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道长话一出口,纪元烨心中已然有了人选,联想起之前魔气徘徊于剑堂之上的景象,再加上张小道长方才为了一道“防不胜防”而说的用来骗暗处偷袭者的话,心里那些人名一一排除,最后余下的答案再清晰不过。
张小道长长叹一声:“有些时候真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被魔气缠住又遭纪元烨刺伤的、但幸好治疗及时的少年人既幸运万分又不幸得很,幸运在他留下了一条命,不幸则指,少年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后,纪元烨发觉他已精神错乱,成为了一个连人话都不会说、只能呀呀作语的傻子。
一番检查下来,只确认了这名弟子神识被毁,除了保住了命外什么也没护下,包括修士除命外做过重要的修为。
张小道长边用灵力探查着少年内部灵脉,一边看着破损的灵脉痛惜地摇着头:“这也是你那个好师父教出的徒弟。”他又一叹气,“是童师侄之下最优秀的弟子了,只可惜竟遭此毒手。”
纪元烨闻声,双拳攥得更紧,指甲都已掐进肉里,留下道道血印。
“是师兄么?”他问。
“是啊。”
两人一问一答,谁也没说破。此“师兄”非彼“师兄”,此“是”非彼“是”,张小道长想再出声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只能低头注视着那可怜的少年,叹息着这一员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的少年的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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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出生在清源山下小城中的一户普通百姓家中,父母长辈都没有求仙问道的天赋,但他们见过天上的仙人,也向往着仙人的长寿和不老。他们只是凡人,只能像平常人一样平凡地生活,也像平常人一样对死亡充满了畏惧。
在少年尚未出世时,一位散修路过他家,出于一碗水的报答,散修摸着长长的灰白胡须,告知他的父母那腹中的胎儿与仙道有缘,迂腐愚昧的凡人踏上仙路只为长生,于是,他就在家人们的欣喜若狂中降生了。
散修托他的父母好生抚养照顾他,却没有收他为徒带他走的打算,只是凡人们并不在意,跟着散修肯定不如名门子弟,也不会有所成就。
他姓陈,单名罡,四正为罡,可想而知其中蕴含有他父母多大的期望。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家人们的期待,根正刚强、百折不挠,十岁出头就被自称是“云游路过”的仙人看中,一句“你天赋异禀”就将他拐上了他自出生起便一直仰望的那座山。
陈罡怀揣着父母家人们不可实现的美梦,陪同师父坐下的一干师兄弟修习仙术,他就和每一个被带上清源山的懵懵懂懂的少年少女一样憧憬着自己的师父,以师父为目标拼命努力着。
哪怕成年之后意识到师父并不似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强大,修仙步入瓶颈无法再进步了的师父已不能再称是榜样,从小养成的敬畏之心和永远还不清的恩情,单是情感也足够让这份景仰永续下去。
他一样尊敬着自己的旁门大师兄,童邢比他厉害多了,却比他还要努力,每每天还未亮时就可看见童邢在竹林中,或是修习心法、或是比划剑招。童邢是继师父之后他的另一个榜样,少年人遥遥望向竹林中晃动的人影,那是他心中的第二座清源山。
清源山一眼看去高不可及,但他攀顶的那天迟早会到来。
等到他再年长些,童邢答应了他的请求,代替不能再教他东西的师父指导他修习,童邢的教导格外地严厉,但他不惧艰难,为了那些等待着他的人和他心中的梦想而坚定不移。
在修炼之余,他发现竹林之后还藏有一栋木屋,向童邢问起那屋子时,童邢并没有马上作出回答。
时间于修仙者而言已毫无意义,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遇到那个林中木屋的主人了,童邢告诉他,木屋的主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大师兄,他不知那位大师兄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童邢在提及此事时如此的沉痛。
童邢对他说,木屋的主人经常会躲在竹林中看着他们修习,这个消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因此他也时常与童邢约定,在林间比试心法和剑术。
那位身着白衣的男子名为顾斐,在一次他与童邢比试之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们身边,顾斐旁观了整场比斗,在童邢让步收手之时,他看见顾斐抬起手指向了他。
“陈师弟,”顾斐倚在一根瘦竹边,神情慵懒,“你可知,”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口中所述却令少年人脸色泛白,“你可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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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他,名叫什么?”
纪元烨伸出手抹掉了陈罡嘴上的泥,已经变成傻子了的陈罡嘴边还漏着口水,口水混杂着泥与血,三样东西混在一起的脏物滴在了他的袖口,他却没有抽手回避。
他在傻子的面颊上找到了干涸的泪渍,傻子的侧脸上还沾着泥巴,就好像曾经被人推进泥坑里又狠狠地啃了口泥一样。
“陈姓,名罡。”张小道长正把自己的灵力从傻子灵脉中抽离,还在怜惜着这个后辈的悲惨命运。
他不知道世界上除了魔修外,还有别的方法能夺人神智废人功力,他紧盯着傻子的脸,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中了什么毒。
于是在顺口回答了纪元烨的问题、又扭头瞅见纪元烨的动作,他愣了愣,不由从自己的袖管中摸出了一张帕子递给纪元烨,示意他拿手帕擦会更安全一点。
纪元烨不明就以,接过方帕后,在张小道长复杂的眼神中拿其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又伸手搭在了傻子冰冷的左肩上。
“魂火灭而神智无。”他眼神黯淡,面色阴冷,“是肩头火。”
这下更能确认妄图陷害他的那个人是谁了,肩头火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妖怪,手持肩头火又厌恶着他的,除去顾斐外别无他人。想不到顾斐居然恨他入骨,不惜同门相残也要把他赶下山。
也没想到顾斐竟将妖怪的鬼手留了下来,他是想用那吞噬阳气和三火的妖怪祸害人间么?
张小道长不知肩头火是何物,但不明觉厉,他沉思了一会儿:“能补救么?”
纪元烨想了想沈钰的说辞:“除非有人愿以火相赠。”
魂火不同于心火,心火的缺失尚可用灵力弥补,可一旦失去魂火就意味着那人已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修仙者的三火要旺于常人,凡人的火没有用,只有同是修仙之人才能赠火给修仙者。
听了纪元烨的解释,张小道长郁郁地点了点头,有哪个修士会自愿舍弃自己的修为和神智去帮一个傻子呢?他认得陈罡,知道这少年人一心求道,整日整夜都在修习,遇到困难的时候,怕是找不出一个会自愿相助的朋友。
就算是认定陈罡曾是清源山未来的顶梁柱的他,也没有那份勇气,看着那傻子口水直流的模样,心里也突然冒出“救他已毫无意义、更没有价值”这种推卸责任的想法来。
他不怕丧失修为,修为还可再练,作为凡人亦可奉行正道,但他绝不想变得痴痴傻傻,变成离了别人就什么也做不了的、一辈子只能依赖于他人的废人。
“唉。”认识到自己的自私的张小道长内心感慨万千,他站起身,又一用力将陈罡扛至自己肩上,“纪师侄,你说我们是直接去找掌门,还是先去见见顾师侄,找他问问话?”
言毕,他的目光移至站在数棵梨花树后的白衣人身上,纪元烨随后看去,被梨花掩着脸的顾斐明白自己已被发现,也不躲,微微拱手,撩开面前树枝从树后走了出来,完全不见一点害人后心虚的模样。
只是他的表情凝重,对于在外人面前为了装模作样而总是保持友善的微笑的顾斐来说,这反倒是一种异常。
“张师叔,你莫要误会什么。”顾斐张开手,坦然道,“这位小兄弟本身命不久矣,我是为了救他才那么做的,只不过不曾料想会让他神识破损,神智全无。”
一派胡言,纪元烨挑了挑眉,世上哪来的用魂火换命的方法?再者,就算顾斐此话是真,之前包裹在陈罡周围的魔气又该如何解释?
这倒不难,张小道长替纪元烨说出问题后,顾斐脸上表情不变,嘴角收拢,越发严肃起来:“自然是修魔者。”
一口咬定陈罡就是召集众多魔气的罪魁祸首,是清源山的叛徒。
“陈师侄身上除了被魔物攻击造成的伤口外,没有魔气残余。”张小道长拦住了抡起灵剑就要往前刺去的纪元烨,摇头否定道,“修魔者身上会出现刻印,我方才看过了,并没有那种印记。”
“张师叔又怎知修魔者的刻……嗯?陈师侄?他是陈罡?”
张小道长摸门不着:“不错,难道顾师侄你连自己的师弟都认不得了么?”
站在后面忍住怒火的纪元烨挑了挑眉,他灵剑一甩,冷笑着看着顾斐能胡扯出些怎样的废话来。
“哎呀……”顾斐嘴角一抽,眼神稍有飘忽。
他这个冒名顶替的,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脸都和书中的名字对应起来。童邢、纪元烨和沈钰都好说,童邢派来管理他出行和开销的那些许小厮和对他在他手下办事的杂役弟子的名字他也能记住,但陈罡这个师弟……他是真无可奈何。
因为那是一个连权臻都比不过的,在他人话中也只出现过一次的工具人,作用是在仙门聚会上指证纪元烨是魔界之人,之前也没有任何剧情铺垫。
仙门聚会上会有人撕心裂肺地呐喊着“我可怜的陈师弟虽身死,但他的精神会永存”,然后巴拉巴拉说一大通后,纵然没有证据也要将纪元烨说成是杀死了陈罡的凶手。
他怎么知道陈罡会满身是伤地出现在他的木屋中,还与他的“支线”故事有关。不过陈罡出现在他屋中的原因他却是知道的,这位少年人也并非不怕死,正相反,他是太怕死了,才冒险去闯童邢的结界。
目的再明显不过,被他紧紧握住不肯放手的那枚储物囊中,装有童邢交于顾斐用来以防万一的“金色的水”。
顾斐想不通童邢从何而得的金池之水,也搞不懂陈罡又是从哪得知他的木屋中藏有金水,陈罡来偷金水的目的毋庸赘述,无非是为了强大的力量,或者是永生。陈罡受了重伤,也许他两者都想要。
他身上的创伤大部分是擅闯结界时造成的,也有另外的伤口,大概是外出除魔时被魔物打伤的吧。顾斐想,如果他没有拉动灵力将陈罡从屋中扯出来,想来这为了不死而拼命的少年就会在他的屋内流尽全身的血,或许顾霜的照顾能让陈罡多活几日,但少年的死已是注定之事。
只可惜这一“注定之事”,被他顾斐误打误撞地搅黄了。陈罡得到了金色的水,避免了必死的命运,却承受不了金色的水的力量,顾斐手边找不出能吸收额外灵力的器皿,只好死马硬当活马医,想拿心火分散灵力,却不想肩头火不听话,取走了人家的魂火。
顾斐寻思,原主大抵是发现了在自己屋中死去的人,陈罡身上又正好有魔物的抓伤,就利用这具尸体,给主角安上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现在好了,陈罡没死成反而成了痴儿,这个罪名似乎更重些……嘛,顾斐暗自对自己说,尽管现在情况看起来不妙,纪元烨有一个张小道长帮忙,可不用着急,反正事到最后都要算在主角头上的。
不破不立,主角将来修为尽毁亦是命中注定——毕竟书上是这般写的,系统不会允许主线剧情出太大的差错。
胡思乱想一通后,再瞟了眼张小道长和面色狰狞的纪元烨,又看了张小道长肩上乱晃的傻子几眼,顾斐低头整理了脸上的表情,然后抬头正视两人。
解释是必要的,而且陈罡也不能被别人带走,他自信清源山上没有其他人知道肩头火一事,但“人有三朵火”一事在上派仙人中人尽皆知。
“张师叔,我……”
“顾师侄!”
“其实我……哎?”
下一秒,一道白光从他的胸口处穿过,一把灵剑被人从他身后捅了进来。
“什么……”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的破洞处喷薄而出,接着灵剑消散,他一个趔趄,往前迈出一步后跪倒在地。
真是糟透了,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低头看着手上血红一片。那一身白衣上也沾满了他的血,衣服上的鬼画符也看不清了。
“我……”
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清楚地看见了两个人脸上的惊愕和一时的慌乱。面前的两人渐渐变成了两个影子,其中一个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漆黑的世界里只留有耳边的一阵嘈杂。
吵死了。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