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在这?纪元烨一时间怔住了,他忘记了移开视线,他有些不自在地打量起陈罡的模样:“他还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神智……”他心念道,可是陈罡的神智分明已被肩头火毁去,是有人自愿赠火予他么?近神之地的长老们已慷慨至如此地步了?
虽心中多有疑虑,甚至还有些不安,但纪元烨仍是在其他人注意到他的不寻常前收回了目光,不再向上位者所在的平台看去。
他自知自己没有资格在这座天山上对某些安排出言指点,就算他对站在上位者身边的陈罡深感疑惑,他也无权过问。
倒是站在陈罡不远处的张小道长,在全部被邀请召集来的上位者们都落座、也对其一一致意表示尊敬而终于不用再低头后,他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他曾看重过、如今却感到无比遗憾的师侄。
陈罡的出现顿时令他目瞪口呆,张小道长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他俯身向前,开口想要询问自己的师尊陈罡在此的原因,说出一个字又止住不言的原因则和纪元烨不同,不是因为身份地位和修为的差别,却是刚开始发声就接到了坐在安然道长身边的那位修士的一个“警告的眼神”。他碍着自己那会打扰到其他上位者、影响别人心情的声音而不敢贸然出声。
“陈师侄为何会在这?”被人警示了的他只能在心里念叨道,接着回忆起了陈罡这两天来的行踪:
除去第一天他带着陈罡和纪元烨在清源山上四处寻找“叛徒”的线索外,其余的时候,陈罡都是在医堂和丹殿、近神之地三者间辗转。
医堂的弟子说陈罡的身体并无大恙,丹殿也提供了各种丹药来治疗他身上那道被纪元烨刺中的剑伤;他到近神之地去是掌门想见他,掌门与他说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是掌门带他来的么?”认真回想着一切蛛丝马迹的张小道长想到了一个答案,他转头望向清源山弟子所在的平台,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前边的那位仙风道骨的白须“仙人”。
清源山掌门的岁数无人知晓,他可能就是清源山创派之初的那名修士,也可能是第二代、第三代,亦或者他的真实年龄远没有外人口述的那般夸张,仅是接下了上一任掌门的位置罢;或是比他人口中所说的那样还要夸诞——比方说,他也许与清源山山神是旧交。
掌门似乎知道很多东西,传闻他曾多次拿自己的命来换取对自身好奇心的满足。他勇于“冒险”,有人说命不好的人常常会得到“上天”的怜悯,“上天”会将天机告知于那人,但与之相对应的,知道的越多,便越是处在危险之中。
陈罡是“清源山叛徒”一事中最首要的“受害者”,清源山的“叛徒”又疑似和魔界有关,掌门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把他带进天山、还让他站上了这个平台……是这样么?
张小道长不知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但看着不再痴傻的陈罡,还是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假设道:“看来是天山上有人能让神识破灭之人恢复神智。”他如此寻思着,自动将陈罡此时的“正常”归功于在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天山人身上,也在面上显露出了一丝迫不及待的激动:
“只要陈师侄神智尚在,他就能指出谁才是那真正的‘叛徒’!”
那个时候,大伙就都不用互相猜疑了。他想,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顾斐的“可疑”,若顾斐真是叛徒,有仙门大会上那么多修士作证,童邢无法再护那叛徒分毫;如果顾斐不是叛徒、“叛徒”只是魔界派上来搅乱人心的幌子而根本就无人叛变,那就更好了,既能证实下界人的用心险恶,又能证明修仙者们是一如既往地团结和善,所有人都能放心。
这还能鼓起士气,有利于修士们在与魔界之人的对战中小胜对方一筹。
这样想着,他不由又朝近在咫尺的陈罡看了几眼,而被观察的人好像察觉到了来自自己身后的目光,忽地回过头来,恰巧和张小道长对上了眼神。
“啊……”张小道长张了张嘴,想寒暄一句,但终是没发出声音。对面的“陈罡”睁着一双看不清瞳色的眼睛盯着欲言又止的他看了几秒钟,接着对他点了点头以示好,而后又转回头去,同样也什么都没说。
“……原本陈师侄是这种性格么?”陈罡的平静让由于“偷看”他人却被发现的张小道长松了口气,但随后他又皱起了眉,感到了一点违和,“是神识破损的后遗症?整个人好像都阴沉了很多。”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刚刚才为陈罡恢复神智而激动不已的他急忙摇头,把这个不好的念头从脑海中甩去。好歹陈罡的状态比起清源山时已经好得太多了,看他现在的模样,完全想象不出一天前他那副眼神涣散、口水直淌的样子。
要往好的地方想啊,张小道长在心中劝自己道,心情稍微平复后,他扶了扶额,很快就不再多想,彻底静下心来,等候着仙门大会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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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至,在一名天山的弟子张口发言后,仙门大会终于是开始了。
凡事都要按规定来,天山上的规矩最为繁重,坐在上位者位置上的人在天山弟子的指引下率先出声,第一个说话的人提到了此次仙门大会召开的目的,马上就有站在另一平台上的人站出来回应。
一谈及魔界之事,那人满脸的愤慨,他称自己本身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平平淡淡地在父母亲人身边过日子;他在踏入仙途之前也有了妻儿,可是“魔界之人”的到来毁掉了他的一切。
他说他是三生有幸遇到了愿意接引他、收他为徒的仙人,现今距离他那家破人亡的惨剧已过了百余年,但他永远都无法遗忘、亦不会放弃他对“魔界中人”的仇恨。
这名修士大约是把魔物和魔修搞混了,不过没关系,这两者于正道修士而言并无不同,均是一丘之貉,所以也没人、或是说别人都懒得去纠正他的说辞。
他的道行看上去不高,头发已经斑白,额上和眼角处亦有隐隐约约的皱纹。他已做了百年的修仙者,却仍放不开红尘世俗,没大没小抢着说话、也喜欢在背后说他人坏话——因为心术不正之辈无法登上天山,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辱骂魔道者而不必担心遭其报复——他的确就和一介普通人一样,不过比寻常人多了点保命的手段、多了几百年的寿元。
被打断了言论的上位者大度地原谅了小辈的不敬,他抬手示意那名修士可以噤声了,接下来将是第二位修士的发言。
另一个修士在得到上位者的允许后随之站起,他清了清嗓子,头一抬,开口便说到了近几年来各大宗派内频频冒出的“叛徒”之事。
最先举出的是清虚宗的例子,他将“清虚宗的叛徒乘乱抢走了一件神器”这个被清虚宗弟子封锁了两年的消息,“大方”地“分享”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没有人阻止他,也无人感到不满,因为此次仙门大会清虚宗无一人参与,有人大肆宣传对清虚宗不利的事情——这又跟其他门派的弟子有何干系呢?顶多有些门派的掌权者和长老变了脸色。
“掌门闭关修养,首席弟子外出历练,没了这两人,整个门派内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领导者了!”见没人说话,这个修士毫不客气又忘乎其行地对清虚宗这个“不给天山面子”的宗派指指点点道。
这番说辞和举动惹得一个上位者皱紧了眉头,不知他是为了此人的小人之举、还是为了清虚宗的不敬。
大抵是看见了清源山的安然道长正平静地坐在上位者的位置上,这名敢于对清虚宗指手画脚的修士谈论清源山的叛徒时要温和得多。
他的话听得张小道长直摇头,连同前一个插话的修士一起,张小道长实在不理解,这俩人究竟是怎么抵御住结界的禁制,又穿过结界、跑到山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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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道长过去下山历练时,曾遇见过那个“失去了家”的修士,也可以说,那个修士“三生有幸”遇到的“仙人”,就是那会儿刚好路过的他。
当时那修士还是凡人,他向往永生,没有仙缘却硬是想要求得仙缘,于是败光了家产,还不惜卖掉了人老无用了的父母;在一穷二白之时,他见即将“妻离子散”,觉得自己已处于走投无路之际,便头脑一热,跑去找了魔修相助。
他的运气也真是挺好,遇到了一个“诚实守信”的魔修,魔修给了他机缘,再收走了他家人的性命作为代价。
然后,被妻儿的鲜血淋得一身的他开始后悔和害怕,他既想要仙缘又不舍失去家人,因此对那魔修又爱又恨。恨到最后的结果,就是缠上了恰巧路过的张小道长,骗张小道长是那魔修害人,希望能借仙人之手将其正道除去。
除魔乃天经地义,魔修害人亦是常识,张小道长没有怀疑一“无辜”凡人的话,在魔修的咒骂中用除魔剑将其净化了。
他本想为这“可怜人”指点一个出路,不想对方恳请自己收徒,当时的张小道长还未达到能收徒的境界,他又看出面前人不适宜修仙,本想拒绝,却拗不过对方的执着,就将对方送去了另一个正在招收新弟子的门派中去。
至于另一个听起来和清虚宗有仇、或是因为嫉妒而自负的修士,张小道长不曾遇见过,却也看得出对方的心术过杂,很难悟道。
“……”
“……”
“世间百态,无奇不有。”
继三、四后,第五、第六个人也已说完,站在人群之后的纪元烨默默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在四周各个同门师兄弟的窃窃私语中,他还听到了门内一个长老的哀叹。
“这一场大会,除去魔界之事外,还能让多少人现出原形?”
“以前的仙门大会上,也有这样的人发言么?”有一个弟子小声问道。
那长老双手背负身后:“什么都有,要有选择地去听、去判断,只是你们,还是不听为好。”
只是来走个流程?提问的弟子困惑道,不,长老瞥了眼立于人群之前的掌门,这回清源山上也有魔界人入侵,清源山在这一届仙门大会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纪元烨原想听那长老继续说些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了第四个发言者的声音:
“这位小兄是清源山叛徒一事的‘幸存者’、以及‘证人’。”
第四个人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不似清源山掌门那样,就是一个普通老人的样子,先前他说到了某些地方有魔物伙同魔修害人的事,只是这种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
他敲了敲手里用来撑地站立的、歪歪曲曲的木棍,又用其指向了站在上位者平台上的陈罡。
“他说他知道清源山的叛徒是谁。”
“轰”地一声,清源山的弟子们一下兴奋起来。其中有些人是认识陈罡的,只是不知道这几天来这位勤奋的弟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才一直缺席,现在见着陈罡无事,也安心了许多。
清源山出了“叛徒”的事几乎人人皆知,很早就猜测着叛徒身份的他们纷纷望向了站在高处的陈罡,期待着对方就将给出的答案。
而站在高层平台上漠视着底下人群的陈罡,就好似没听见有人在说他,也没看见随着老人的言论、又有大批人的视线向他投去一般,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浑浊的双眼中又一道金光闪过:
“我见过叛徒。”他语气平淡地道。
再然后,他移动视线。
他的目光缓缓移至了位于对面的、立于清源山的平台上的、已经有了不祥预感而躲于人群之后的、纪元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