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那团魔气沉入地底后,顾斐借着手中长剑撑住身体,又释然般长吁一口气,收敛了起多余又琐碎的情感。
他随后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并将其别在腰间,再抬起手,借着火灵根的“优势”让脸上的泪渍全数汽化。
分离神火并不会给现在的他带来太大的恶劣影响,因为那枚收容了大部分创世神遗物的芥子镯还扣在他的手腕上,沈钰曾明确告诉过他,“拥有创世神遗物的人,即使是凡人,也等同于创世神”,创世神不是人类,本身就没有三火,也就不需要担心因为神火遗失而丧命。
如果那“等同于创世神”的条件是“拥有全部创世神遗物”也无妨,他在离开山神脚总坛、又委托施先生和印长明重修祭坛时,就已和施先生打过招呼了:
若他在完成仙门大会的任务中不幸死去,那么沈钰会将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送至施先生那里,后续的所有事情也都交由施先生去完成。施先生和他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不必顾虑施先生会看不懂他的计划,两人有着相同的愿望,也都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稍加思索又略微调整好状态后,他扫了眼身上的衣饰,犹豫着要不要趁此处没人先换一身衣服,把这身黑衣换掉、换回自己原来的清源山校服——因为这件黑色的外袍混在一堆白衣服或青衣服的修士里实在是太明显,就像是他在自己脖子上挂了一块“喂,我是魔修呀”的牌子、冲进那些挤满了人的正道宗派中一样。
嘿,或许还会被那些正道人士看作是一种挑衅。
他可没有什么穿黑衣服的爱好,也不是故意穿上黑衣打扮成自己假身份的模样,没事找事般跑去刺激主角。上山前换这身黑衣不过是因为它是一件创世神的“遗物”,作用是能让穿戴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觉得这能让自己安全上山,所以才作出了那副打扮。
至于面具则是另一种保险,他得确保“顾斐”的身份不被上位者们怀疑。
纪元烨被扔下山后,“顾斐”还得在清源山上悠悠闲闲地度过一段时日,他可不能在纪元烨“杀回去”之前就被当成叛徒先赶下了山。
“嗯……说实话,剥夺主角的神火也是无奈之举,吧。”
感觉到自己借陈罡的“爆炸”而印在“幸运儿”们额前的符文已经消失,天山之上的混乱也逐渐平息,顾斐放弃了换衣服的想法,他按了按鼻子,再随意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
他给自己之前的举动找了个借口,他自知那是卑劣至极的恶人之举,利用一个不怎么天真也不怎么无辜的未成年少年的同情心和依赖感实现目的,换在原世界,这也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方法”。
“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啊。”认为自己理应羞愧、却又没感到愧疚的他这般想着,接着他则好笑地发觉,自己似是已陷入了“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躺着就绝不干坐”的境界之中。
尽管芥子镯中的遗物能保住他的命,但丢了心火时他的精神状态就不怎么好。
现在心火神火都没了,光是疲惫感就能将他压垮,还得靠意志力坚持,为此他都不敢发挥出分神境界的全部实力。
已经达到分神境界的修士能够将自身灵力重新凝聚成“另一个自己”,可惜两者间关系密切,灵身受到的伤害会反馈给肉/身,与之相对的,过度疲劳会造成灵身的虚弱——这实在是太过遗憾,他想,如果灵身与肉/身间并无紧密联系的话,他就会让自己的肉/身沉眠,而单单派灵力出去浪。
“原小说中主角已在仙途上走了近百年了,现在的却只是一个初入仙途的新人罢。”他闭上眼睛,节省力气也保持清醒地想着,“在那群上位者们眼中他弱小得很,根本无法与‘叛徒’挂钩,也就不会像原著小说中那样被轻易挑唆……”
“所以需要外力,推一把。”
“……系统。”回忆了遍过去的种种细节,又遏制住了某一正其他向外涌的情感后,他于冥想中敲开了与系统的联络。
【大哥!你爬上天山啦?!】系统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就好像一直在等待他的联系一样。
【前期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它的声音里夹带着掩饰不了也无需掩藏的激动,【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了,额,最后一个!】
“哦,就是让我死……”听着系统近乎喊出来的兴奋的声音,顾斐嘴角微微上扬,在心里默想着,无声地补充了系统刻意没说出口的内容。
“系统,”他摇头撇去了脑内的会令他稍感不快的想法后,对系统道,“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在我完成所有任务、也就是我被主角杀死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死因,达成了你的心愿……”这时候他顿了下,似是在编排自己的措辞,“嗯。”几秒后他继续道:“你会怎样,我会怎样?”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声音并不严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系统在回答问题时有没有顾忌什么:【我会消失。】它毫不犹豫,【就像我在书中写的那样,因为执念而成的妖,了却执念后就会立刻消失。】
“我呢?”顾斐记得施先生和他说过的话,施先生在完成任务之前就和系统产生了分歧,闹了矛盾并且拒绝继续闯关,他最后靠告知系统“真相”送走了系统,自己也因为没能完成任务、得不到系统承诺交予他的那条命而死去了。
【我不知道。】系统有些迷茫地回答说,【就像你是第一次穿越一样,我也是第一次做系统,有很多事都是只有第二次才能弄明白的,只不过我们不会有第二次而已。】
嗯,一般人一辈子只可能死一次,顾斐在想象中点了点头,认同了和常人一样只经历过一次死亡的系统的这种看法。
只不过施先生那种情况应该算“穿越了两次”吧?他暗自嘀咕着,施先生的第一次穿越是从原世界穿进书中,第二次就是在金色的水的力量下死而复生、“穿越时空”来到了这个平行的世界。
【不过我猜,我消失之后,大哥你可能就会直接变回死人吧。】系统似乎认真地思考了一遍顾斐的问题,【那对你有些不太公平,所以在任务彻底完成之前,就算我知道了‘真相’我也会假装自己不知道,好让你不至于受到我的连累。】
得到系统自作多情般的承诺后,顾斐沉默了几秒,末了苦笑着咧嘴道:“你是个好人,吴峥。”
【噫,为啥突然给我发好人卡?】系统发出了嫌弃的声音,嫌弃完后它又忽地迟疑了一下,就好似卡壳了一般,【你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了?】它问,【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我能猜到什么?”顾斐勾起嘴角,“系统,任务完成后,你应该就能联系到原世界,看到原世界的情况吧?”
【没错,这次我也得知了他们的调查进度……啊,你果然——】
系统随后发出了一阵机械杂音,又重归平静。它听起来不想让闯关者听到坏消息,却又知道某些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更别提有传言说,兄妹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心灵感应。
“告诉我。”顾斐于一边不容置疑道,“相信我吧系统,”他说,“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X的,还有什么事是最坏的呢?】刚被发了张好人卡的好人系统叹息一声,又说了一句惨遭和谐的脏话,【你何苦呢大哥?上一次也是这样,任务也完成了,人也还活着,这明明是双倍的快乐,你却……】
【好吧,其实我不说也行的,你已经猜到了,又为什么要我来说出这等‘真相’?】
“她……离开了?”
【你应该这么想:她终于解脱了。】系统含蓄道,【她走的比预计早,提早了两天,也少受了两天的折磨,换个角度想,大哥,这是,额,好事吧。】
“……”
顾斐一时处在大脑放空的状态中,没有回答系统说辞的想法,系统也识趣地没再说话,给了这个刚刚得知亲人逝去的消息的人一定的独处空间。
即使顾霜的提前“离开”在他的意料之中、而这个“提前”也和身处异世界的他脱不了干系,可得知小姑娘的死讯后,他仍是异常的痛苦。
他的头无可抑制地疼了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刚得到顾霜病重的消息时的那个自己,不知是不是人们口中所述的血脉间的“互相感应”,当时的他切身体会到了妹妹的痛苦,他的心绞痛着,很快也由心痛变作了“蔓延”全身的疼痛。
他记得那时候他躲在无人的病房中拼了命地嗑/药,一片片花白的止痛片或和着水或干咽着被他吞下,他妄想着它们能结束自己的痛苦,可那除了令他头昏脑涨外没有一丁点用处。
最终他被及时抢救了回来,他的父母没收了他手边一切能让他制作药片的材料与工具,并根据他的请求,将他一个人关在了房间中。他和他们都觉得他精神出了问题,哪怕几个月后他得到允许“重获自由”,“去医院看望妹妹”也成为了禁忌……直到很久以后,做足了心理辅导的他才敢去看望自己心爱着的人。
“该死、啊……”他忽然暴起,一把抄起手边的长剑往自己的胳膊上刺去,刺得鲜血淋漓,但成功地缓解了他的头痛。
“嘶……我的精神没问题,我很正常。”他喘了口气,别过头没去看手上的伤口,再甩手将染上血色的素白长剑掷去一边,也不管那柄剑会不会抗议。
【没问题吧?】系统小心地发声询问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往不好的地方想,所以才猜到了这个不好的消息……你可以试着哭出来,那会让你好受一点。】
听到了系统的建议后,恢复了镇定的顾斐抬手按住太阳穴:“我已经哭过了。”他咧了咧嘴,道,脸上的泪痕虽干,却仍是留下了痕迹。
“就在刚才,已经哭过了。”
“在上山的时候,我看见了属于我的心魔幻象。”
普通的凡人心思太杂,是不可能拥有心魔的,但在施先生的帮助下,顾斐已不是凡人了。
他于心魔幻象中亲眼目睹了顾霜的心跳停止与死后的火化仪式,看见了小姑娘在烈火中不灭的怨气与执念;又看到了站在祭坛上的、正在强行打通异世界的大门、将禁锢于濒死的躯壳之中的顾霜灵魂拉来这个世界的自己,顾霜的提前死亡,是他一手造成的。
心魔幻象对心术不正之人具有奇效,好在他在上山前换了一身衣服,在那件外袍的护佑下,他的神识仅遭到了少许伤害、他得以避免了神识全毁的结局。
但下山必须再次经过心魔幻象的考验,他心中的各项情感被无限地放大,其中悲伤之情最甚。或许是在神火被夺、身形崩溃的纪元烨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份悲戚一下决了堤般无法扼制地向外冲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就像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搂住纪元烨一样。
不过后者的理由他也可以想象,纪元烨是创世神的转世,在他眼里即是这个书中世界的“奇迹”。这也是现在的他与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他”为什么要制造“权臻”这个假身份接近纪元烨的原因,因为纪元烨是他和“他”都想要抓住并且把握在手中的“奇迹”。
【是这样啊。】系统自动脑补出了“真相”,他想到了闯关者是在心魔幻象中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事情,以此来担心现实中这件事有无发生。
【心魔幻象这个设定还真是bug。】它长叹一口气,【大哥,】它说,【你的妹妹离开了,你还愿意将任务继续下去么?】
“……最开始不提这件事,也有部分原因是担心我会‘毁约’吧。”顾斐心念道,他又在想象里摇了摇头。
“也许死人也能复活?”他说。
“总之,我还是想,再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