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穿红衣,叶儿着青裳。
飞燕有剪刀,檐下筑新巢。”
在小女孩模样的雕像上,刻有这样的四句非常简单的、可能连诗句都算不上的话。作出这四句话的人,用的是一种属于年幼的女孩儿的、天真且幼稚的口吻,造句时并没有什么讲究,声韵亦既不和谐也丝毫不美。
顾斐的眼神在这几句话上有所停留,在下意识地默念了遍眼前的文字后,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感,这种感觉也让他不由自主、或者说是“情不自禁”地将这四行短句念了出来、且念出了声。
在那之后,他仿佛看见了有一个看不清样貌的幼童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跑来,方才被他轻声念出的四句话则随着那位幼童那稚嫩的嗓音,被其一点一点地哼唱成调。
这并非人在精神恍惚时所产生的错觉,青年人想,也暗暗感叹着“这就是离仙的雕像上所藏有的‘上界仙人’的情感和他发生的共鸣么”——他默然地看着幼童的幻象在自己身边唱着歌并转着圈,随即又面无表情地、看见了一个满头白发、却长着一副年轻而美丽的样貌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了正哼着小曲儿的幼童身边。
而在那位白发的女子出现后,幼童的歌声便停下了,这年幼的孩子也不再动弹了,鲜红的颜色逐渐自她身上显现出来,从其脚底一直向她的头部蔓延,最后,将她变作了一尊有着鲜红色彩的、无法移动也失去了生命的雕塑。
—
“花儿、叶儿什么的……啊,听说景城中第一个遇见离仙的人,就是循着王玉珏的歌声而找到离仙的,而那时候王玉珏所唱的调子,就是这么一首。”
几乎每一天,都会有“新人”通过朱红色的城墙而来到景城内,也差不多所有的“初来乍到”者都与顾斐一样,均会被景城内的离仙雕像吸引了注意力,因而青年人凑至了离仙雕像前、仔细端详雕像的举动在城中不算少见,就算他对仙人的雕像动手动脚、或是一不小心踢翻了摆在雕像前面的贡品,亦称不上是对离仙的不尊敬,也不会有人跑出来指责他、找他算账。
和着顾斐也走至了离仙雕像前、而就站在青年人身边的纪曦自是听见了身旁人的“喃喃自语”,他也许认为站在自己边上的青年人是因为对“离仙雕像上竟会刻有四句并不押韵也毫无意境的简短句子”这件事感到了困惑,才会不经意间将那四句话给念了出来,于是,这像太阳一样热情的年轻人便在自己脸上挂起了温和的笑容,主动开始为身旁人解释起了景城中人在离仙雕像上刻这些字的原因。
“有传言说,每一位跟在离仙身旁的‘王玉珏’都会哼唱这首短诗。说实在的,有些遗憾,因为按照那些听过王玉珏唱歌的景城中老人说,那小女孩的歌声还不错的。”
从和顾斐见面起,纪曦就表现出了一副对离仙的传说故事很有研究的样子,此时的他笑容满面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同行者,与面前人述说着自己知道的那些事情。
——他同时也伸出了手,毫不顾忌地搭在了那尊大红色的雕像上,并用手指轻轻抚过了王玉珏衣摆上所刻着的那四行文字。
“王玉珏唱歌时,离仙会站在她身边聆听,据有幸看到那幅情景的人说,在那个时候,离仙的脸上会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来。
也曾有胆子比较大的人会跑去打听这首短诗的意义,他们觉得这有可能是王玉珏在与离仙初见时唱给他听的,因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看,景城中的工匠能人们为离仙雕刻的神像都是这一副冷冰冰、又死气沉沉的模样,他们都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冷漠的‘仙人’,也会有那般悲伤的时候。”
“……的确如此。”
听着身后人自顾自的开始回忆起传说中的内容,顾斐“嗯”了一声,以作回应。
而后,他再一边神色不改地瞅着让王玉珏变成了大红色雕像的白发“仙人”走到了自己眼前,一边装出了一副“听到了故事又看到了让人深感好奇的景象”而陷入思索之中的模样:
“按你的说法,”他这般问道,“难道跟在离仙身边的,有很多位‘王玉珏’么?嗯,王玉珏不只是一个人,而有很多?”
“是啊,大概,这就是人们口中的‘转世’吧。”纪曦未能注意到眼前青年人的异样,而在听到了眼前人的问话后,他的笑容稍收,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俯下身,小声地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
“离仙在世间徘徊千年,他所认识的那个‘王玉珏’早已死去了。”在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年轻的人类又稍稍低下了头,重新挑起了一个话题,“就算如此。”他道,低垂着头,两眼却注视着立于他前方而出神地看着四行短诗的顾斐。
“就算如此,他却不愿放下对这段缘分的执念,一次次地在人间寻找王玉珏的后世。”
“你想——本能成为仙人、成为除创世神之外的另一位神明的离仙如此,现在世界上的很多人亦如此,甚至还有人在无意间已成为了执念的化身,被执念所控制,却不知自己的执念为何物。”
“唉……”
“真是可悲啊。”
纪曦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在年轻人长叹一口气后发出了哀叹声音的人,是那位正站在顾斐面前的白发女子。
难以置信,她分明是幻觉所带来的,却毫不违和地接下了处在现实之中的年轻人的话。
而在听到了声音后猛地抬起头的、莫名心颤的顾斐的目光下,她慢慢伸出了手,也将其按在了变作雕像的王玉珏身上,作出了和纪曦同步的动作——她用着手指动作轻柔地划过了那些文字,嘴巴则一张一翕,好似在读着那几句短诗:
“……花儿穿红衣,叶儿着青裳。
飞燕有剪刀,檐下筑新巢。”
“唉……”
原本只是无声的默读,到最后,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这似乎能对现实产生影响的“上界仙人”幻象的青年人却听见了不该存在的声音,对此,本来还能保持着镇定自若状态的顾斐面容扭曲了下,他听见眼前的她唱出了那四行短诗的最后一句话,那声音响亮且清晰,就似是歌唱者凑在他耳旁吟唱出来的一样。
紧随其后的则又是一声叹息。
“将你们创造出来的人,从未考虑过你们也是活着的、真正的生命。”
顾斐听见了那满头白发的上界仙人一声接着一声的哀声叹气,这位外貌年轻却不知道已活了多久的仙人就像是在忏悔着什么罪恶滔天的事迹,她用着满是愧疚的语气,如是说着面前唯一的倾听者根本就听不懂的话语。
“好可笑啊。”青年人看见对方抬起手捂住了嘴,又是抽噎又是反常地发出了笑声。
“我从未将你曾与我说的事情当真,也无法想象,就算活在永远与创作者生活的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上,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着丰富情感的生灵。”
“好可笑啊,你与我撒了那么多的谎,你所说的那些事中,却只有荒谬才是真实。”
“……”
“……”
“夏先生?”
“唔!”
耳边忽地传来了“哐”的一声清脆声响,于魂不附体的青年人眼前那似是融入了现实之中的虚假幻象,就这般随着纪曦的一句问话,骤然破碎了。
似乎是受到了幻境碎裂时“余波”的冲击,顾斐脑中一阵绞痛,他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在撞在了身后因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而赶上前来的权臻身上后,又猛然回过了神来。
感知到了身后下意识地扶住了自己的妖怪的急切和恐慌,他赶忙勾了勾嘴角,先是侧过身拍了拍害怕着他出事的权臻,示意自己没事、不用担心,再而抬起头,冲着站在雕像前正一脸关心地看着他的纪曦抱歉地笑了笑。
“又是旧疾么?”
在顾斐勾起嘴角的同时,纪曦脸上的笑意已完全消失,无论如何都发着光的太阳似乎被乌云遮住了,年轻人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则被他面上的关切神情所掩盖。
“真的没事?”他语气冰冷地问道,然后则迅速放开了原先搭在了离仙雕像上的手,又一步跨至眼前那眯着眼睛、笑着说“无妨”的疑似“旧疾复发”的青年人身边,后又眉头微皱地移动视线、向远处看去。
“……走吧,别在耽搁了。”顿了下,他催促着说,语气也恢复了原有的温度,并给了脸上尽是担忧与紧张的神情的权臻一个眼色,“先去客栈里好生休息,方才夏先生的衣服脏了,也需要尽快更换。”
接收到且理会了年轻人意思的权臻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啊,先生,你若对蛇妖离的故事实在感兴趣,可以等到休息充足了再问纪公子,之前纪公子不是也说了么,他很乐意同我们一起行动,也不介意当我们在景城的领路者。”
“……好。”本就有这种打算的顾斐艰难地扬起嘴角,微笑着表示自己并无异议。
——由于上界仙人留下的幻境是被人强行破除、自己又是被人强硬地从“共情”的状态下拉回了现实中的,他的精神无比清醒,头却不可避免地昏昏沉沉的,一阵一阵的头痛的感觉也并未消退。
和关心着自己的“先生”身体状况的权臻一样,他亦急切地想要找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想要平定心神、并缓解自身的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