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孔子走进学堂,望着颜回瘦削的脸庞惊呆了。他这个得意门生本来身材就矮小,如今骨瘦如柴,显得越发矮小了。孔子问:“颜回,你为何这般蜡黄枯瘦,莫不是害病了?”
颜回坦然笑道:“弟子生来矮小枯瘦,往常老师看惯了,不觉异常,近日老师到费邑,回来猛然一看弟子,便觉有些异乎寻常了。”
孔子从颜回的脸色上仿佛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心头顿时压上了千钧重石。他勉强地一笑,不再言语了。
从此,他特别留心观察颜回。一日午饭后,孔子在学堂庭院里端详那两棵他亲手栽植的桧树,忽听学堂内发出一阵不停地咳嗽声。他急忙走过去,发现颜回一面用手捂着嘴,一面在全神贯注地看书,不免暗自赞佩,又暗自疼惜。问道:“颜回,你为何不回家吃饭?”
颜回说:“弟子已经吃过午饭了。”
孔子又问:“吃的什么饭?”
颜回答说:“吃的包子。”
孔子望着他那蜡黄的面孔,凄然地退出学堂。他开始怀疑颜回的话了。
一天中午,放学后,颜回前头回家,孔子后头跟上。他决心亲眼看看颜回到底吃的什么饭。走进陋巷,仍然是断垣残壁,满目凄凉。颜回的家,更是破烂不堪,屋顶上的茅草脱落得露出了底泥,一点点,一片片,斑斑秃秃;墙皮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眼见颜回开锁进了门。孔子便走进庭院,从窗户缝隙往里看。室内简陋异常,屋当中有个小桌,上面放着一个陶瓷钵。颜回席地而坐,双手捧起陶钵,“咕咚咕咚”将一钵汤喝进肚中,擦擦嘴,刷好陶钵,就往外走。
孔子急忙躲在草垛后。
颜回将门户关好,乐呵呵地向学堂走去。
孔子心情沉重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学堂,只见颜回已经开始看书了,便问:“颜回,你今日中午吃的什么饭?”
颜回毫不犹豫地说:“喝了一钵汤,吃了一张饼。”
孔子惨然地笑着说:“奇怪!我怎么只看见你喝了一钵汤,并没看见你吃饼。”
颜回知道孔子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幽默地说:“那钵汤是我妻子早上做好的,等我中午回家喝时,下面是汤,上面早已结成了一层硬结,那还不是一张薄饼吗?”
孔子也被逗乐了。笑过一阵之后,他的心里难过极了。这么勤奋好学的一个学生,居然连饭都吃不饱,世道太不公平了!他愤愤然,惨惨然,望望天,看看地,仍旧无能为力。他不解地问颜回:“你妻子和孩子到哪里去了?”
颜回说:“他们到郊外挖野菜去了。”
孔子又问:“为何多日不见你父亲?”
颜回说:“我家一贫如洗。自从母亲去世后,情景更惨,年年寅吃卯粮,岁岁缺单少棉。他老人家外出投亲奔友,乞求帮助去了。”
孔子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担心颜回这瘦弱的身体会支撑不住。想想自己奋斗、忙碌了一生,不仅没改变整个天下的面貌,而且连自己的弟子还得饿肚子,不知不觉地淌出了泪水。
从此,孔子又多了一层心事,颜回那张瘦削的面孔时常出现在他眼前。一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家中想着如何让普天下的穷人都吃得饱、穿得暖。
曾参走进来问道:“敢问老师,道和德是什么关系呢?”
孔子觉得这是个向曾参讲解自己主张的好机会,况且他问的是治世之本,于是欣然说道:“曾参,你坐下,听我慢慢告诉你。道可以使人修德行,有德行则可以更好地遵道。因此,古之贤人皆认为,不修德行的人,必然不遵道;不遵道的人,必然德不明。国有千里马,不以其道役使它,它便不听使唤;君有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不以其道治理他们,他们便不归顺。所以,凡是圣明帝王,必定内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君王虽不辛劳,却能将国家治理好;三至行,虽不破费钱财,却能让黎民生活得好。”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颜回家的艰难日子,感叹道:“今世则不然,诸侯只知诉诸武力,相互倾轧;横征暴敛,挥霍奢华。全不顾……”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他认为,不管怎样,还是要靠周天子和诸侯修明德、兴圣道,才能改变天下的面貌。
曾参看着他欲谈又止的样子,感到莫名其妙,问道:“您给弟子详细讲讲不辛劳,不破费,却能成为圣明君王的道理吧!”
孔子说:“从前,唐尧、虞舜、夏禹不出家门而治天下,何用他们亲自奔波而辛劳呢?政不平,是君王的祸患,令不行,是臣属的罪过。只要政通人和,有令则行,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感君王之德,报君王之恩,争相完赋纳税,虽然能使国强民富,又何用破费钱财呢?”
曾参又问:“敢问老师,何为七教?”
孔子兴趣盎然地阐述道:“七教,乃指敬老、尊齿、乐施、亲贤、好德、厌贪、谦让。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尊敬二老双亲,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上行下效,学着孝敬二老;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尊重长者,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友善和睦,相敬如宾;只要在上位的人能乐善好施,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宽厚仁慈;只要在上位的人能亲近贤良之士,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以志士仁人为友;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善于修行德操,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笃诚信实;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厌恶贪婪成性的人,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以争权夺利为耻;只要在上位的人能廉明谦让,那么在下位的人必然鞠躬尽瘁,廉洁奉公。”
曾参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聚精会神地听他条分缕析。
孔子兴致勃勃地说:“这七教,乃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则本正。凡是在上位的人,都应是黎民的表率,只要他们的行为正,谁还敢不正呢?因此,圣明的君王必定先使自己立身成仁,然后,才能使卿大夫忠诚,士人信实,黎民淳厚,俗士淳朴,男人诚实,女人贞洁。若果真能达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君王的政令就会不胫而走,家喻户晓,举国奉行,畅行无阻。那时,黎民百姓就能够舍污垢而就鲜洁,近君子而远小人。世上一切螭魅魍魉之徒,卑鄙龌龊之事,就能像热水浇雪一样,顿时化为乌有。”
曾参越听越有兴趣。
孔子接着说:“古代圣明帝王选择重用贤良之士,贬谪不肖之徒。因此,贤人扬眉吐气,佞臣寸步难行。君王若能哀鳏寡、养孤独、恤贫穷、教孝悌、选才能,那么,四海之内便不会有触犯刑罚的人了。君王对其所属臣民亲如手足,则臣民定会像幼子敬奉父母一样敬奉君王。上下相亲如此,臣民怀君王之德,则会有令必从,有禁必止,近者悦服,远者归顺,就连四方衣冠、言语不同的蛮夷,也定会自动前来面北称臣。古人说,废苛政而民无怨,废酷刑而民不乱。因此,兵马不动而蛮夷臣服,刑罚不用而秩序井然。万民怀念君王的恩惠,虽相距遥远,也会觉得很近,并不是因为路途近,而是见到了君王明德的缘故。所以古之圣明君王必定恪守明德。”
曾子问:“敢问何为三至?”
孔子说:“三至,乃指至礼、至赏、至乐。至高无上的礼仪,不用谦恭、礼让,却可以使天下大治;适当得体的奖赏,不耗费分文钱财,却可以使天下志士仁人欢悦;完美无缺的音乐,尽管没有声音,却可以使天下万民和唱。若能行三至,天下之君便可得而治,天下之士便可得而臣,天下之民便可得而用。因此,可以说,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下之至亲;天下之至明者,能举天下之至贤。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选贤任能。圣明君王的贤政,犹如久旱后的甘露,一旦降落下来,黎民百姓皆大欢喜。所以说,行仁政于黎民越深,得到的亲近者便越多。”
这时,颛孙师又来问从政的事情。
孔子说:“颛孙师,你坐下,听我对你仔细讲讲。”
颛孙师坐在曾参对面,侧耳恭听。
孔子说:“为官从政,切记勿拒谏,勿轻慢,勿怠惰,勿奢侈,勿专独。拒谏者,必然闭目塞听,言路堵塞,使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轻慢者,必然居功自傲,蔑视他人,使自己陷入孤芳自赏的境地;怠惰者,必然荒乎政事,坐失良机,让时光白白流逝掉;奢侈者,必然坐享其成,挥金如土,把钱财毫无价值地耗费掉;专独者,必然我行我素,恣行无忌,终将一事无成。在上位的人,就好像房屋上的椽木一样,居高临下,众目睽睽。行为端庄,臣民奉若神明,必然争相效法垂范;行为不正,臣民嗤之以鼻,必然众叛亲离。因此,在上位的人,贵在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谦恭礼让,以德服人。只有如此,才能有本而图末,修事而建业,治一物而万物不乱,教一民而万民皆然。”
颛孙师问:“如何做才能让黎民百姓心悦诚服地为国家效力呢?”
孔子说:“不要强迫黎民百姓去做他们不愿做和不能做的事情。若强迫他们去做他们不能做的事情,那么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反抗。你知道古代圣明帝王的冠冕上为什么有旒吗?”
颛孙师说:“不知道。”
“那是用以蔽明的。”孔子顿了一下,又问:“你知道那冠冕上为什么非有丝带不可吗?”
“不知道。”
“那是用以掩聪的。”
颛孙师恍然。
孔子进一步解释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凡圣明君王,都蔽其明,掩其聪,对臣民循循善诱,若行为有所不轨,则引导他改邪归正;若有小的罪过,则应赦免他,让他变成好人;若有大的罪过,也可能有其犯罪的原因,则应该以仁德教化他,尽力使他转变。这样做,可使君民同心同德,亲密无间,治理国家的主张就可以畅行无阻了。因此,可以说德行乃是政之始也。政不和,黎民必然不听从政令,那么君王也就难以得民而治了。君王若想让自己的政令速行,最好的办法是率先奉行;若想让黎民百姓听从政令,最好的办法是用圣道教育他们。”
曾子问:“老师,如今各国通行的刑罚是不是太残酷了?”
“是啊!”孔子长叹道。“古之圣明帝王皆以圣道教民,因此,万民悦服。今之国君多以酷刑虐民,因此,黎民便离心离德。巧女各自择丝麻纺织,良匠各自择优材制器,贤臣各自择圣君为臣。所以,长期失民心者,迟早要遭殃。”
师徒三人有问有答,津津有味,兴趣盎然。暂且不表。
且说高柴辞别孔子和师兄弟,奔赴卫国。
孔悝见了十分高兴,仍旧让他担任主管刑狱的士师官职。
高柴复职后,忠于职守,接连处理了许多棘手的案件。一日,他正在翻阅《礼》,忽有狱吏趋至面前,低声禀报道:“启禀大人,小人听说宫中侍卫郈标以其潇洒英俊的仪表博得了左妃的宠爱。他们两人……”他说着顾盼左右,把嘴凑到高柴耳朵上:“做出了越轨之事。”
高柴问:“主公一点也没察觉吗?”
狱吏说:“小人不知。不过,据小人推断,主公肯定不知。如若不然,郈标早就没命了。”
“言之有理。”高柴耳提面命地对狱吏说:“你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小人知道。”
“若是从你口中张扬出去,严惩不贷!”
“请大人放心,小人不敢胡言乱语。”
自此,高柴经常借故进出宫廷,留心察看郈标的表情和作为。
端午节晚上,卫出公辄喝了几盅酒,心情兴奋,在后花园观赏歌舞。高柴闻讯,急忙赶往观看。乐声缠绵绵,宫伎舞翩翩。卫出公乘着酒兴,望着宫伎们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乐得手舞足蹈。左妃虽坐在他身边,那颗淫荡的心却早已飞向了郈标。她东张西望地寻找,及至看到了他,两人相互含情脉脉地暗送秋波。
高柴躲在宫卫、侍女身后,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确认左妃和郈标有暖昧关系,便悄然回家了。他有些犯难了。若简单从事,只需对孔悝禀明,就可将郈标偷偷处死了事。但是,他受了孔子多年的教育,不想对郈标施以酷刑。何况这件事主要罪责不在郈标,而在左妃身上。他决定以宽厚仁慈为杯,将郈标免于死刑,从轻问罪。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寻求个两全其美的妥善之策。一直想到深夜,还是左右为难。他必须既惩罚郈标,又不能让卫出公察觉。灯油快熬干了,微弱的火焰变得奄奄一息。一只老鼠跳上了几案,偷偷地向一盘剩馍馍爬去。它先啃了几口,然后用头把一个馍馍拱下了几案。“砰”的一声响,老鼠吓得慌慌张张钻进洞中。
“给他按个偷盗的罪名!”高柴从老鼠偷馍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惊喜地自言自语道:“指控他偷了宫中玉器。”他感谢这只老鼠帮了他的大忙,倒希望它将那个馍馍搬进洞中,消消停停地享用了。
次日,高柴派狱吏到宫中将郈标传来,声色俱厉地说:“郈标,你可知罪?”
郈标心中有病,一听这话,当场蒙了。呆愣了半天,才强打精神地说:“小人何罪之有?”
“你还想抵赖吗?”
“小人委实不知罪从何来。”
“非让我明说不可吗?”
郈标认为他和左妃之事做得再秘密不过,绝对不会有人知晓,便硬着头皮说:“小人走得直,坐得正,不知触犯了什么刑律。”
高柴说:“你犯下了欺天大罪,还执迷不悟!”
郈标打了个冷颤,额角渗出了汗珠,双膝跪倒在地,哀求道:“小人一时鲁莽,犯下了滔天大罪。请大人饶命!”
高柴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既有胆量胡作非为,就应该有胆量去向主公请罪!”
郈标涕泪交流地说:“此事若让主公知晓,小人死罪难逃!大人,我家中尚有年迈老母,小人如被处死,何人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望大人想个万全之策,救小人一命吧!”
高柴敲着几案说:“站起来回话!”
郈标说:“小人有罪,在大人面前不敢站起来。”
高柴没好气地说:“叫你站起来,你就站起来!”
郈标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不敢正视高柴。
高柴说:“若想让我救你一命,你必须离开宫廷。”
郈标闻听此言,仿佛从利刃下逃了出来,忙说:“这事容易,我逃跑了就是。”
“不妥。”高柴板着面孔说。“你给卫君带来了耻辱。若一跑了之,定会引起国人的种种猜测,难免闹得满城风雨。主公为了雪耻解恨,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派人把你抓回来处以极刑。”
“依大人之见呢?”
“事到如今,只有你自己方可救你自己。”
郈标痴呆呆地望着高柴问道:“小人不明白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高柴说:“你的作为若让主公知道了,定是死罪无疑。眼下惟一的办法是将大事化小。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你能否照办?”
郈标说:“只要能免除死罪,大人要小人做任何事情,也在所不辞!”
高柴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子。郈标开始面有难色,后来终于同意了。
这天夜里,郈标从宫廷内偷了一只玉璧出来。
第二天,卫出公升朝理政,发现少了一个玉璧,大惊失色,喝令左右:“这是先君留下来的国宝,不知被何方盗贼偷去。你们要千方百计找回来!”
满朝文武百官诚惶诚恐地多方查找线索,宫廷内侍则成了主要的怀疑对象。文武百官轮番盘问,搅得内侍们有苦无处诉。及至盘问到郈标时,他自然表现异常,当即被拘至狱中。
高柴闻讯,叫苦不迭。他原想叫郈标偷个小玉器玩意儿,以便从轻发落,不想他偷了国宝,惟恐卫出公从重处罚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升堂审理。
当着众狱吏的面,郈标假装狡辩了一番,最后供认不讳。
高柴厉声问道:“赃物藏在何处?”
郈标自知前程吉凶难卜,战战兢兢地说:“就放……放……放在我的住处。”
高柴说:“你速去取来!”
两个狱吏解押着郈标到他的住处取回玉璧。
高柴大喝一声:“大胆郈标,身为主公内侍,食君之禄,享君之荣,不思图报,反而偷盗主公的传世珍宝,罪不容赦!暂时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狱吏们如狼似虎地将郈标押进死牢。
高柴火速捧上玉璧进宫,向卫出公禀明。
卫出公见了玉璧,惊喜万状,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反复看了半天才说:“高爱卿,寡人常常听人说你为人公正无私,办事干练。通过这件事,证明你果然名不虚传。”他把玉璧放在几案上,问道:“未知高爱卿准备如何发落郈标?”
高柴一字一顿地说:“主公,郈标是宫廷内侍,懂法规,知刑律,竟然偷盗传世珍宝,理应处以极刑。”
卫出公说:“对!这种人,不杀不足以解寡人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