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没有礼制就不能治理好。礼制之所以能用来治国,打个比方,就好像秤能用来分辨轻重,就好像墨线能用来分辨曲直,就好像圆规、曲尺能用来确定方圆一样,已经把它们设置好了,人们就没有谁再能搞欺骗了。《诗经》上说:“像霜雪那样无情,像日月那样光明;实行礼义制度就能生存,不实行就会丧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原文】
国危则无乐君,国安则无忧民。乱则国危,治则国安。今君人者,急逐乐而缓治国,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由①好声色而恬无耳目也,岂不哀哉!夫人之情,目欲綦②色,耳欲綦声,口欲綦味,鼻欲綦臭③,心欲綦佚。此五綦者,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养五綦者有具,无其具,则五綦者不可得而致也。万乘之国可谓广大富厚矣,加④有治辨⑤强固之道焉,若是则恬愉无患难矣,然后养五綦之具具也。故百乐者,生于治国者也;忧患者,生于乱国者也。急逐乐而缓治国者,非知乐者也。故明君者,必将先治其国,然后百乐得其中。暗君者,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故忧患不可胜校⑥也,必至于身死国亡然后止也,岂不哀哉!将以为乐,乃得忧焉;将以为安,乃得危焉;将以为福,乃得死亡焉;岂不哀哉於乎⑦!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
故治国有道,人主有职。若夫贯日而治详,一日而曲列⑥之,是所使夫百吏官人⑨为也,不足以是伤游玩安燕④之乐。若夫论一相以兼率之,使臣下百吏莫不宿道乡方而务,是夫人主之职也。若是则一天下,名配尧、禹。之主者,守至约而详,事至佚而功,垂衣裳不下簟席之上,而海内之人莫不愿得以为帝王。夫是之谓至约,乐莫大焉。
【注释】
①由:通“犹”。②綦:极。③臭:气味。④加:更。⑤辨:通“办”(办),治理。⑥胜:尽。校:计数。⑦於乎:同“呜呼”。⑧列:古“裂”字,分解、解决的意思。⑨官人:政府官员。⑩燕:通“宴”,安逸,安闲。
【译文】
国家危险就没有快乐的君主,国家安定就没有忧愁的人民。政事混乱,国家就危险;政事处理得好,国家就安定。现在统治人民的君主,急于追求享乐而放松了对国家的治理,难道不是错误得很厉害了吗?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爱好音乐美色而不在乎没有耳朵眼睛,难道不可悲吗?就人的性情来说,眼睛想看最漂亮的关女,耳朵想听最悦耳的音乐,嘴巴想吃最好的美味佳肴,鼻子想闻最好的气味,心里追求最大的安逸。追求这五种极好的享受,是人的性情所决定而不能避免的。
但造成这五种极好的享受得有条件,没有那一定的条件,那么这五种极好的享受就不可能得到了。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可以说是辽阔富裕的了,再有一套使它得到治理而强大巩固的办法,像这样,那就会安逸快乐而没有祸患了,达到这种地步以后,造成五种极好享受的条件才具备。所以各种快乐的事情,产生于治理得好的国家;忧虑祸患,产生于混乱的国家。急于追求享乐而放松治国的人,不是懂得享乐的人。所以英明的君主,一定要先治理好自己的国家,然后各种快乐也就可以从中得到了。而昏庸愚昧的君主,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追求享乐而放松治国,所以忧虑祸患多得不可胜数,一定要到身死国亡以后才完结,难道不可悲吗?准备用这种办法去求得快乐,却从中得到了忧虑;准备用这种办法去求得安定,却从中得到了危险;准备用这种办法去求得幸福,却从中得到了死亡;难道不可悲吗?唉呀!统治人民的君主,考虑一下这些话吧!
所以治理国家有一定的原则,君主有一定的职责。至于那连续几天而把事情治理得周详完备,一天之内就曲折周到地解决政事,这是让各级官吏与政府官员去做的事情,不值得因此而妨害了自己游玩安逸的快乐。至于选择一个宰相去全面地领导群臣百官,使臣下百官无不安守道义向往正道而努力,这才是君主的职责啊!像这样,就能统一天下,名望可以和尧、禹相匹配。这样的君主,掌管的事情虽然极其简要却又十分周详,工作虽然极其闲适却很有成效,衣裳下垂着,不从坐席之上走下来,而天下的人无不希望让他做帝王。这叫做极其简约,天下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了。
【原文】
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也;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人主得使人为之,匹夫则无所移之。百亩一守,事业穷,无所移之也。今以一人兼听天下,日有余而治不足者,使人为之也。大有天下,小有一国,必自为之然后可,则劳若耗瘁莫甚焉。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以是县①天下,一四海,何故必自为之?为之者,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说也。论德使能而官施②之看,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谨守也。传曰:农分田而耕,贾分货而贩,百工分事而劝,士大夫分职而听,建国诸侯之君分土而守,三公总方③而议,则天子共④己而已矣。出若入若,天下莫不平均⑤,莫不治辨,是百王之所同也,而礼法之大分也。
【注释】
①县:古“悬”字,维系(在高处),引申指(在高处)掌握,(在上面)统治。②施:施加,给。③总:统领。方:地方,方面。④共:同“拱”,拱手,形容毫不费力,无为而治。⑤平均:齐一,均等,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能平衡协调。
【译文】
君主,以能够用人为有本事;平民百姓,以自己能干为有本事。君主可以指使别人去做事,平民百姓就没有地方推卸责任。一百亩土地由一个农夫来管理,耕种的事情耗尽了他一生的力量,这是因为他无法把这些事情推给别人。现在君主凭一个人的力量同时治理整个天下,反而时间绰绰有余而要治理的事少得不够做,这是因为让别人去做事的缘故。权力大的当了天子而拥有整个天下,权力小的当了诸侯而统治一国,如果所有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去做了以后才行,那么一定会无比辛劳艰苦,耗损憔悴;像这样,那么即使是奴婢也不肯和天子交换地位与职事了。
因此,君主在上面掌握天下,统一天下,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做所有的事情呢?亲自去做各种事情,是服役的人所遵行的原则,是墨子的学说。选择有道德的人、使用有才能的人而把官职委任给他们,这是圣明帝王的办法,是儒家所谨慎遵守的原则。古书上说:“农民分得田地去耕种,商人分取货物去贩卖,各种工匠分配一定的工作去用力,士大夫分任一定的职务去处理政事,诸侯国的国君分封一定的领土去守卫,三公统管各个方面来商议,那么天子只要让自己拱着手就是了。”朝廷外面如此,朝廷内部如此,天下就没有人不协调一致,就没有什么不治理得好好的,这是历代圣王的共同原则,也是礼制法度的要领。
【原文】
百里之地可以取天下,是不虚,其难者在人主之知也。取天下者,非负其土地而从之之谓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彼其人苟壹,则其土地且奚去我而适它!故百里之地,其等位爵服,足以容天下之贤士矣;其官职事业,足以容天下之能士矣;循其旧法,择其善者而明①用之,足以顺服好利之人矣。贤士一焉,能士官焉,好利之人服焉,三者具而天下尽②,无有是其外矣。故百里之地,足以竭③势矣;致忠信,箸④仁义,足以竭人矣。两者合而天下取,诸侯后同者先危。《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一人之谓也。
【注释】
①明:彰明,指公布、宣传。②尽:穷尽,指全部取得。⑧竭:穷尽,指全部取得。④箸:通“着”,使显明。
【译文】
凭借方圆百里的领土可以取得天下,这并不是子虚乌有,它的难处在于君主要懂得凭借小国可以取得天下的道理。所谓取得天下,并不是指其他的国家都带着他们的土地来追随我,而是指政治原则足够用来使天下的人和我团结一致罢了。别国君主统治下的那些人如果都和我团结一致,那么他们的土地又怎么会离开我而到别的国家去呢?所以尽管只是方圆百里的领土,但它的等级、官位、品爵、服饰,足够用来容纳天下的贤德之士了;它的官职和工作,足够用来容纳天下的能人了;根据它原有的法度,选择其中好的东西而把它公布实施,也足够用来使贪图财利的人顺服了。贤德之士和我团结一致了,能干的人被我任用了,贪图财利的人顺服了,这三种情况具备,那么天下就全都归我了,在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所以凭借方圆百里的土地,足够用来集中全部的权势了;做到忠诚守信,彰明仁义,就完全可以号召所有的人了。这两者合起来,那么天下就取得了,诸侯中归附晚的就先有危险。《诗经》上说:“从西到东,从南到北,没有哪个不服从。”说的就是使天下人和我团结一致的道理啊!
【原文】
羿、蜂门①者,善服射者也。王良②、造父者,善服驭者也。聪明君子者,善服人者也。人服而势从之,人不服而势去之,故王者已③于服人矣。故人主欲得善射,射远中微,则莫若羿、蜂门矣;欲得善驭,及速致远,则莫若王良、造父矣。欲得调壹天下,制秦楚,则莫若聪明君子矣。其用知④甚简,其为事不劳而功名致大,甚易处而极可乐也。故明君以为宝,而愚者以为难⑤。
【注释】
①蜂门:又作逢蒙、逢蒙、蓬蒙,羿的徒弟,善射。②王良:又作王梁、王子于期,即邮无恤,字子良,后避赵襄子之名又改名无正,春秋末赵简子的车夫,善于驾车。③已:止,完毕,完成。④知:通“智”。⑤难:灾难,祸患。
【译文】
羿、逄蒙,善于使射箭的人佩服;王良、造父,善于使驾车的人佩服;聪明的君子,善于使所有的人佩服。人们都敬佩服从他,那么权势也就从属于他;人们不敬佩服从他,那么权势也就和他分离了。所以,称王天下的君主达到了使人敬佩服从的地步,也就不用再要求别的了。君主想要得到善于射箭的人,既射得远,又能命中微小的目标,那就没有比羿、逄蒙更好的了;想要得到善于驾车的人,既能追上快速奔驰的车子,又能到达远方的目的地,那就没有比王良、造父更好的了;想要得到治理天下、统一天下的人,制服秦国、楚国,那就没有比聪明的君子更好的了。聪明的君子使用心计非常简少,他们做事不用费力而功绩名声极大,非常容易相处而且能给人带来巨大的欢乐。所以英明的君主把他们当作宝贝,但愚昧的君主却把他们看作是祸患。
【原文】
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为圣王,兼制人,人莫得而制也,是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重色而衣之,重味而食之,重财物而制之,合天下而君之。饮食甚厚,声乐甚大,台榭甚高,园圃甚广,臣使诸侯,一天下,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天子之礼制如是者也。
制度以陈,政令以挟;官人失要①则死,公侯②失礼则幽,四方之国,有侈③离之德则必灭;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天下之人应之如景向,是又人情之所同欲也,而王者兼而有是者也。
故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声而声乐莫大焉,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形体好佚而安重闲静莫愉焉,心好利而谷禄莫厚焉。合天下之所同愿兼而有之,皋牢④天下而制之若制子孙,人苟不狂惑戆陋者,其谁能睹是而不乐也哉!欲是之主并肩而存,能建是之士不世绝,千岁而不合,何也?
曰:“人主不公,人臣不忠也。人主则外贤而偏举,人臣则争职而妒贤,是其所以不合之故也。人主胡不广焉,无恤亲疏,无偏贵贱,唯诚能之求?若是,则人臣轻职业让贤,而安随其后。如是,则舜禹还至,王业还起。功壹天下,名配舜、禹,物由有可乐,如是其美焉者乎!呜呼!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杨朱⑤哭衢涂⑥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⑦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呜呼!哀哉!君人者,千岁而不觉也。
【注释】
①要:约,约束,指规定。②公侯:古代五等爵位的第一等为“公”,第二等为“侯”,他们是仅次于天子的贵族。③侈:同“移”,离。④皋牢:牢笼,包罗。⑤杨朱:战国时魏国人,主张“为我”、“贵生重己”,反对儒家的“仁义”与墨家的“兼爱”。⑥衢:四面相通的道路,即十字路口。涂:通“途”,道路。⑦跌:走错,失误。
【译文】
高贵得当上天子,富裕得拥有天下,被称为圣王,全面控制所有的人,而别人没有谁能控制他,这是人们心中所共同追求的,而称王天下的君主则完全拥有了这一切。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吃品种繁多的食物,控制多种多样的财物,兼并了天下而统治它;饮食非常丰富,声乐非常洪亮,台阁非常高大,园林兽苑非常宽广,把诸侯当作臣子来使唤,统一天下,这又是人们心中所共同追求的,而天子的礼俗制度就像这个样子。
制度已经公布,政令已经完备;群臣百官违反了政令的规定就处死,公爵、侯爵违背了礼制就囚禁,四方的诸侯国如果离心离德就一定加以消灭;名声像日月一样显赫,功绩像天地一样伟大,普天下的人响应他就像影子紧随形体、回响紧随声音一样,这又是人们心中所共同追求的,而称王天下的君主则完全拥有了这一切。
所以,从人的性情上来说,人的嘴巴喜欢吃美味的食物,而气味滋味没有比王者吃到的更好的了;耳朵喜欢听悦耳的声音,而歌声乐曲没有比王者听到的更洪亮的了;眼睛喜欢看美色,而极其繁富的彩色花纹和少妇美女没有比王者看到的更多的了;身体喜欢安逸,而安稳清闲没有比王者享受到的更愉快的了;心里喜欢财利,而俸禄没有比王者得到的更丰厚的了。综合了天下人所共同企求的东西而完全地拥有了它们,总揽天下之人而控制他们就像控制子孙一样,人如果不是发疯的、糊涂的、愚蠢的、鄙陋无知的,还有谁能看到这些而不高兴呢?想要获得这一切的君主多得摩肩接踵地存在着,能够建立起这种事业的贤人世世代代都没有断绝过,但近千年来这样的君主和这样的贤人却没有能够配合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回答:是因为君主用人不公正,臣下对上不忠诚。君主排斥贤能的人而偏私地提拔人,臣子争夺职位而嫉妒贤能的人,这就是他们不能配合的缘故。君主为什么不广招人才、不去顾及亲疏、不去考虑贵贱、只寻求真正贤能的人呢?如果能这样,那么臣子就会看轻职位而把它让给贤能的人,并甘心跟随在他们的后面;如果这样,那么舜、禹会重新到来,称王天下的大业又能建立起来了。取得统一天下的功绩,名声可以和舜、禹相配,还有像这样美好而值得高兴的事情吗?唉!统治人民的君主也可以考察一下这些话了!杨朱在十字路口哭泣,说:“这是那错误地跨出一步而觉察时就已走错千里的地方吧!”他为此而悲哀地哭泣。用人之事也就是通往光荣或耻辱、安定或危险、生存或灭亡的十字路口啊,在这上面犯了错误所造成的可悲,要比在十字路口走错路更厉害。唉!可悲啊!统治人民的君主竟然上千年了还没有觉悟啊!
【原文】
无国而不有治法,无国而不有乱法;无国而不有贤士,无国而不有罢①士;无国而不有愿民,无国而不有悍民;无国而不有美俗,无国而不有恶俗。两者并行而国在,上偏②而国安,下偏而国危;上一而王,下一而亡。故其法治,其佐贤,其民愿,其俗美,而四者齐,夫是之谓上一。如是,则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故汤以亳,武王以镐,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四者齐也。桀、纣即厚于有天下之势,索为匹夫而不可得也,是无它故焉,四者并亡也。故百王之法不同若是,所归者一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