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斯大礼参拜后,绘声绘色地说:“主公,齐国使臣在南门外搭起帐篷,排练歌舞,轰动了四方百姓,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瞒主公,我也去看过了。那些年轻漂亮的舞女们,歌声婉转,舞姿生风,或蹦或跳,或进或退,飘然似仙,静然如水,百般妖娆,妩媚动人,真好像九天仙女下凡,光彩夺目啊!”
鲁定公听得着了迷。
季孙斯一见鲁定公傻呵呵的样子,早已猜透了他的心思,直言问道:“主公,为何不赶快放她们进城呢?”
鲁定公急忙从几案上拿起齐景公的国书,递给季孙斯:“此事尚需同大司寇商量商量再定。”
季孙斯笑道:“主公,这是齐君的美意,臣以为不能不收。常言道,送礼不收恼死人哪。依臣之见,不如暂且收下,以后再找机会报答,也算是礼尚往来呀!”
鲁定公满脸堆笑地问:“收得?”
季孙斯肯定地说:“收得!”
问得急,答得快。两人会意地大笑了起来。
鲁定公心痒难耐,拉着季孙斯的袖子边走边说:“女乐现在何处?爱卿,快陪寡人前去看来!”
季孙斯说:“女乐此时正在南门外歌舞。主公最好微服前往,免得惊动文武百官,惹出许多闲言碎语来。”
两人换上便服,分乘两辆小车,借着月光从宫殿的后门出来,一直朝齐国舞女排练歌舞的地方驶去。走着走着,渐渐听到悠扬的音乐声了。鲁定公心情急切,一个劲地催车夫说:“快点走!快点走!”
车夫频甩长鞭,马车一溜烟地朝南门奔去。来至城门下,马车尚未停稳,鲁定公和季孙斯就跳了下来,快步登上城门楼。
齐国舞女低声相告:“鲁君来赏歌舞了!鲁君来赏歌舞了!”
八十名舞女顿时一齐出场,起劲地演奏、歌舞起来。
悠扬的音乐,婉转的歌声,优美的舞姿,像勾魂药、迷魂汤,把鲁定公和季孙斯的魂魄全勾走了。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跑下城门楼,命令守城士兵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径直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忘乎所以地学着舞女的姿势轻轻扭腰摆手,低声吟唱。
季孙斯终于有所省悟,从人群里拉出鲁定公,小声说道:“主公,东边棚子里还有一百二十匹骏马哩!”
鲁定公眼睛一亮,贪婪之光逼人,忙说:“快,快带寡人去看来!”
两人走近马棚,借月光一瞧,一匹匹高额大马膘满肉肥,腿粗腰圆。见了生人,忽然有一匹马嘶鸣起来,把鲁定公吓了一跳,倒退了三步,才稳住了神。马匹又恢复了常态,刷刷地吃着草料。鲁定公脱口道:“妙啊!”
季孙斯伸手示意不叫他说话。
鲁定公似乎也感到自己的举止太出格了,尴尬地低下了头。
这时,女乐的歌声再次灌入耳际:
小桃长得真妖娆,
红红的花儿多光耀!
那姑娘要出嫁了,
家庭生活定美好。
鲁定公听得着了迷,看得发了呆,好像对自己的双腿失去了支配能力,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听到东边马匹在长嘶,又到东边看马。面对眼前这人欢马叫的动人场面,他完全醉了,飘飘然如临仙境,荡荡然头重脚轻,昏昏然不知羞辱廉耻,聩聩然不辨东西南北,随着季孙斯忽而东、忽而西地跑来跑去,汗洗衣衫也全然不知不晓。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口干舌燥,才稍微有了点理智。
月亮被淡淡的白云遮住了,大地立即黑暗了许多。鲁定公感到大煞风景,瞪着发怒的目光望着云朵,恨不能喷口气将云朵吹散。
歌声又起:
没见意中人,
心中好烦闷。
等到看见了他,
等到亲近了他,
我便真正放了心。
鲁定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高声喊道:“打开城门,放她们进城!”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和他大唱反调的话:“提起吊桥,紧闭城门!”
这声音太熟悉了,鲁定公和季孙斯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且说鲁定公由季孙斯陪着出南门观女乐,陶醉忘形,公然高声说:“打开城门,放她们进城!?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同他唱反调的熟悉声音。你道这人是谁?正是孔子。上回书说过,鲁国堕三都平息内乱后,孔子一边辅佐鲁定公治理鲁国,一边继续收徒讲学。就在齐国馈赠女乐和骏马给鲁国这一日,他带领着学生们出西门郊游。来在泗河转弯南流的东坝上,他席地而坐,抚琴高歌:
十月营室星居天中,
在楚丘建筑那新宫。
看着日影定方向,
在楚丘建筑那新房。
栽种榛树和栗树,
还有梓、漆和椅、桐,
长成伐作琴瑟用。
琴声浑厚,歌声深沉。卫文公治理卫国深得人心的景象展现在他眼前。
琴声突然一转,变成轻松欢快调子:
站立在废墟上,
把那楚丘了望。
望着楚丘和堂邑,
测量山陵与高冈。
下来观察那桑田,
占卜算卦称吉祥,
此言果然很恰当。
唱到这里,他抬头望前方,仿佛身临其境,凝视着楚丘和堂邑,茂密的桑林,葱绿的麦田,莺歌燕舞,鹿跑兔驰,男耕田,女采桑。他多么希望鲁国早日出现这样一幅美丽富饶的图景啊!
琴声节奏进一步加快,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融会贯通到诗情画意之中了,琴声和歌声极为协调:
好雨已经落下了,
把那赶车的人儿喊。
晴天起早来驾车,
歇在那边的桑田。
正直的人儿呀,
用心周全又深远,
高额大马养三千。
唱完《定之方中》这首歌,他余兴未消,仔细品味着骤牝三千的壮美画面,恨不能立刻实现自己的宏伟蓝图。展现在他眼前的那座光芒四射的宝塔,似乎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了。
学生们经常随他郊游,早已养成了习惯,只要他引吭高歌,就围在他身边,或低声随唱,或闷头读书,随身携带的一卷卷白绢已破烂不堪了。
孔子放下琴,站起身,望着无边无际的麦田说:“弟子们,鲁国如今内乱平息,外患攘除,正值国治民富之际。你们可以尽情地发挥聪明才智,为国家效力了!”
学生们刚想发表议论,只见孔子翘起脚跟,聚精会神地望着远方,一个个好生奇怪,也纷纷站起,向同一个方向望去。原来一匹快马奔来,那人伏在马背上,不断加鞭催马,来到面前,翻身下马。众人看时,是子路。
孔子的脸色刷地变了。凭着他的经验,子路如此慌张地到来,必然发生了重要事情。他以急不可耐的心情盼着子路赶快说出事情原委。
子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让弟子找得好苦哇!”
孔子说:“仲由,快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子路说:“齐君派使臣公孙云言给主公送来八十名舞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
孔子急切地问:“主公可曾收下?”
子路说:“尚且不知。”
孔子当机立断,对学生们说:“速速回城!”
回到都城,孔子找到申句须,言简意赅地说:“申将军,齐君给主公送来八十名美女和一百二十匹良马。这是用的毁鲁计、亡鲁计,请你速速派将士严守城门,不准放一个齐人进城!”
申句须说:“遵命!末将立即去督导此事。”
有人把住四方城门,孔子稍稍放心,再到相国府,想请季孙斯一起进宫,规劝鲁定公拒收齐君的馈赠。不想门人说:“相国早已进宫。”相国此举,令他颇费猜疑。他猜不透季孙斯是去给鲁定公火中浇油呢,还是去釜底抽薪。他旋即进宫,又听侍卫说:“主公不在宫中。”
“难道……”孔子简直不敢想下去,可是又不得不想,“难道他们能去观赏歌舞吗?”他心急火燎地来到南门里,看见只有两辆普通马车,并没有华丽的马车,这才放下了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见城门大开,吊桥落地,顿时火冒三丈,高声命令守城将士:“提起吊桥,紧闭城门!”
守城将士倒也乖巧,急忙照办。
这时,恰好申句须来到。
孔子用带着几分指责的语调问:“申将军,方才为何大敞城门?”
申句须摸不着头脑,说不清楚:“这……这……”
一个守城校尉闻声走来,说道:“启禀大司寇,方才主公和相国大人出城观赏歌舞,故而打开了城门。”
孔子一听,浑身都凉了。鲁定公和季孙斯的举动,把刚刚出现在眼前的一线曙光遮暗了,把刚刚萌发于他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灭了。他木然地站着,舞女情绵绵、意切切的歌声,犹如万把钢刀刺他的心,使他疼痛难熬。他觉得一阵头晕,仿佛从高山之巅跌进了万丈深渊。
再说鲁定公和季孙斯被关在城门外,叫苦不迭,没心思观赏歌舞了,只想找个妥善的办法体面地进城。君臣二人苦于无奈,急得团团转。
孔子被残酷的事实煎熬过之后,很快又恢复了理智,和风细雨地对申句须说:“命令守城将士打开城门,速请主公和相国进城!”
望着徐徐启开的城门和缓缓放下的吊桥,鲁定公和季孙斯如同绝路逢生,快步走进城内。他们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孔子,把视线落在马车上。
孔子施礼道:“主公,相国,请登车回宫吧!”语气虽温和,却带有几发愠怒和指责。
鲁定公喃喃地说:“嗯……爱卿……请随寡人一起进宫吧。”
回到宫中,鲁定公脸色一阵红一阵黄,神情不定,坐立不安。季孙斯倒是不以为然,大模大样地坐在鲁定公左侧。他神情坦然,好像从未做过亏心事似的。
在孔子看来,鲁定公和季孙斯的所作所为,不仅有失身份,也有损国格。因此,他不正视他们,怕他们感到羞愧难堪,无地自容。
宫内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君臣三人尴尬地静坐着,谁也不知道这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鲁定公的心境终于平静了下来。轻咳一声,极力显得斯斯文文地说:“大司寇,齐君派使臣送来八十名舞女,一百二十匹骏马,当如何发落呢?”
孔子开门见山地说:“主公,就眼下而言,齐强鲁弱,齐国居然低三下四地向我国馈赠美女和良马,分明是居心不良,万万不可接受!”
季孙斯说:“大司寇,自从鲁齐两国会盟夹谷后,齐君对我国一片赤诚,曾将郓邑、讠雚阳和龟阴三地归还我国,并未附带其他任何条件。这次馈赠美女和良马,何以就是居心不良呢?”
孔子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鲁齐两国会盟夹谷时,齐君听信黎钅且奸计,起初想借土人歌舞之机加害于主公,后来又用女乐歌舞侮辱鲁国。阴谋被识破之后,却仍不甘心,硬在盟约上强加鲁出兵车三百乘随齐出征的条款,是我方提出归还失地,否则即为破坏盟约以后,他们才不得不将郓邑、讠雚阳和龟阴三地归还我国。而今齐国何以采取这种行动,值得我们深思:第一,齐国无所求于我国。古人说,低下必有所求。齐国既无所求于我国,又何必如此低下呢?第二,鲁国并没有厚恩于齐国,也没有要加害于齐国的任何打算,齐国却为何要向我国馈赠厚礼呢。因此,我以为他们定是别有用心,望相国仔细揣度,慎加提防!”
鲁定公说:“爱卿,这礼尚往来也是古已有之的啊。”
孔子说:“鲁国乃周公的属地,是礼仪之邦,自然是崇尚古礼的。不过,今齐国馈赠美女,则当作别论。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若亲近他们,他们便会无礼;若疏远他们,他们则会怨恨。眼下齐君一次送八十名美女来,其用心之狠毒,可想而知。”
鲁定公笑着说:“爱卿过于夸大其词了。难道说那些纤弱女子比洪水猛兽还可怕吗?”
孔子说:“洪水猛兽尚可制服,唯有这女子与小人难以制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丘担心齐君送这些美女来是为了……”他不敢直截了当地说下去了。
鲁定公脸色一红。他已经猜准了孔子后面想说的话,只是故意装傻,不动声色地直逼孔子说:“爱卿直言何妨!”
孔子犹豫片刻,改口说:“主公,依丘之见,将齐君送来的一百二十匹良马收下,多赠些金银作为酬礼,也可谓礼尚往来了。至于那八十名舞女还是退给齐君为好。这样做,既可以免去许多症结,又可以让她们回去同家人团圆。人都是有父母的,她们如此年轻,背井离乡,来到鲁国,不知有多少生离死别的痛苦啊!仁者爱人,望主公设身处地为她们想一想。”
鲁定公有点恼羞成怒了,心里话:“我收下她们,便不仁了吗?”但是,他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
季孙斯理了理胡须,故作文雅地说:“大司寇之言差矣。这些舞女是齐君招募的,若说同家人分别,背井离乡,罪责全在齐君,与我们何干?再说主公一旦收下,留在宫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日只是奏乐歌舞,也可谓尽享人间富贵了。”
孔子说:“我最担心……”
鲁定公急忙伸出右手,制止道:“别说了!”
孔子站起身,施礼道:“主公,鲁国历尽艰难,刚有起色……”
鲁定公勃然大怒道:“我主意已定。你们各自安歇去吧!”说完,将衣袖一甩,倒背着双手转进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