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新概念作文十六年纪念版精华范本(才女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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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丢失的夏天(1)

十年

潘向莹

很多年前,也许是2003年的时候,陈奕迅唱过一首《十年》那时我还很小,和邹戈一样都是脑袋上戴着黄色安全帽、脖子上挂着红色红领巾的小学生,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叫嚣着穿过大街小巷。

城市里的冬天总是很冷,车窗上会有白色的雾遮盖住视线,手指可以在上面画出各种爱的符号。张嘴说话的时候会有热气呵出,在空气里迅速扩散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几个人总是不约而同地围着厚厚的长围巾遮住脸,仿佛又回到了2003年的非典时期,我看不清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表情。

我抱着几本辅导书站在103路公交车上,沉默地注视着窗外。这段路上的红绿灯总是很多,开开停停反反复复好多次,车子总是忽然之间就向前倾去。因为天冷,车上的窗户被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风乘虚而入。我有好几次都觉得呼吸困难,脸涨得像高原红。车内混合着各种早饭味、烟味、劣质香水味、口臭味、老年人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以及未清理干净的呕吐物味。我被熏得有些晕眩,艰难地挤过人群,开了一点窗,却立即遭来一阵夸张的吸气声与咒骂声,我哆嗦了一下便又迅速地关上窗。

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开始变得这样无味,乏善可陈?仿佛从前那个乖张倔强的我已经彻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索然无味的我。每个清晨,当我睁开眼,我总是会思索好久,我需要适应现在的这个我。我将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平,举止谈吐开始逐步向一个淑女发展。我收拾了自己的小性子,开始在爸妈亲戚面前装乖,对他们微笑为他们端茶倒水。在他们惊异的表情下淡然地笑着走进房间写作业,然后关好房门,听见爸妈爽朗的欣慰的笑声。在学校里,遇见老师我会礼貌地说声“老师好”不再在数学课上讲话吃零食,不再翘掉最后一节自修课,不再和很多男生厮混。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其实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再不是从前那个敢爱敢恨单纯直爽的姑娘了。但很多时候,我又会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是我原本的、应该的生活。

为什么?

好多人问过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小Q见了我总是一语道破,是因为邹戈吧。那么轻的“吧”像最轻松的语调,却能够戳破我的所有伪装。她从来都懂的。从来都只有她懂。

我和邹戈被说成青梅竹马也都无可非议。八岁的时候,他搬来我家楼上。他是个超爱哭的小男孩,每天每天,我都能听见楼上他家他响亮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时的我很是得意地对我妈说你看楼上那个小屁孩又哭了,哇啦哇啦的真难听。这时我妈总会放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摸摸我的头,笑着说是呀,男孩子也不知道羞,还没我家圆圆懂事。然后就会奖励我一根棒棒糖或者是冰激凌,我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玩了。因此,那时的我总是很享受邹戈的哭声,这样我就会得到好多好多棒棒糖和冰激凌。

第一次和邹戈说话是因为我偷了他订的漫画。小时候的我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看见别人的东西就很想要,特别是当我看到他家信箱里的花花绿绿封面的漫画Party。那时阿衰是很流行的,我买过几本,可是后来为了省下钱来吃巧克力和薯片还是忍痛放弃了它。而此时信箱里触手可及的免费漫画书对我来说是多么具有吸引力。我像是被502胶水黏住一样,走不动了。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儿,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抽走了折成一卷的漫画书,慌慌张张地就准备往楼上跑。可就在这时,我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后传来稚气的声音:你拿走了我的漫画书!我吓得心里咯噔一下,转过头就看见邹戈的脸,那是十岁的他,个子却还没我高,站在我面前就像是一个小弟弟。

你拿走了我的漫画书!见我木愣一般没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眼里有怒火燃烧。我开始磕磕巴巴地瞎编:我以为是有人放错了……想拿上去告诉妈妈……说着就虚心地低下了头,很显然,九岁的我还不会像现在一样可以完美无缺脸不红心不跳地编出一段完整的谎话,那时的我是个很有羞耻心而且特别爱面子的小姑娘。邹戈不说话了,我斜着眼睛看见他似乎抿了抿嘴角,然后竟然笑了,扯过我手里的漫画书,把手从我肩膀上拿下,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那时因为做了龌龊的事而被拆穿脸烧得通红,吓得都要尿尿了。此时却听到邹戈说这样大度的话,感动得鼻涕直流,伸出右手友好地一笑说,我叫圆圆。邹戈把漫画书塞回我手里,不屑与我握手,奶声奶气地说,我比你大,漫画书就送给你了。但是你要叫我一声哥哥,不然我就回去告诉你妈妈,让她打你屁股。我立刻就呆住了,总觉得他是个阴险的人。几年之后,我再和邹戈提起这件事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时候的他特想长大,喜欢别人喊他哥哥,认为比别人大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那个玫瑰色的黄昏,在邹戈的威胁下,我很不情愿地快速地喊了他一声哥哥,然后飞奔上楼。带着那本漫画书。

后来的我不知怎么渐渐和邹戈混熟了。我们两个开始好到一起上学、放学、吃饭、走路、玩耍、傻笑。童年时的邹戈很富,比我富很多。他总是有很多甜甜的巧克力和永远也看不完的漫画书,我现在想想,那时的我或许是因为想占小便宜才会开始和他玩的吧,可见从那么小起,我就是一个功利的姑娘了。不过,邹戈并不在意这些,他总是分好多巧克力给我,害我吃不下晚饭。但他也会经常欺负我,像是弄坏我最心爱的芭比娃娃呀,扯着我的头发逼我和他玩小兵打仗啊之类无聊的游戏。这样,他总能把我弄哭,我每次都是哭哭啼啼地告诉邹戈的妈妈。他妈妈是一个很美且能干的女人,她总是有办法把我和邹戈都摆平,而且还高高兴兴的。我那时就很羡慕她,立志也要当这样能干的女强人。

但其实女强人也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就好比我从未看见过邹戈的爸爸。他们家只有邹戈和他妈妈两个人吃一日三餐,但他妈妈炒菜特别好吃,比我妈炒的好吃多了,我想就我妈这水准都能把我爸留在家里吃饭,那他妈妈为什么还留不住。于是我就跑去问邹戈,那会儿他正坐在客厅地板上搭积木,听了我的话之后一脸落寞,他难过地低着头说他爸爸要大半年才会回来一两次,而他每天都很想他爸爸,但他美丽的妈妈却不准他想爸爸,他一想他爸他妈就要骂他,一骂他他就要哭。我直到那时才明白为什么天天都能听见他的哭声,原来是他想爸爸了。

我十岁的时候邹戈已经十二岁了,那时我上四年级他上六年级。就是从那时起,他的个子逐渐超越了我,声音也不再奶声奶气,而当他逐渐长成一个英俊的男孩时,我却长成了一个胖姑娘,并且我还从未留过长发,我妈总是喜欢在我的头发刚好长到可以扎成一束小马尾的时候就用剪刀咔嚓剪断。然后我就哭啊闹啊不肯去学校,这时我妈就会上楼把邹戈叫下来让他拽我去上学。邹戈在我妈面前总是笑得跟一匹披着羊皮的狼,等走出家门他便开始嘲笑我的胖和短得跟男孩子一样的头发。我那时就觉得他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于是我们就这样追啊、打啊、闹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小学时光。我上初一的时候邹戈已经上初三了。我开始假装文静,不敢对陌生人说话,害怕老师。而邹戈却从从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堕落成不良少年,逃课、翻墙、打架、抽烟无一不在行。我记得我上初中的第一天,是老爸骑电瓶车送我去的,在学校门口看见邹戈佝偻着腰在抽一包中华,身边有几个瘦子和光头。于是我下了车,叫老爸先回家我自己进去。看着老爸骑远,我向邹戈靠近,然后看见他嘴角的血迹,我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邹戈抬起头,看见我之后身体抽动了一下,然后很不自然地问我,你来这里干吗?我说我上初中了呀,从此以后就和你一个初中了。我那时心里很害怕,说话连声音都在颤抖。因为我从未见过邹戈这个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伤,手指夹着烟。在我心里,至少是我看见的邹戈,从来都是衣冠整齐,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路挺拔的英俊少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想问他心里所有的疑惑,可他已经掐灭手里的烟,对着身边几个朋友说走了,就这么轻易地走在我前面,然后沿着与学校的反方向渐渐走远。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我那时还以为邹戈就这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很伤心,觉得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不可舍弃的人。我就这么红着眼睛去报到,那天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被我吓了一跳,因为没有人来学校第一天就哭成这样。班主任亲切地走过来问我是不是红眼病,如果是的话马上回家不要传染给别的同学。我用力地摇摇头,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觉得世态真是炎凉谁都不是好东西。后来老师说的话我一句没听进去,班里同学的自我介绍也没注意。因此我从开学第一天就变成一个与这个班脱节的人,张三李四王五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还常常张冠李戴,后来想融入都没办法融入,再后来我就把这一切归结到邹戈身上,当着他的面骂了他祖宗十八代。

我在阴沉的黄昏里走出校门准备回家。班里的同学都结成了伙伴相伴回家。只有我是一个人,傻子一样在他们身边显得那么孤僻和格格不入。我走了一会儿,越来越难过,于是一边抽泣一边用脚用力地踢开路边的小石子来宣泄。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邹戈。他从远处骑着单车逐渐靠近,在我面前停下。这时的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邹戈,那个衣冠整齐,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路挺拔的英俊少年。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连眼都不敢眨,我怕我再一眨眼他就又会变成陌生的他,我害怕极了,我那时才觉得自己是多么依赖他。邹戈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帘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我开始叫他,邹戈。他嗯了一声。我再叫,邹戈。他又嗯。于是我开始撕心裂肺地哭泣,眼泪和鼻涕都流进嘴里,所有咸的苦的混杂在一起。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用肿得像核桃的眼睛看着他,问他到底怎么了。他于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没有香味的餐巾纸,递给我。你还小。他说,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里不小心滑了出来,那么轻飘,那么敷衍。但当时的我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于是便把他划入“大人”一类,觉得他比我大了两岁可以算是大人了,那么既然是大人就可以有秘密,我不可以追究。我只是要他答应我,不要再变成那个陌生的他。

在那个阴沉的黄昏尚未过渡成傍晚时,邹戈骑着单车带着我划过了半个城市的风景。我坐在后座,不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有几缕发丝落进眼睛,于是我眯着眼环着他的腰,看着他鼓起的衬衣像一面白色的帆。我幻想着这是一场电影里的唯美镜头,我就是女主角,邹戈是男主角,这绝对是一个完美的镜头。不过,我只是无聊地想想而已,我从不看什么电影的。邹戈说我就是一个庸俗的姑娘。

我读初一的时候并不用功,却假装用功。我迷恋于各种小说文字,常常是吃过饭后躲在房间里看小说。隔着房门爸妈并不知道我究竟在干些什么,他们一直以为我在看书写作业。妈妈偶尔还会和爸爸抱怨为什么我这么用功成绩还是上不去,是不是智商太低了。这时我爸就会怒斥她,开什么玩笑,是我的种智商怎么会低。

我喜欢买好多漂亮的本子,然后在上面写写画画,写下一些自以为深沉的文字然后扬扬得意。我常把这些本子拿给邹戈看,等着他的夸赞。而他却总是能找出好多缺陷,然后打击我,这时我就会踹他一脚然后说你去死吧不理你了。我在邹戈面前总是很疯,他常和我说你就会在别人面前假装文静乖巧,其实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姑娘。

邹戈喜欢叫我姑娘,他说希望我永远也不要长大。

我从上初中开始就不喜欢别人叫我“圆圆”我开始觉得这个小名是多么俗不可耐而且包含人身攻击。因为我那时有婴儿肥,显得圆咕隆咚和这个小名特别像。而我妈却笑着说这个小名没取错,原来我真的会变胖。我就翻着白眼一次次地纠正她叫我温存。没错,温存才是我的大名,来源于我那个文艺老爸,他总算是把我也文艺了一回。

日子反复徘徊,内容不变,却依旧向前推移。聪明的邹戈即使是逃课打架却也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我也上了初二。我一直记得那个2008年的夏天,热浪像潮汐一样席卷了整个城市。太阳毒辣地曝晒着我们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汗液从毛孔里不断流出。我的脸上被晒出了汗,头发油腻地黏在一起。邹戈和他们班的同学一起拍了张毕业照,他在阳光下眯着眼,表情慵懒。拍完之后他对我挥了挥手上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笑得很猥琐,知道哥的聪明了吧,好好努力吧,像我看齐啊。我愤愤然,我那时只不过是一个成绩中下游的学生,根本不可能上重点高中,他知道的,但他就是想要唏嘘我。于是我转身就跑了。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他的这些话,而是因为他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围绕着,我这个胖胖的丑姑娘会自卑。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对邹戈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感情。

2008年的夏天,我特别羡慕邹戈,因为他拥有了一个长达三个月的漫长暑假,而我呢,还是得照样骑车上学被晒得热气腾腾像个馒头,并且有做不完的作业。我对邹戈说,为什么你那么不用功却还是考得那么好?他对我说他智商比我高太多了。于是我又开始骂他。但我仔细回想,从初三起,邹戈总是像一个两面人一样,早上拿着早饭衣冠整齐地去学校,却总是和那些混混在一起,抽烟打架泡妞,逃课去网吧,狼狈地回家,却总能在他妈回家之前把自己弄得和早上出门前无两样,然后很乖地坐在台灯下看书。当然,他妈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他有足够的时间整理自己。我记得我问过邹戈,为什么不甘心一直做一个好学生而要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想了好久,然后扔给我一个答案,说这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叛逆吧。然后我又问他说那我是不是也要经历这样的叛逆?他看了我一眼,说温存其实你肯定也不会是一个甘于平静的人。

事实就是这样,很不幸被他说对了。

我记得我那时对邹戈说,如果一定要把时光飞逝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变化用实物来比喻的话,我希望是像玩扑克牌那样唰唰唰三下,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