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孔子执着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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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安贫乐道衙署论政(3)

师徒们闲谈了一会儿别后之情,宓不齐饱含歉意地说:“老师,弟子衙中没有厨师,一向都是内人做饭。今日天色已晚,来不及另请厨师了,只好让内人临时做几样粗菜粗饭,老师和师弟们将就一顿吧。待明日再请厨师,专门为老师和师弟们做饭。”

孔子说:“你以仁德教化黎民,以勤俭治理邑衙,难能可贵!吃些家常便饭也就是了。”

宓不齐吩咐妻子做饭。

瞬息间,仆人端上四碟粗菜。

宓不齐一见,脸色顿时红了。他蓦然站起身,离座走进厨房。去不多久,双手捧出一小碟姜丝。

颜回和曾参看了,同时会意地笑了。

孔子望着桌上的五碟菜赞美道:“这几道菜色色新鲜,虽然多是素菜,却也极为精美!”他欠欠身,重新垂正坐好。“我对饭食的要求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样新鲜的素菜,也可谓精细了!”

宓不齐深知孔子表里如一,听他这样说,心安理得地拿起酒壶为他和颜回、曾参、公良孺斟满酒樽。

因为一路上所见的几件事令孔子兴奋,他一连喝了三樽酒,方才开始吃饭。他一向主张食不言,寝不语。当时自然是不声不晌地用饭。

饭后,天色已黑,孔子借着灯光同学生们闲谈,把问孔忠的话又对宓不齐问了一遍:“宓不齐,你到任以来,有何所得、有何所失呢?”

宓不齐用心琢磨了一会儿,答道:“弟子自从任单父宰以来,没有任何所失,得到的却不少,主要有三点,一是向老师学来的知识付诸施行,卓见成效。这是学问上得到的益处。二是做官所得的俸禄,除了我和内人花销外,还可分赠一部分给贫穷的亲戚。这是骨肉上得到的益处。三是衙署公务清闲,尽可有时间访亲问友、吊丧问疾。这是朋友上得到的益处。”

孔子高兴地说:“太好了!你身为邑宰,乃一邑百姓的表率,事事以身作则,所以深孚众望。我和颜回、曾参、公良孺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令人兴奋。足见你是抓住了以仁德化民这个根本。”

宓不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弟子可担当不起老师这般称赞!”

孔子说:“你治理单父,时间并不太久,却取得了明显的政绩,黎民百姓都很拥戴你。你究竟用什么方法达到了这一步?”

宓不齐说:“弟子首先带头尊老爱幼,对待百姓的父亲像我自己的父亲一样,对待百姓的儿子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抚恤全邑的孤儿,同情所有遭遇不幸的人。”

孔子淡然说道:“此为小节啊!”

宓不齐接着说:“弟子有许多朋友相帮,有教我侍奉长辈之事的三人,有教我处理兄弟之事的五人,有教我处理朋友之事的十一人。”

孔子微笑道:“有教你如何侍奉长辈的三人,你便可以教黎民孝道了。有教你如何处理兄弟之事的五人,你便可以教黎民兄弟之间和睦相处了。有教你如何处理朋友之事的十一人,你便可以教黎民相互敬慕了。不过,这也只能算是中节啊!”

宓不齐又说:“单父邑超过弟子德才的有五个人。弟子每每请教他们,他们都坦诚地教弟子如何治理单父。”

孔子兴奋地说:“此为大节啊!从前,唐尧、虞舜都曾经微服私访,举贤者而用之。能荐举贤良之人,才是创造一切幸福的根本,才使他们成了圣明帝王。可惜你宓不齐治理的地方太小了。若治理的地方大,则可以继承唐尧、虞舜的光辉业绩了!”他从宓不齐治理单父邑想到了鲁国,想到了整个周王朝。当夜就寝,兴奋不已,毫无倦意。他把恢复礼治的重任寄托在学生们身上了。

在单父游览了三日,所见所闻尽遂人意。孔子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辞别了宓不齐,带领着学生们返回鲁国都城。

从此,宓不齐治理单父邑的改绩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不能忘怀。但是,面对铜镜中的白胡子老人,他又有些伤心不已。眼见得在有生之年根本不能实现周天子大一统的理想了,他只好希冀学生中多出几个像宓不齐一样以德行化民的人。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用于着写《春秋》上。

他对夏、商、周三代的历史,特别是文化史,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在他之前,周朝各诸侯国的史书,一般都称作《春秋》。对于这些历史资料,凡是他能搜集到的,几乎都千方百计地搜集到了。一天,他正在认真审慎地整理这些资料,卜商说:“老师,你将来把这部《春秋》写好,传给后人,也称得起是个伟大的创造了。”

孔子谦逊地说:“谈不上创造,我只是转述而已。我喜欢古代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并且愿意多做些解释的事情。”

卜商问:“您老已经写了多少了?”

孔子淡然一笑道:“刚刚开头啊!”

卜商担心他的身体,望着他的满头白发蹙紧了眉头。

孔子没注意卜商的表情,只顾感叹道:“人生在世,要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可太难了!一要认真,二要勤奋。有的人不是这样,凭着自己的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就去写作,结果是驴唇不对马嘴,讹误百出。我的办法是,多向古代的文化遗产学习,记住那些最重要的精华;多向有学问的人请教,吸收所有有用的部分。”

卜商说:“你这么有学问,再去向人家请教,人家还敢教你吗?”

孔子说:“只要能勤奋好学,不耻下问,谁能不教我呢?若是我摆出一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面孔,谁还肯接触我呢!”

卜商指着孔子满几案的竹简说:“这些书如此破烂,残缺不全,整理起来岂不太费精力了?”

孔子深情地说:“因此我才忧心如焚啊!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残缺文字,我年轻的时候还有很多,想不到几十年过去,经过战争和虫咬鼠噬等等破坏,越来越少了。再过几年,恐怕要荡然无存了。所以我必须在有生之年将这部《春秋》写好。大概后代人知道我孔丘的,可能就靠这部《春秋》了。同样地,若后代人有骂我孔丘的,也将因为这部《春秋》了。”

卜商走后,孔子全神贯注地写起来。从鲁隐公到鲁哀公共十二代,二百多年,历史上发生的重要事情,他都想记录下来。但是,必须依据于散存的资料。他夜以继日地查找根据,尽量忠于历史,记述得翔实无误。各国的内讧、国与国的征战以及各种各样的大事件,包括日食、月食发生的年、月、日,都尽量记述准确。把自己的满腔热情诉诸于笔端,他感到无比欣慰。

一天,孔子正在家中埋头写《春秋》,卜商、颛孙师、商瞿一起前来求教。

卜商说:“敢问老师,您写《春秋》,自然都是历史上和而今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么,十代以后的事情能不能知道呢?”

孔子说:“殷代的文化是继承夏代而来的,不过有些增减而已;周代的文化是继承殷代而来的,不过有些增减而已。若依此类推,就是百代以后也可以约略地估计到了。”

商瞿说:“老师,弟子很喜欢《易》这部书。然而,至今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

孔子说:“一阴一阳,相反相成,互相转化。世间万物皆处于变化之中,生生不已,这就叫变易。统观《易》全书,始终贯穿着阴阳万物变易之道。因此,取名叫《易》。这部书寓意深奥,委实难懂。别说你有些地方不懂,就连为师我也有许多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方。”他乜斜着眼思忖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从十五岁开始就有志于钻研学问,直到三十岁懂得了礼仪,说话、做事才有了把握。到了四十岁,掌握了礼、乐、射、御、书、数各种知识,遇事才开始不致迷惑。到了五十岁,便得知天命。到了六十岁,一听到别人的言语,便能分别真假,辨明是非。而今已过七十岁,便感到对任何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却没有任何超越规矩的念头。不过,我已经老了。假如苍天有眼,能让我再多活上几年,也许能将《易》真正学懂。”

颛孙师问:“从古至今,朝代一直在更替,将来能不能有办法达到太平盛世以后,永远保持下去呢?”

孔子肃然叹道:“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理想啊!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益于行。昔日成汤、周武王善于听取逆耳之言,所以把国家治理得十分昌盛。夏桀和殷纣王恰好相反,他们残暴专横,闭目塞听,所以便使好端端的国家灭亡了。君王若是没有几个能提反面见解的大臣,要想不犯错误,是绝对不可能的。《易》中的损益之说就把这件事说得十分明白。大凡地位尊贵的人,往往容易独断专行,飞扬跋扈,听不得反面见解。凡是自恃正确、居功自傲的人,能持久地保持住尊贵的地位,从来都没有过。”

师徒四人正在交谈着,子路闯进室内禀报道:“老师,颜回病情恶化,现已岌岌可危了!”

孔子大惊失色,慌忙起身说:“我要去看看他。”

颜回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多数都是他的师兄弟,也有街坊邻居。众人见到孔子,主动闪开了一条路。

孔子走到颜回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久久没说出话来。

颜回眼含热泪,有气无力地说:“老师,弟子跟随您老多年,受益匪浅,学会了六艺,懂得了礼仪。本想有朝一日要好好报答您老,不想重病缠身,看来……看来我已经不行了。老师,恕弟子不孝吧!”说着泪如泉涌。

孔子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您的精神很好,可千万别想死的事!”

颜回嗓眼痒得难受,用尽全身力气也没咳出痰来,憋得嘴唇都紫了。

孔子急得心中冒火,恨不能伸手把他嗓眼中的痰抓出来。

颜回想用双臂支撑起身体。但是,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孔子按住他的两臂,不让他动。

颜回骤然瞪大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孔子。

孔子用沙哑的声音说:“颜回,你尚有何话说?快说呀!”

颜回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睁着双眼,停止了呼吸。

孔子喊道:“颜回!颜回!”

一片啜泣声。

孔子抬起头,悲怆地说:“唉!天老爷想要我的命啊!天老爷想要我的命啊!”他呼天喊地地哭着,悲痛欲绝。

子路扶着他的胳膊,安慰道:“老师,你哭得太伤心了,要保重身体啊!”

孔子捶胸顿足地说:“真的太伤心了吗?我不为这样的人伤心,还为什么人伤心呢!”

子路和公良孺把孔子扶到庭院。

颜路安慰他道:“老师,人死不能重生。这是他的寿数啊!你回家歇息吧!”

孔子问:“你准备怎样安葬他呢?”

颜路说:“弟子家境贫寒,只给他备了一口棺材,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变卖了。没有办法买椁,如何是好呢?”

孔子只为失去爱徒伤心,并不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随口说道:“没钱买椁,只用棺材也可以。”

颜路说:“他是您老最疼爱的一个弟子,不如把您的马车卖了,给他买个椁吧。”

孔子愀然变色道:“我曾经做过鲁国的官,身为士大夫,出门是不可以没有车的。”

颜路说:“您老常常夸奖他,难道就让他这样寒寒碜碜地离开人世吗?”

孔子长叹一口气:“颜回活着的时候,生活十分艰难,死后何必铺张一番呢?”

颜路说:“他毕竟是您老最喜欢的弟子啊!”

孔子说:“我的儿子孔鲤死的时候,也只有棺,没有椁。”

颜路抢着说:“可是……”

孔子打断了他的话,解释道:“人固然有聪明和愚笨之分。不过,孔鲤到底也是我的儿子啊。既然他可以没有椁,颜回也可以没有椁。”

子路和公良孺把孔子送回家。

颛孙师、卜商等人商定,悄悄凑集了点钱,给颜回买了一副椁。

发丧那天,孔子见了,十分恼火,站在颜回棺椁旁高声表白道:“颜回啊!你对待我像对待父亲一样。然而,我却不能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你。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啊,是你的师兄弟们干的。”

过分的悲伤,把孔子也折腾病了。他觉得心脏忽而跳得急,忽而跳得慢。夜晚睡觉,常常感到胸闷气短,有时刚睡着又会突然被憋醒。他自知前景不妙,于是,抓紧一切时间整理古籍、写《春秋》,这样日夜忙碌,也不知耗干了多少灯油。

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春季的一天,孔子想起了心爱的学生颜回,心头不免酸楚难受,便对公良孺说:“你去套好马车,我要到郊外去看看颜回的坟墓。”

公良孺去不多久,将马车备好。

孔子登车,径直朝东门外走去。

颜回的坟墓埋在城东一条小河边上,周围栽了几棵小柏树。

孔子在路口下车,走到颜回墓旁,默默地站了许久许久,腿站痛了,眼看花了。颜回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面孔虽憔悴,精神却饱满。孔子喊道:“颜回!”这喊声把他自己从恍惚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也使公良孺吃了一惊。

“老师!”公良孺扶着他。“您老不要过度悲伤。我们回城吧!”

孔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颜回坟头上刚长出来的一棵小草,往事一连串地涌上心头。

这时,忽听一阵车马奔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