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焚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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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威尼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

这天,阿尔贝托·马扎教授在他心爱的小提琴表面发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这是他们的传家宝,是两个世纪前在克雷莫纳制造的。他知道只有威尼斯最好的制琴师才能修复它,因此他去找了位于德拉基耶萨街,布鲁诺·托德斯科的店。

布鲁诺是一位有名的制琴师,他可以用雕塑刀和木工刨子把杉木和枫木变成能发出悦耳音乐的弦乐器,让死木发出魔幻的声音,而不仅是普通的声响。他的乐器歌唱时是如此的优美,因此从伦敦到维也纳,有许多管弦乐团都用着他所制作的乐器。

当阿尔贝托步入这家店时,小提琴制作者正在工作台上聚精会神地工作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新顾客的光临。他看见布鲁诺打磨着由杉木雕刻而成的乐器表面,如同对待情人一般地抚摸着。布鲁诺是如此专注,整个身体弯曲向前,仿佛在试着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其中,好让这些木头拥有生命,为其歌唱。

阿尔贝托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他认为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位真正献身于手艺的艺术家。布鲁诺有着极佳的名声,有着节制的生活习惯,勤勉,从不负债,虽然并没有定期去犹太人教会,但也会偶尔出现,并对长者们表示他的恭顺之意。

因为布鲁诺极其专注于杉木外表的雕刻工作,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他的顾客,因此,阿尔贝托就慢慢地在店内参观着。

一排闪闪发光的拥有着涡卷形琴头的小提琴挂在店中,并安上了琴桥与琴弦,可以随时用来演奏。而一尘不染的玻璃柜里,则放着一排排装着松香的盒子及备用的琴桥与琴弦配件。工作室的后墙边则放着一些风干的杉木与枫木木板,等待着被雕刻与塑造成一件件乐器。阿尔贝托所看到的每个地方都井然有序。

这是一个一丝不苟的男人的商店,他重视他的工具,关心着生活中的重要细节,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尽管布鲁诺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头顶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身高也只有中等水平,样貌也根本和帅搭不上边。

他还没有结婚。

这就是他们利益一致的地方。阿尔贝托有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儿,名叫埃洛伊萨,也尚未结婚。她既不漂亮也不难看,没有求婚者,除非发生些什么,要不然她可能会孤独终老。勤劳的布鲁诺,正在他的工作台上努力着,婚姻之事被他抛诸脑后。阿尔贝托想要抱外孙子或外孙女,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需要个女婿。

布鲁诺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八个月后举行的婚礼上,阿尔贝托拿出了他珍贵的克雷莫纳小提琴(布鲁诺已经修好了它),演奏了欢快的庆祝曲调,一首由祖父在数十年前教他的曲子,之后他还为埃洛伊萨和布鲁诺的三个孩子都演奏了同样的曲子。

第一个出生的孩子是马尔科,带着哭声,挥舞着拳脚来到这个世界,对世界满是愤怒。三年之后则是第二个孩子洛伦佐,几乎没有哭声,他把头转向每个能发出声音的东西,专心于聆听世界,倾听鸟鸣,及阿尔贝托所演奏的每个音符。

又过了十年,当埃洛伊萨四十九岁,被认为不再会有小孩的时候,女儿小皮亚奇迹般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对于阿尔贝托来说,这些都是他宝贵的外孙和外孙女,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考虑到他们长相处于平均水平的父母,这些孩子都长得超乎他预期的漂亮。但在这三个孩子之中,只有洛伦佐显示了在音乐方面的天赋。

在两岁的时候,只听了一段旋律两次,这个小男孩儿就可以将它唱出来,深刻地铭刻在其记忆里,如同留声机唱片上的凹槽般。在五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将这些旋律在他的小型小提琴(约是普通小提琴的四分之一大小,是他的父亲在德拉基耶萨街的那家店里为他专门打造的)上拉出来。到了八岁,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洛伦佐在他的房间里练习,经过德尔福尔诺街的路人就会停下脚步,听窗户里飘荡而出的音乐。几乎没有人猜得到,这样完美的音符是由一名孩童用儿童小提琴演奏出来的。

洛伦佐和他的祖父阿尔贝托经常进行二重奏,而这时从窗户倾泻而出的旋律能将犹太人区韦基奥的人都吸引过来。一些人被这些纯净而甜美的音符深深打动,甚至当场流出了眼泪。

当洛伦佐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演奏帕格尼尼的二十四号随想曲。而阿尔贝托也知道时机已经来临了,演奏这样的音乐需要有一件合适的乐器,于是他将他珍爱的克雷莫纳小提琴交到了这位男孩儿的手中。

“但这是你的小提琴,外公。”洛伦佐说。

“现在它是你的了。你的哥哥马尔科对音乐一点儿都不关心,只对他的政治感兴趣。皮亚喜欢沉醉于梦中,想要童话中的王子。但你是有天赋的,你知道如何让她唱歌。”阿尔贝托点了点头,“继续,孩子。让我们听你用它来演奏。”

洛伦佐把小提琴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好一会儿,他只是举着它,好像在等待着小提琴与自己的血肉融合在一起一样。这把小提琴已经传了六代,那块乌木曾抵在祖父的下巴上。在这块木头之中,容纳着许多美妙旋律的记忆,而现在,是洛伦佐把他自己的旋律融入其中的时候了。

男孩儿拉动了琴弓,撩动了琴弦,从杉木与枫木所制成的涂着油漆的盒子中涌出了音符,让阿尔贝托感到兴奋。洛伦佐拉的第一首曲子是一首非常古老的吉卜赛人曲子,是他在四岁的时候就学会的,现在他正缓慢地演奏它,感受木头所发出的每一个音符。接着他又相继拉了莫扎特的奏鸣曲、贝多芬的回旋曲,最后用帕格尼尼的曲子收尾。通过窗户,阿尔贝托可以看见下面聚集的人群,这优雅的声音让他们抬起了头。

当洛伦佐最终放下他的琴弓时,这些临时聚集的观众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没错。”阿尔贝托低语道,他被外孙的演奏震惊了,“哦,没错,她在说自己属于你。”

“她?”

“她的名字,你知道的:拉迪亚诺拉,女巫。这是我祖父给她起的名字,他曾奋力地想要掌控她。他声称,她在每个节奏上都与他作对,甚至每个音符。他最终都没有学会如何用她演奏出美妙的曲子,并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她。他说,她只服从于那些命中注定拥有她的人。当他把她给了我,并听了我尝试的演奏之后,他说:‘她在说自己属于你。’就如同我现在和你说的一样。”

阿尔贝托把他的手放在了洛伦佐的肩上。“她现在是属于你的,直到你把她传给你的儿子或孙子,也有可能是女儿。”阿尔贝托笑着说,“保管好她,洛伦佐。她可以传许多代,而不仅仅是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