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它。”
回应了少年人的问题,施先生作出一副回忆的模样,再故作沉痛道:“我能保住性命实属不易,这要多亏于师父一剑打破了魔教总坛连接外界的阵法,重创了那假神。”
假的,全是假的,他纯粹就是在随口胡掐,没一句是真,全是以那本名为“谢仙”的话本为模板、向上堆砌新的故事,可纵然他满口谎言,面上却不见一丝心虚。
因为他知道,纪元烨已先入为主地认定眼前的“施先生”,就是魔窟中那个“受假面委托、前来帮助自己取得逆银锁、却不怀好意地引诱自己陷入心魔幻境”的、“崇拜”假面又与假面分别了两年未见的弟子。
虽说他当时并不在场,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具体的细节他也没法说个明白,若纪元烨突然有心问起魔窟中的事情的话,也许就会穿帮。
但是顾斐依照梦中的提示和线索找来谢仙村与他碰面时,两人就已核对过“口供”,他不知道平白捏造出“施先生”这个人的顾斐操控傀儡与纪元烨具体说了些什么,却清楚大概的内容。
他也认为纪元烨不会无故质疑些什么,再者,旁边还有一个“可能”一路跟着纪元烨闯魔窟的魔尊,魔尊还什么也没说呢,纪元烨压根就不会怀疑眼前的“施先生”实则根本就不是自己曾见过的那位“施先生”。
纪元烨看出了施先生眼中“毫不做作的沉痛”,被对方眼里的压抑、伤感与无可奈何所影响,他不由联想到了梦境中的内容,“施先生就是那年被献给假神的‘祭品’?”他暗暗猜测着。
梦境中他与过去的假面是为了解救祭品才想斩除假神,可是祭品还是被献祭了——“果然。”有了一个猜想的天真少年无声地自言自语道,“这种莽撞的行动最后失败了,梦境也因此结束。”
那时候权前辈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修士,加上我也不会是假神的对手,而且,我说不定只能拖后腿……认为梦中的除妖行动最终失败的少年人分析着可能的败因,也越想越懊恼。
他扶了扶额,稍一思索,又想起了魔窟里施先生所言的“假面性情大变”一事,想了想,放下手后抬头问施先生道:“那后来呢,还发生了什么事?”
施先生略一思考:“师父收我为徒后,向我传授了一些保命的剑法……额,别那么看我,实际上,我第一次离开总坛时,身上还是有灵力残留的,修习一两部剑法着实绰绰有余。”
“第一次?”纪元烨对这个说法产生了疑惑,同时也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一并生成。
“第一次。”施先生微微别开头,“在被送入祭坛之前,师父的一剑救了我的命,我这个‘祭品’没有被及时送入祭坛,师父代替我去见了假神。”
“……”纪元烨瞪大了眼睛,眼前人此时的说辞,莫不是将之前的说法全数推翻了么?
旁边因为见多识广、又能借助周身灵力和魔气做到“读心”的沈钰,毫不费力地听出施先生是在无中生有地乱造过去经历,但他无心拆穿,仍是抿嘴笑着站在一边摇着扇子,兴致勃勃地听着对方继续编故事。
于他而言,真真假假都毫无意义,故事内容简单单一或繁琐复杂都无所谓,反正只要讲故事的人水平高,都能给人带来代入感。
他不想让自己感到无趣,也期待着面前的人类会想出一个怎么样的故事来。虽说新鲜的故事听到耳中后都会变成无趣的无用之物沉淀在脑中,可他也不介意多积累些“故事”。
待到人类终于灭亡、人间生灵尽数消失、而再无事物能给他带来乐趣后,把这些故事再搬出来重新回顾,也不乏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方法。
“当时师父身边还跟着一员年轻的修真者。”施先生继续道,又抬起手,装出自己真正努力回忆过往的样子,并用余光瞥向了因自己临时起意更改的说法而目瞪口呆的纪元烨——只是用余光瞥了少年人一眼,他的头依旧转向另一边——他并非不敢看纪元烨的眼睛、生怕纪元烨看出自己是在说谎,只是看着少年人惊愕的模样,他无法顺畅地将故事讲完罢。
“在一剑劈开了祭坛,打断了传送阵的灵力流通又平安度过了一日后,师父将我托付给了同行的小道。”
“小道……”
“是了。”施先生眯了眯眼,嘴角微扬,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却是语气淡淡地道,“听说那位小道长在师父之前就来到了谢仙村,也是来村里除妖的,如不是那小道帮助,师父都不知道谢仙村是一座什么样的村子,也不知道他们要除的是什么妖怪。”
在纪元烨看来,面前的“年轻人”好似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他看见对方两眼微眯,似是刻意藏起了本就藏在眼底中的隐忍,言语中亦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但说出的话却有着惊人的效果。
少年人想起了梦境中与权臻同行的自己,他在谢仙村门口受到权臻邀请,此后梦境之中便跟着权臻一同行动。他帮权臻搜集来了谢仙村的部分消息,教会对方如何隐晦地打探情报,并使得不知如何与村民交流的权臻顺利地从路边妇人,嗯,应该是施先生的“母亲”才对——从她口中问来了有关假山神的线索。
两人在那以后又一齐去了离仙的祠堂,听妇人口述了遍离仙的传说,答应妇人帮她带回被选为祭品、即将遭到活祭的孩子……
“施先生所说的小道,就是我……是那场梦境并不一般,让我回到了过去并影响了过去,亦或是,我的意识附在了权前辈的同行者身上、代替另一人、经历了前往谢仙村除假山神的事情?”
不知少年人内心想法与不安的施先生继续着他的回忆:“我当时年幼,因为前一晚的刻苦修炼,需要充足的休息,所有的一切均是多年之后尚还活着的同村人告诉我的……那会儿村里人并不信任我的师父,在师父穿过破碎的传送阵前往总坛后,他们害怕山神怪罪,就用石头堵住了祭坛的缺口、补全了传送符。”
“他们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决定向山神表达自己的诚心,于是将我又一次送上了祭坛,对,这是第二次,我第二次来到总坛,也是第二次离开。”
“那负责照看你的小道呢?”纪元烨下意识地问道,施先生回忆中的那位同行者很大可能就是他、或者在梦境中被他顶替掉身份的修士,对方的安全和死活、对方的一举一动也许都影响着梦境的稳定,通过那位修士,或许就能找到梦境未完却突然断掉、而他也突然惊醒的理由了。
施先生终是回过头来,直视着纪元烨的眼睛:
“他死了。”
“……”纪元烨呼吸一窒,之前的不祥预感于此时得到了应验。啊,果真是这样,他想,梦境中的“他”死去了,所以梦结束了,毫不意外。
“信奉清源山山神的外来者的到来,威胁到了谢仙村假山神的威名,两个羽毛未丰的小修士却抢走了献给神明的祭品,又毁坏了神明沟通‘现世’的通道;其中一人胆大包天敢只身闯入神坛,他注定有去无回,而狂信徒们不可能放过另一人。”
施先生捕捉着纪元烨脸色的变化,上扬的嘴角略收:“我的出现让师父不得已放过了假神,他带我第二次离开了总坛,返回了堆满了狂信徒的地面……他没能找到那小道的尸体,早就被人们运去别处掩藏起来了,然后,我第三次被送了回去。”
纪元烨张了张嘴:“还有第三次?”
也就是这一次,害得施先生丧失所有灵力,从此此生再无能踏及仙途的吧?少年人惊愕于过去谢仙村人的不开窍,他不明白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自己的权前辈来来往往连续几次和那假神“抢夺”祭品,也没见遭到神罚或天谴,谢仙村人怎么还对假神忠信不移?
他抬头对上施先生深邃而似乎映不出任一物的瞳眸,又在其中看见了施先生对过去的事情的看法:是哭笑不得的无奈。
“第三次,因为小道的丧生,师父和村民们起了争执,他定是不懂何为人情世故,也没人会教他。”施先生平静地说着,“恳求他出手救人的那位妇人、我的、嗯,那位妇人为了以后在村里能平安过活,也是在村里人的胁迫下和我断绝了关系,而后与村中人合计偷走了师父身上的武器、将师父骗去了祭坛旁的断崖,并以命相逼,让师父跳下崖中自行了断。”
“他同意了?”
“他跳下去了。”施先生道,“因此,我成为了百年来第二个一天内三次离开总坛的人、第一个留着命离开了总坛三次的祭品,呵呵,人心念崩塌时或想死,或拼命地想‘活’,师父是后者,他放弃了留在谢仙村里的武器,带着险些被假神吃掉了的我离开了谢仙村……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灵力,只剩下身上的灵血还能调动,无法动用周身灵力,想要使用具有灵力的事物,就得‘献祭’生命。”
“那时候的他还没有变成现在的性格,他高调、自信、依然会在路遇不平之时会出手相助;他从一位隐世的符文师那儿学会了符咒阵图以及制作傀儡的方法,又通过种种奇遇得到了称手的武器和各样秘宝。
然后他就失踪了,他把大部分学识传授予我,再丢下了我,从此销声匿迹,直至数天以前,他用传音符重新联络了我,让我知道了他的现况,以及,以及你的存在。”
纪元烨又一次长大了嘴而睁大了眼睛,边上的沈钰已背过身去——少年人看不见魔尊的脸,当然不知,看穿了一切的对方,竟是在憋笑。