乐刑政之属’[2]。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减不得,不假修饰的,何须要圣人品节?却是不完全的物件。礼乐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谓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说,下面由教入道的,缘何舍了圣人礼乐刑政之教,别说出一段戒慎恐惧工夫?却是圣人之教为虚设矣。”子莘请问。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从本原上说。天命于人,则命便谓之性;率性而行,则性便谓之道;修道而学,则道便谓之教。率性是诚者事,所谓‘自诚明,谓之性’[3]也。修道是诚之者事,所谓‘自明诚,谓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过不及,故须修道。修道则贤知者不得而过,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这个道,则道便是个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4]、‘风雨霜露,无非教也’[5]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6]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违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则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惧’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谓‘穷理尽性,以至于命’[7],‘中和’‘位育’便是尽性至命。”
【注释】
[1]修道之教:语本《中庸》第一章:“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意为上天所赋予人身上的叫做人的本性,遵循本性去生存处世,叫做正道,探究这种源于天性的正道,使天地万物都符合正道,这就叫做教化。
[2]语出朱熹《中庸章句》第一章。
[3]语出《中庸》第二十一章:“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意为从真诚达到明善,这是天赋的本性,从明善而归于真诚,是属于人为的教化。真诚了就能明白道理,明白了道理就能真诚。
[4]语出《礼记·礼器》:“天道至教,圣人至德。”意为天道对人而言是极致的教化,圣人的德性是最高尚的。
[5]语出《礼记·孔子闲居》:“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形,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意为天有春夏秋冬四季,刮风下雨打霜降露,这些都是上天给人提供的教化内容。大地承载着神奇气息,气息促使风雷鼓荡,风雷鼓荡流行,滋润着万物生长发育,这些都是大地给人提供的教化内容。
[6]语出《中庸》第二十章:“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
[7]语出《周易·说卦》,意为穷尽事物的道理和人的本性,就能达到对天命的认识。
【译文】
马子莘问:“修道之教,朱子认为是‘圣人将我们人性中固有的东西进行分层级和节制,从而作为天下奉行的法则,就像礼乐制度、刑法政令一样’,这种说法怎么样?”先生说:“道就是性就是命,本来就是完整无缺,增减不得半分,不借助任何修饰,为什么要圣人去划分层级和进行节制呢?好像道是一个不完整的东西一样。礼乐刑政是治理天下的法则,本也可以称作教化,但不是子思的本来意思。如果按照先儒们的说法,下面所讲那些从教化进入圣人之道的,为什么放弃了圣人的礼乐刑政教化,另外说出一段戒慎恐惧的工夫呢?这样一来圣人的教化仅为摆设了。”马子莘请求解释。先生说:“子思的性、道、教,都是从本原上讲的。天命赋予到人身上,天命就是性,遵循本性而行动,则本性就是天道。修圣人之道而治学,那么道也就是教化。遵循本性是真诚的内容,这就是所谓的‘自诚明,谓之性’。探究圣人之道是使人的本性真诚这一活动的内容,这就是所谓的‘自明诚,谓之教’。圣人遵循天性而行动,就是得道的状态。圣人以下的人,不能遵循本性,对于天道难免有过头或不及,所以必须修道。修道则贤人和智者都不会过头,愚蠢不肖的人不会不及,都是要遵循这个道,因此道就是教化。这个‘教’字与‘天道至教’、‘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中的‘教’字相同,修道与修道以仁相同。人如果能修道,然后才会不违反道,以恢复人性的本体,这也是圣人遵循本性的方法。下面的‘戒慎恐惧’就是修道的工夫,‘中和’就是恢复人性本体,比如《周易》就说‘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达到中和状态,化育天地万物,就是尽性至于知天命。”
【34】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1],是立万世常行之道[2],如何?”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3]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4],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注释】
[1]为邦之问:语出《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2]朱熹在《论语集注·卫灵公》中注释“为邦之问”时引用程颐的话:“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
[3]语出《中庸》第二十章:“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意为为政之道在于得到人才,而得到人才之道在于修养自身,修身要遵循与学习圣人之道,学习圣人之道则以仁爱为基础。“达道”,指天下人共同遵行的道路,喻为根本的伦常。“九经”,指九种恒常不变的根本性方法或原则。“诚身”,指使自身真诚。
[4]《韶》《舞》:《韶》是舜时的乐曲名,《舞》即《武》,“舞”与“武”古通,《武》是周武王时的乐曲名。
【译文】
黄诚甫问:“程子、朱子把孔子告诉颜渊的为邦之道看做是万世常行的法则,怎么样?”先生说:“颜渊大体接近圣人,他对于治理国家的根本原则大都已经了解。孔子平日已经深入了解颜渊,在这个问题上不必说太多,只从典章制度上讲。但这些地方也不能忽略,必须要这样做才能完善。又不能因为自己治国的基本原则了解透彻了,于是在防范上松懈,必须要‘放郑声,远佞人’。颜回是个克己反省,在德性上用心的人,孔子担心他在外部的治理方式上或有不足,所以在他不足的地方补充说明。如果是对于其他人,必须告诉‘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这些具体工夫,才可以做得到。这个才是万世常行的法则。不然的话,只是实行了夏朝的历法,乘坐了商朝的车子,戴了周朝的礼帽,使用《韶》《武》这样的乐曲,天下就能治理好?后人只看到颜回是孔子门徒中最优秀的人,又问了孔子治理国家的问题,就把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
【35】蔡希渊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先生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译文】
蔡希渊问:“朱文公的《大学》新本,先讲格物致知,然后才是诚意的工夫,似乎与《大学》首章的顺序正好相吻合。如果按照先生依从旧本立说,则诚意的工夫反而在格物致知的工夫之前,我对此还没有领悟。”先生说:“《大学》的工夫就是‘明明德’,‘明明德’就是‘诚意’,‘诚意’的工夫就是‘格物致知’。如果以‘诚意’为主导,去做‘格物致知’的工夫,那么工夫才会落实,为善去恶无非就是要使自己意念真诚。像《大学》新本主张先去穷尽事物的道理,那么就会迷茫,无法落实。必须要添加一个‘敬’字,才能与身心关联起来。但终究没有根据。如果必须添加一个‘敬’字,为什么孔门圣学反而将一个最关键的字丢了,要等到一千多年后由后人来补充呢?如果以‘诚意’为主导,就不须添加一个‘敬’字,所以提出‘诚意’的工夫,正是做学问的关键。没有洞察这一点,真就是所谓的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大体说来,《中庸》的工夫就是‘诚身’,‘诚身’的极致就是‘至诚’。《大学》的工夫就是‘诚意’,‘诚意’的极致就是‘至善’。工夫都是一样。现在说这里补一个‘敬’字,那里补一个‘诚’字,难免有画蛇添足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